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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儒生聊了十几分钟之后,也算是休息好了,我让金儒生陪我去病人病房看看。术后反应一直是我最担心的。
像人大主任夫人这种状况,病后反应应该会很强烈。这是我预计中的事情。
进入病人病房。那是一间优等病房。整个病房里只有人大主任夫人一个病人。
令我诧异的是,瘦子吴小军竟然坐在里面。同在里面的还有那个在天然浴池跟我“发毛”的妇人(发毛是阳江县的俗语,有斗嘴,怨怼之意)。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人大主任夫人竟然是瘦子的岳母。手术前金儒生告诉我院长之所以更改主刀医生是做女婿的阻遏,又说做女婿的在城管上班,按理我就应该想到是瘦子。
郝珺琪跟我说过瘦子在城管上班,也跟我说过瘦子找了个很有靠山的老婆。
就见瘦子从位置上站起来。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主动向我走来。
“谢谢你,郑启航。”瘦子说。
“是吴小军呀,”我做出惊诧状,“阳江就是小。不想我们又见面了。”
“我为我小肚鸡肠而向你表示抱歉。”瘦子一脸的诚意。
“说什么话?”我主动向瘦子示好,“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走上手术台的医生不会有任何个人情绪的。”
“是是,是是。”瘦子唯唯诺诺。
“真的很感谢你。”瘦子的老婆也向我道谢。“郑一刀,我也为我那天的行为向你道歉。这样,中午您赏个面子,我们到哪坐一坐。”
瘦子的老婆向发出邀请。
我一听,连连摆手。一般病人的吃请我都会推迟,人大主任夫人的吃请我岂会轻易答应?
“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他刚刚去开一个县委会会议。他特意嘱咐我安排好。您一定要赏脸。”妇人极其诚恳地说道。
“可是……”我说。
“你就不要可是了,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就去吧。很有可能院长都会去。”金儒生说。
“院长是一定要去的,他可是我爸玩得最要好的同学。”瘦子老婆说。
我只好答应下来。再推迟其实就是不给对方面子了。
我看了看人大主任夫人的情况。我放下心来。人大主任夫人呼吸均匀,脉搏跳动也在正常范围内。尤其是她的血压,让我很放心。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我,大凡做这种手术的患者最怕的是血压急剧下降。倘若血压稳定,说明手术非常成功。
做为一个医生,最自豪的莫过于这一点了。
十一点半。阳江饭店三楼。一个大包厢内。
我们到的时候菜已经上好了。满满一桌的菜。
让我想不到的是人大主任竟然赶过来了。
“我怎样都要赶过来,”人大主任是个秃了头的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县委书记叫我陪客人我都拒绝了。真的,我觉得这个宴会比什么宴会都重要。”
“那是当然,老同学,”院长说,“这是关系到嫂子的安危的事。”
“是啊,”人大主任说道,“老同学啊,没想到你医院里果真藏龙卧虎啊。老实说,把嫂子放在你医院里也是迫不得已。我是有很大顾虑的。”
“理解理解。现在你没有顾虑了吧?”院长说。
“手术这么成功,我哪还有什么顾虑?我告诉你,老同学,对这一类手术我也是做了了解的。能做到这么好,已经达到了省里专家医生的水准。”
“谢谢主任的肯定。”
“是我要谢谢你的医生。是姓郑吧?”人大主任转向我,很和蔼的看着我,问道。
“我叫郑启航。”我微微歉身。
“不错,不错,”人大主任连连点头,“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大的造诣。差点错过了。”人大主任眼睛瞟了一眼他的女婿。
“都怪我疑心情结太重,”瘦子慌忙站起身,“就让我首先道个歉,向郑启航道歉。”
“你是应该道歉。”人大主任说。
我跟着站起身,“哪需要道什么歉?瘦子,我就叫你的小名了。你有这个顾虑也正常。毕竟我们之间的误会太深。”
“呵呵,”瘦子尴尬地笑,“那是童年不懂事。年少不经事,只要你不介意就行。来来,多话不说,我们喝酒。”
瘦子一口喝掉了杯中酒的三分之一。
看瘦子喝酒的状态,看他诚恳的态度,我知道,通过这个手术,我和瘦子真正做到了冰释前嫌。
冤家宜解不宜结。瘦子有此状态我真的很意外。原本我以为瘦子对我的仇恨会带进棺材。
所以,那个中午的宴席还是非常开心的。人大主任一点架子都没有。那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也是一个很有酒量的人。而且非常好爽。
我喝酒的劲头都被他带动了。
那个中午,连院长也变得很亲和了。平素的威严他收的好好的,就像变了一个人。单单院长一个人就和我喝了三下。
喝酒的中途我出去了一趟。是憋不住了。不是下面憋不住,是上面憋不住了。
我弯腰在卫生间的洗手盆里呕。酒味扑鼻。
我打开水龙头冲洗。
转身。瘦子站在我后面。他内凹的眼眶里满满的都是关切。
“酒量不行干嘛还这么喝?”瘦子说。
“是被大家喝酒的氛围带动了。看不出你酒量这么大。”我说。
瘦子跟我不同,他喝了两杯酒跟没喝酒一般。
“大什么大,都是逼出来的。我那岳父酒量特别大。就想趁现在没有喝醉,跟你说件事。”瘦子打了个酒嗝。
“什么事?”
“见过郝珺琪吗?”
“郝珺琪现在住我家里。”我说。我不知道瘦子为什么突然提起郝珺琪。
“哦。那就方便了。我是想找个时间我们坐下来一起吃个饭。”瘦子很有诚意地说。
“行啊。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瘦子有此想法我当然很高兴,所以立即答应了。
“那我们进去吧。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一起出卫生间。有人笑话我们说我们掉进茅坑了。
人大主任让服务员给我加第三杯白酒,我赶忙推迟,但人大主任压根儿不接受我的推迟,说我要是再推迟他可要绕过来亲自给我加酒了,我说哪敢,就这个时候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屏幕上显示是我家里的电话。
我不知道是郝珺琪打来还是徐小柔打来的。
接通之后我才知道是徐小柔打来的。
徐小柔一开口就哭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台风竟然要了徐小柔父亲的命。
酒是不可能再喝了。
我匆忙告辞。
……
我陪徐小柔去了一趟她父亲的出事点。严格来说,徐小柔的父亲死于两天前,也就是台风登陆的那一天,其实也是我和郝珺琪去东门水库的那一天。
徐小柔一直担心我会在暴风雨中出什么事,她没有想到那一天她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因为窑厂老板不知道她父亲家里的联络方式,徐小柔才晚两天知道她父亲出事的消息。
徐小柔父亲死得非常惨烈,也死得非常可悲。
说起来没人相信,徐小柔父亲丧命于台风只是为了一卷三十几块钱的塑料皮!
徐小柔父亲在一家窑厂做苦力。用大铁锹铲泥巴,做砖胚,晒砖胚,进窑出窑(指的是将砖胚送进窑里烘烤,然后将烘烤好了的砖块从窑里搬出),什么活缺人他就顶上。已经做了多年了。是窑厂的老伙计了。也深受窑老板的器重。
窑厂跟其他企业一样,分工计件。铲泥巴的铲泥巴,做砖胚的做砖胚。徐小柔的父亲因为脚受了伤,这一年专门晒砖胚。
晒砖胚其实是女人的活。在窑厂里很少有男人晒砖胚的。晒砖胚工资相对也低。但是,脚受了伤,不能用大力气,工资低也得做。说起来,还是窑老板照顾。没有窑老板照顾,晒砖胚的活都不一定有的做。
所以,徐小柔父亲非常珍惜,因而也非常卖力。
在窑厂里,大凡晒砖胚的,都要准备塑料皮。塑料皮何用?下雨之时盖砖胚。就像农村里,农人剖了些大柴,码在外面,晒干了,又没时间及时收到锅炤前,遇雨只能找塑料皮盖。
这是同样的道理。
不同的是,盖大柴的塑料皮,短,两三米长就够了,而用来盖砖胚的塑料皮,长,不是长达十几米,而是几十米。
这塑料皮不是窑老板提供,而是晒砖胚的人自己掏钱买的。
每个晒砖胚的人都有一卷这样的塑料皮。
台风登陆那天,所有晒砖胚的人都只顾了性命,躲在窑老板指定的大楼底下,任由暴风雨肆虐,没有人会去想那盖在砖胚上的塑料皮有没有被暴风雨吹走。
唯独徐小柔的父亲去想这件事。他一想到这塑料皮就冲进暴风雨中,要去把塑料皮收回来。
可怕的一幕就出现了。
那长长的塑料皮就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在暴风雨中“龙腾虎跃”,上下飘动,剧烈起伏。一阵龙卷风吹来,徐小柔的父亲就像一个木偶一般被塑料皮卷起来,也随着塑料皮上下飘动,起伏。
不说摔死。吓也吓死了。
那起伏的程度不是我们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所以,事实上,徐小柔的父亲是活活被摔死的。一次又一次,铁打的身子骨也要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