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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京城皆有夜禁, 入夜后, 非巡丁更夫不得擅自出门。
夜间出行不便,衣飞石也没有带很多人,就和卫烈二人轻飘飘地沿着街坊下的阴影往客栈跑。
卫烈用来安置官妓的客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铺子,也不是什么多高档雅致的客栈, 一半住人,一半还能仓储货物。除了掌柜是周氏陪房, 其余跑堂帮厨小二看守人等,全是前线退下来的伤残老兵, 非常可靠安全。
因此, 捉到来刺杀官妓灭口的杀手之后, 也没有另觅他处关押, 就锁在一间半空着的小仓库里。
卫烈提前一盏小灯, 守门的老兵先笑嘻嘻地给衣飞石见礼:“二公子来了。”
衣飞石点点头,老兵便将小仓库的门锁打开, 让二人进去之后, 重新守在门口。
被捆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刺客赫然便是幼娘。她在打斗间披散了发髻,手臂不自然地弯曲, 不知是脱臼还是骨折, 腿间有伤, 鲜血顺着裙摆潺潺而下, 仓库里透出浓重的血腥味。
衣飞石皱眉道:“怎么没给她止血?”
“止血了呀。”卫烈不解地上前, 一把掀起幼娘的纱裙, 发现她缠好的绷带居然混着药膏一起松开了, 嘿然冷笑道,“这是求死呢。”
他与同袍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别的本事不行,裹伤止血无比娴熟。
这绷带没人扯能掉下来?不可能。
不等衣飞石说话,卫烈已一把按住幼娘奋起反击的小脚,道:“我要是你,会缩骨功早就逃了,留这儿你还想……”
幼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卫烈心中凉透,这女人分明会缩骨功,能摆脱绳索却不逃跑,她留下是想干什么?
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那官妓,而是二公子!
“公子快走!”
机簧扳动的细微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仓库内只有卫烈手中提着的一盏小灯,天上黑暗无光,衣飞石目力不及,干脆闭上了眼睛,仔细听机关从何而来。
统共五具暗器,机簧同时启动,旋即就是天女散花般细碎急促的钝珠破空声。
这倒把衣飞石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箭矢飞刀,他都不怕。这种一发出就炸开的钝珠,多半是威力极强的霹雳弹,碰上就炸开一大片,若无兵刃在手,极其难挡。——难挡,但是可以躲。以衣飞石的轻功,瞬息之间跃出仓库抵达安全之处绝没问题。
可是,他逃出去了,卫烈怎么办?战场之上,岂能抛下袍泽兄弟独自逃跑?
几乎是火石电光之间,衣飞石就拿定了主意,并立刻付诸实际。
他在霹雳弹炸开之前,以鬼魅般的身法掠至卫烈跟前挡住,一只手拖过幼娘抵在自己跟前权作肉盾。——战场之上,只有敌我,没有男女。
五具霹雳火具全都集中朝着衣飞石原先站立的位置发射,他此刻换了方位,就有三具射向了墙壁,另外两具朝着卫烈方向炸开。
幼娘惨叫一声,面上瞬间被铁珠掀开皮肉,一股令人作呕的焦香袅袅袭来。
“怎么了怎么了?”守门的老兵听见动静,没有走门,迅速从窗口潜入。
衣飞石皱眉将幼娘松开,先去检查五个方向的霹雳火具,吩咐道:“把灯点起照明,注意火烛,将此地彻底搜查一遍。”应该是没有霹雳火了,不过,衣飞石是个谨慎性子,检查一遍以防万一。
卫烈都顾不上揍幼娘出气,屈膝请罪:“属下失察!”
幼娘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意,眼见衣飞石检查完角落里的霹雳火具走来,她死死憋着一口气,就在衣飞石离他最近的一瞬,猛地吐出一枚藏在口中的细针。
衣飞石微微偏头,很容易就闪了过去,尤其不理解地看着她:“你该是陈朝的奸细。”
陈朝的奸细,不应该不知道我的身手,不应该用这么莽撞的手段刺杀我。
这简直是自杀。
幼娘本就失血过多,被霹雳弹炸伤之后,越发虚弱。尽管说话艰难,她还是露出一丝冷漠仇恨的笑容,低声虚弱地吐字:“我……姓梁。”
梁青霜!这三个字蓦地出现在衣飞石心头。他霍地转身,盯着幼娘的脸。
外边远远传来嘈杂声,很快就有守在外间的老兵冲进来报信儿:“老何?”一眼瞥见衣飞石,忙道,“二公子,好像是兵马司的人来了。要不锁门先走?”
幼娘一边吐血一边惨笑:“你让我爹‘失踪’,不就是想撇清你家和陈朝奸细的关系吗?我看你今日……怎么脱身?”
轰一声巨响,外边霎时间火光冲天。
衣飞石从仓库的小窗向外望去,绚烂的火光在空中烧得雪亮,又很快湮灭无踪。
幼娘咽血大笑:“我看你、看你……怎么脱身?”
她前来刺杀官妓之前,便向东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缉事所等多个衙门举报,说常有陈朝奸细在周记客栈神神秘秘接头。
她不确定哪个衙门会差遣人来。来了更好,就算没人来,明天陈朝奸细在周记客栈出没的消息也会传遍整个京城。因为,她在周记客栈的露天存货处放了一车中秋制作烟花的火药!
周记客栈有一半仓库用于存放货物,客栈免费寄存住客露天存放的货物,并不负责看管,也不会主动核实查问货物的种类数量。
幼娘失风被捕,是为了引诱衣飞石前来,她的兄长阿杰则在外边伺机引燃火药。
这种火药威力不大,看似炸得凶狠,其实就是烟花效果。更厉害的火药,她没有配方,弄不出来。想要运进谢朝的京城,也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兵马司的人来了,烟花炸了,衣飞石也在。——简直不能更美妙了。
明日她负责联络的小组各奸细,就会在阿杰的差遣下四处散布衣家通敌的谣言,联系上今夜在衣家大媳妇周氏客栈里炸开的冲天火光,这个谣言只会越传越烈,越传越玄乎……
就算诸色府在谢京藕香食肆的联络点会被谢朝连根拔起,她也不在乎了!
赵仲维要她回国,她岂不知回国就是死?父仇不报,不死何为?!这是诸色府女间梁幼娘最后的疯狂。她用自己的性命,兄长的性命,诸色府在藕香食肆联络点所有上下奸细的性命,做了一个简单粗暴玉石俱焚的杀局。
“公子先走一步,此地属下来打扫。”卫烈虽不知道这女杀手做了什么安排,可他觉得不能让公子被牵扯进来。
衣飞石摇摇头:“你应付不来。”
霹雳火具造成的痕迹与刀枪斧钺都不同,兵马司的人马已经进了客栈,时间太短了,根本来不及伪造现场。与其说一个漏洞百出的谎,不如他留下来说真话。兵马司敢对周记客栈的老兵和卫烈用刑拷问,可绝不敢对他有丝毫无礼之处。
梁幼娘这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疯狂,已经超出了衣飞石的想象力。他根本没想过幼娘已经安排了明天的谣言。——陈朝是疯了才会牺牲一个在圣京没暴露的奸细小组,只为散播一些根本不能对他伤筋动骨的谣言?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幼娘很不妥当。
凭他的身手完全可以现在离开,不被任何人发觉。他的逃走必然是女杀手算计中的事。所以,衣飞石决定留下。他不知道幼娘有什么后手,他只知道不能如幼娘所料。
※
钱彬,大行皇后杨氏堂舅,已故承恩侯夫人钱氏堂弟。因承恩侯庶子杨竎被疑似敌国探马重伤一案,被大行皇帝革职待查。被夺职之后,钱彬待在家里,心惊胆战地看着堂姐死了,毛骨悚然地听着堂侄女薨了,到最后连堂侄女的丈夫——皇帝都死了,他那叫一个汗毛倒竖啊!
没想到的是,那个曾被他属下卫戍军拿木枷铐到衙门里的十一王登基之后,国丧刚除,他就被官复原职了。仍是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既没有申斥,也没有罚俸,连记过都没有。
钱彬简直是感激涕零,抱着女儿钱八娘亲了又亲,心里嘀咕,肯定是乖女和十一殿下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哎呀,闹不好女儿就要进宫当娘娘了!
才官复原职一天的钱彬尤其珍惜这份天上掉下的差使,幼娘本是去东城兵马司举报周记客栈有陈朝奸细接头,那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孙文辉是个惫懒货,这天干脆都没上衙门,底下卫戍军说是分归五城兵马司统管,其实经常换防,因此各个衙门消息转得飞快。
钱彬前边就栽在什么“外朝奸细”头上,闻言只想搞个大功劳,立马就带着人马来扑了。
等他气势汹汹地命人踹开小仓库的大门,看见屋内英俊年少的衣家二公子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卧槽,为啥每次都是我撞铁板!上回是十一王,这回是衣家的二祖宗!
心情极度不好的钱彬深深地觉得,也许他离夺职待查又不太远了……
※
这一夜,京中许多人都没睡好。
直叹晦气的钱彬客客气气地把衣飞石请回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幼娘在被抬回衙门的途中就因失血过多死亡。烟花爆炸加上命案,衣飞石暂时是别想离开兵马司衙门了。
钱彬只好再差人去给中军将军武襄侯林闻雅送信。
——衣飞石目前归林闻雅管。他摊上了官司,按照官场惯例,得请他的直属上官来监看做主。
自从大行皇帝登基之后,五城兵马司的直属上官就由羽林卫将军张姿兼任。现在一个破案子查到衣大将军的宝贝二公子身上,钱彬也懵逼了,他又赶紧差人给张姿送信。
张姿这会儿还守在北城柳巷长街别院门外,等着给衣飞石传懿旨呢。底下人找到他时,他就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卧槽,原来你不是骗我,你真不在家啊!
张姿没去西城兵马司捞人,他直奔贞顺门找太后报信儿去了:清溪侯摊上官司下狱了!
长信宫和太极殿同时被惊动,谢茂匆忙赶往太后处,正听见太后吩咐:“马上去把人提回来。宫中记档,清溪侯昨日申时奉旨由羽林卫将军张姿宣至武安殿,为陛下参赞军务。”
这就是纯属赖皮了。要宫中文书和张姿一起做伪证,表示衣飞石不在现场。
——爱屋及乌到太后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罕见了。
“慢着。”谢茂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凭衣飞石的身手,想要不被兵马司的差役们抓住,那是轻而易举,“阿娘,我差人出去看看,再做定夺。他若要逃,兵马司哪里抓得住。”
太后从梦中被惊醒,还未适应灯火,殿内宫灯只点了寥寥几盏。她在黑夜中看了摆钟一眼,说:“已近丑时。五更鼓,夜禁除。你若要查,抓紧时间。待天亮了就不好办了。”
谢茂心中很是愧疚。他喜欢衣飞石是他的事,太后作为他的母亲,从未挑剔衣飞石半点不好——既不说衣飞石是男人不能生孩子,也不说衣飞石拿乔不懂得温顺奉迎,提起衣飞石也是笑眯眯的,只说小公子有本事又漂亮。
如今衣飞石在外边惹了事,累得太后也半夜三更起床帮着操心,他真是又感动又惭愧。
“还请阿娘给张姿一道懿旨,凡事从儿臣吩咐行事。”谢茂知道张姿是太后心腹,也知道相比起他而言,张姿更听从太后的吩咐。
他不会因忌惮太后就夺了张姿的兵权,也不会害怕被太后猜忌就不用张姿。他直接要。
太后瞪他一眼,说:“那日不是说了?人都给你了。早吩咐过了,随便你用!”
谢茂被她训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日太后给的都是二十四司的太监女官,他以为只给了宫权。哪晓得太后连羽林卫也一起给他了。时间紧迫,他讨好地冲太后笑了笑,即刻吩咐跟进来的黎顺:“你去,速去速回。”
黎顺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之一,和衣飞石很熟悉,又是张姿的亲弟弟,办什么都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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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顺去得再快,在贞顺门与张姿汇合之后,一路飞马赶到西城兵马司衙门,也花了小半个时辰。禁中离西城兵马司衙门实在太远了。这地方他也很熟悉,前不久才被卫戍军捆成粽子,跟着逛青楼的谢茂一起被捉进来过。
和他那时候被捆得死紧丢廊下的惨状不同,钱彬对衣飞石那叫一个客气,黎顺跟着张姿去牢里找人时,十多个兵马司的衙役正端着水盆、拿着抹布,认认真真地替衣飞石打扫单间。卫烈就站在牢房门口,活像是监工。
衣飞石则坐在廊下,歪头靠着廊柱,身边还有一个两眼冒星星的少年在给他打扇。
黎顺仔细一看,我去,这不是那天穿着女装差点吓死人的钱元宝吗?
“二哥,你收我做徒弟吧?你别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投壶准头可好啦!那天我都看到了,你在房顶上呼呀一下飞过去,比鸟都轻灵……真好看。你教教我呗,我……哎,二哥,你喝茶,喝茶……”钱元宝被亲爹叫醒来陪衣飞石聊天,简直是心花怒放。
衣飞石看见钱彬、张姿与黎顺一齐走来,惊讶之余,心中也多了一丝触动。
黎顺来了。
他不意外黎顺会来。
他出了事,哪怕没有和皇帝私下的情谊,有他阿爹和大哥在西北,皇帝也一定会派人来察看。
让他意外的是,黎顺来得太快了。在他想来,总要等到天亮之后,宫门开了,皇帝听了消息才会处置。——消息能半夜递进宫去,本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看重。消息进了宫,皇帝还半夜醒来处理他这一点儿小事,这就更不得了了。
“诸位大人有礼。”衣飞石起身深施一礼,敬的不是诸位大人,而是黎顺所代表的拳拳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