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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面空廊下, 夜灯与铁马一同撞得叮咣响。廊后的房舍掩在重重花树后, 回头望时,隐约可见灯火如水如练,照在穿梭在几案间的侍女身上。罗令妤捂着嘴, 再低头, 看到抓着自己裙角的陆昀。
在一刹那间, 廊头悬挂的灯笼的光映在水上, 罗令妤俯身看人时,好似看到了熟悉感。当他仰起脸时, 长发贴着面,身上衣袍还有血迹时……罗令妤心脏“咚”一下, 还没有想得更深些,已听到陆昀哑声:“……帮我。”
救,是一定会救的。
罗令妤只一个呼吸就做出了判断:其他人死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动心,她怕救一个受伤的人自找麻烦。但是这次的郎君衣衫绫罗锦带乃是贵族装束, 他更直接是她借住的陆家的三郎啊。最后, 罗令妤心中尚有一方被她妥帖收藏的净土——
陆三郎就是她仰慕多年的寻梅居士。
寻梅居士倒她脚边, 她怎么忍心不救?
陆昀心里不对罗令妤抱希望,昏沉下都开始想如何想办法说服罗令妤帮他了。不料罗令妤倏地弯下了腰,吃力地抓住他手臂,将他从湖里往岸上拖。陆昀讶意下抬头,看到他身上的水落到她腰腹间, 她的大袖、裙裾贴着他, 也潮湿一片。暗光下, 罗令妤的面容清古冶艳,镜花水月一般在他眼前晃……
如仙似妖。
陆三郎的大脑,短暂空白,只怔怔凝视着她。
直到厢房那边传来侍女灵玉的唤声:“娘子,这里收拾好了,你在哪儿?”
抱着陆昀、吃力将他从水里拖出来的罗令妤身子一僵,快速将陆昀整个人抱在胸前,用她的长衫广袖挡住厢房那边窥探的目光。罗令妤声音悦耳清灵,婉婉传去那边:“我在湖边散散步,你们辛苦一日,早些歇息吧,莫要管我。”
灵玉那边犹豫了一下,侍女们还是纷纷称了是。而近处,罗令妤低头对面色苍白中透一丝诡异红晕得陆三郎小声:“三表哥,你不想被我的侍女们看到,对吧?”
陆昀靠在她臂弯间,呼吸间皆是女郎身上的香气。他雪白着面,垂下眼睑似闭目,轻笑一声:“罗妹妹聪明又识时务。”
到这时候都不慌张,脑子还在动……全靠罗令妤趋利避害的本性。
一声笑后,陆三郎周身伤处汩汩流血,被水一刺后更是热辣辣的疼。他窝在女郎怀里,闷闷哼了一声,声音如砂砾拂过罗令妤的心尖。她轻颤了一下,当即和他说话,要他配合自己,好想办法把他带回她寝舍去——“三表哥,你别睡啊。你这么重,我一个人可背不动你。”
等罗令妤和陆昀二人折腾到罗令妤住宿的房舍,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不提陆昀伤势在挪动中加重不少,就是罗令妤把郎君一把甩丢到榻上时,她两腿酸软地跪在榻边,也是累得满头大汗。这还不够,郎君气息奄奄地瘫在榻上,他脱了夜行衣后里面是一身灰袍,袍子这时也是黑红一团又一团,可见伤势之重。
罗令妤红着面,她没法替他换衣裳,她这里并没有男子衣衫,只好等陆昀他自己清醒后想办法了。避着外头的侍女,罗令妤蹑手蹑脚地进出,端了热水来给他擦面。罗令妤真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郎,因不能惊动侍女,伤药之类的她寻不到,但她自己就能扯着剪刀、纱布,帮陆昀包扎伤处。换作旁的笨手笨脚没做过这事的女郎,陆昀就要遭罪的多了。
最后倒了一趟水,重新打一盆端回来,罗令妤忧心忡忡,开始思量陆三郎为何受伤这么重。她端盆到屏风口、即将进屋时,猛一眼瞥到陆昀费劲地坐了起来,在整理他凌乱的衣袂。脱了满是血的灰袍后,仅着一身中单,伤痕累累牵扯得他动作很慢。郎君低着头,长发半干,乌黑如绸散于肩背。中单素白,郎君侧脸苍如雪,分明俊逸……
大脑当即猛地“轰”一下,五雷炸下!
在陡然一刻间,罗令妤看到的郎君,和记忆中的一幕相重合。一样的从水里冒出来,一样的求救命。区别是上一次他伤重的快死了,这一次他还能自己动;上一次他穿粗服白衣,这一次郎君锦衣博带;上一次他在水里泡时间长了脸白似鬼同时不堪,这一次仅是憔悴苍白,容颜不损……然在某一瞬,两个时刻重合,他低头系带子那一瞬,让罗令妤想到当时在船上时,随意一瞥,好像也曾看到他的侧脸轮廓……
“哐!”两手端着的面盆摔下去,热水溅撒出来,湿了女郎的裙裾。屏风口的美人却眼睛瞪直,躲也不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听到动静,陆昀抬头,与门口满面惊惶的罗令妤四目相对。她眼中写满了骇然、震惊、不安、窘迫、难堪等神色,各种情绪混于一处,让女郎的眸色幽黑,神情复杂无比。而看到她这样神情的第一时间,福至心灵,陆昀心脏往下一落,想到:
她认出我来了。
罗令妤声音发抖:“三、三、三……你到底是谁?”
她走上前,走到榻前,因发抖而咬的牙关咯咯响。负着极大压力,她脸色白下去,不比陆昀这个伤员好多少。
陆昀望她半天,慢慢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是不是你刚来建业、还在船上时,救的那个人?”
罗令妤大脑继续空白:“……”
陆昀紧盯着她,他因伤重而虚弱,此时却不得不绷着精神,目光一刻不错。陆三郎似笑了一下,为命运的有趣:“不错,我就是那个被你救上船、又在离建业还有半日多船程的时候就被你逼着跳水自求多福的男人。”
尘埃落地,罗令妤跌坐下去,心神何等震——
是他,真的是他!
所以他才一见面就对她印象不好,几次羞辱她;妹妹应该后来认出他了,才欲言又止地提醒她。可惜罗令妤真的没怎么看那个人……若不是陆三郎再次落水被她救,她永不会想起来的。
她骗妹妹说那人有事伤没好就走了,那人其实是被她趁着别人不知道的时候轰下船的。陆三郎心高气傲,也没和她争执,她不留人,他就跳水走了。然后回到陆家,他养伤就躺了半个月……陆家何等权贵,灵丹妙药、神医奇才无数,都让陆昀躺了那么久。其中未必没有她逼他早早下船、让他伤势加重的缘故。
就这样……陆昀都没有吭气!
一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在背后看着她……
她勾勾搭搭,想尽办法和他建立关系的时候,在陆三郎眼里,定然十分可笑吧?他站在暗处,看着她表面装得温雅良善,周旋于陆家郎君和表小姐间,心里定将她嘲讽了再嘲讽吧?他一个字不说,既不跟陆家人提醒是她丢下他不管,陆家不应该收留这种没良心的女郎;也不跟她说,说我知道你是谁,说你的伎俩我一直看着呢。
她就如跳梁小丑般,在他面前晃了快一月!
她最不堪的形象,最无情的样子……早在一开始,就暴露在了陆昀眼皮下。那她日后再在他面前弥补,也补救得不多。难怪她忖自己貌美,陆三郎就算不想娶她,为她惊艳也是应该的,他为何总是不为所动。难怪他老提醒她别招惹陆家郎君,因他觉得她别有目的……她甚至、甚至要感谢他!感谢他没有在一开始,就跟陆家人说这种表小姐不能留!
罗令妤脸色变来变去,越变越难看。她藏于袖中的手,长指尖刺入手心,扎得渗出血,她僵直着背,动也不动——陆三郎洞察了最真实的罗令妤,让罗令妤何等不堪、懊恼和惧怕。
一个郎君知道了她最真实的样子,如果她不能嫁给他……她就应该杀了他,让秘密永远没有见天日的时候。她自然是杀不了陆昀的,但她可以选择不救他。他这副样子出现,还不让旁人知道,可见他这次麻烦不小。若自己不帮他,他是否会死……
罗令妤抖着睫毛,手指颤抖,心中纠结至极,更是怕得双肩颤抖。
陆昀:“……”
他虚弱之余,欣赏着罗令妤的表情变化。确实有片刻欣悦,从他在陆家老夫人那里见到这位表妹的第一面,他就在等着这个时候。想要欣赏罗令妤知道真相时的表情,想要看她害怕又羞愧至极,想要知道她难堪时是什么样子……可惜他现今伤重,这种欣悦便打了许多折扣。
以至于有些沉甸甸。
高兴只在最开始,当发现罗令妤眼神越来越纠结、越幽暗时,陆昀叹口气。他竟有些不忍看她这般左右为难,他更敏锐想到,若她一时想不开,丢下他不管……他这次遇到的麻烦,还是越少人发现越少。
陆三郎俯下身,罗令妤颤一下背往后倾。陆昀冰凉的手指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枚褐色丸子,在罗令妤惊惧睁大眼时,他俊美的面容与她相贴,一手伸到她后颈将她往前送,手里握着的丸子再向她口中一推。罗令妤咬着牙关不肯接受,他修长的手指在她下颌掰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张口,药丸入口。陆昀再一推下颌,她就被迫咽下了药丸。
罗令妤猛推开陆昀,捂着自己的喉咙,呛得咳嗽。她惊怕无比:“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陆三郎声音冰凉:“毒。”
罗令妤蓦地回头,眼眸睁得再大,不可置信地看他。见陆昀坐在榻上,腰已弯得与榻平行,俯眼望她。郎君漫不经心:“你不救我,我死了,你跟我一同陪葬吧。”
浓长的睫毛覆在眼上,他垂眼看人时,看似柔情缱绻,实则冷酷无情。他脸上一点笑意也无,不复平时私下里那般轻浮模样,而是那种高贵的、睥睨的、俯视众生的样子。如山巅上的冰雪,高不可攀。
罗令妤撑在地上的手指曲起,被她掐红的掌心更痛了。
下一刻,却见他眼睫上掀,露出了笑意满满的桃花眼。他脸上神情一变,又变成了私下里那种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手揉着她的后颈,高挺的鼻梁与她若有若无地摩挲,呼吸喷面,二人面颊皆染上些许充满生气的红色。陆昀笑道:“逗你呢……罗妹妹这么聪明,你帮我,我就给你解药。”
“表哥怎么忍心见你红颜枯骨呢?”
罗令妤眼神几变后,握住了他因失血而冰凉的手,柔声:“陆昀,你放心,我一定救你。”
“就是事后,记得解药啊。”
陆昀眸子一暗,精神放松,知道搞定这位罗妹妹了。他疲惫地往后一倒,靠在了引枕上。跟罗令妤的这番较量,想要压住罗令妤,他的精神也时刻绷着。终于放松下来,躺在榻上的郎君静静看她,见女郎定下神,先拿湿帕子擦去他额上的汗。袖子落于他颊面上,依然是馨香满怀。
想要罗令妤救他,真是每次都不容易啊。
罗令妤忙完一切后嘱咐:“你委屈些,在榻上睡一晚。我去里头的床上睡……待天亮后,你歇得差不多,就早早离去,不要惊了叫我起床的侍女。”
此年代民风开放,贵族女郎更是彪悍,情郎遍地。与郎君同睡一室,在她们看来根本不是大事。罗令妤吩咐完后,转身便走,却是陆昀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他手指轻轻搭住她落在榻上的衣袖,垂眸低声:
“罗妹妹怎么不唤我三表哥了呢?”
“还有罗妹妹的‘雪臣哥哥’呢?”
罗令妤:“……”
呸!
鬼才会唤他!
她不是好人,他陆昀也没比她好多少。大家半斤八两……日后她罗令妤定要远离这位陆三郎。她嫁不了他,除不掉他,躲着他总是可以的吧?
当夜郎君女郎隔着屏风,一床一榻,静谧无声。罗令妤侧睡在床,望着屏风的方向,隐约可见屏风后榻上郎君睡着的身形;陆昀如是,隔着屏风,盯着她昏沉沉地入睡。
都没有睡好。
而天快亮时,钟山青翠尚隐在黑暗中,陆二郎的房门被衡阳王敲响。凉澈露水湿了台阶,一夜过去,门外地上覆满花苔。陆二郎赤脚站在门口,诧异无比地看着少年刘慕一身劲衣蹀躞,负手而立,身后侍从数十。陆显心口沉下,面容渐紧绷。
虽然梦里告知衡阳王是未来天子,但是梦也不知真假……而且他陆显,和衡阳王并没有这种好到让对方天不亮就来敲门的交情。
陆显沉声:“衡阳王为何这时辰寻我?建业有事?”
衡阳王冷目盯着这位文弱青年半刻,忽飒然而笑:“没事。只是孤突然起兴到钟山游玩,听说陆家郎君和表小姐们都在这里。不登门拜访实在不太好。孤是来约陆二郎……天亮后,她们女郎玩些文雅游戏也罢,让郎君们来一场射箭比试,给女郎们助助兴可好?”
陆显皱眉:“这……”
刘慕:“二郎,孤千里迢迢来建业,又辛苦来钟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不太好吧?只是骑射比试而已,玩一玩嘛,不论输赢的。”
陆显到底顾忌那个梦的预测,不想得罪衡阳王,甚至想卖衡阳王面子。皇家和世家的关系微妙,小心些总是好些……陆二郎点了头:“好吧。”
刘慕笑意加深。
他盯着陆二郎,陆家郎君姿容都不错,陆二郎自然也英俊,但没有到孔先生说的那种让他一眼能认出的地步。但是陆家还有位三郎,“玉郎”之称,满建业谁人不识?
夜里那刺客手臂伤重,他倒要从钟山所有郎君里找出那个刺客来。
他倒要看看,陆三郎是不是夜里那个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