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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淑媛草草下葬以后,便进入了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月华窝在清秋宫里,哪里也不去,成日抱着火盆和捧炉。
边关频频有战报传来,皆是喜报。传信的侍卫或太监昂首挺胸,一路扯着嗓门往乾清宫飞奔,终于扬眉吐气。
失地一块一块被收复,西凉的兵马节节败退。
长安大军好似要将这五年来集蕴的怒气全部爆发出来,就犹如决堤之水,澎湃汹涌地席卷而下,在褚慕白的率领下,一鼓作气,势如破竹一般,将西凉大军逼至大漠边缘。
在失去的城池尽数收回那一日,陌孤寒便在朝堂之上意气风发地宣读了对皇后月华的嘉奖,将此战的功劳尽数归功于月华的机敏睿智,举贤有功,圣旨中多溢美之辞。
皇后娘娘举荐了少年英雄褚慕白,皇后娘娘出谋划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查出了奸细。
然后,许多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进清秋宫,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一时间恩宠无限,羡煞旁人。
整个清秋宫全都沸腾起来,受尽冷眼的他们走起路来,袖角带风,昂首挺胸。
魏嬷嬷说:“皇上此举真是煞费苦心,帮皇后娘娘在朝堂之上树立了威望,如此一来,这皇后的位置可算是坐稳了一半。”
众人也纷纷道喜。
可是月华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全无半分欣喜。
陌孤寒此举名为嘉奖,其实无异于是将她完全孤立起来,推到了常家的对立面!
毕竟当初步尘前往西凉是得陌孤寒秘密授意,瞒过了常至义与太皇太后,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了常至义的人在边关的兵权。
当初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给外人的感觉是陌孤寒怒极行事,但是常至义与太皇太后是怎样的人物,细思之下,肯定就能发现其中破绽,进而觉察到陌孤寒对常家的猜疑与提防。
如今,陌孤寒将这些“功劳”尽数给了月华,常至义与太皇太后自然要将这笔账算在月华头上。挑拨离间,蓄意谋权,针对的,还是常家,月华还如何面对太皇太后?面对常家?
不仅是太皇太后,听说太后闻听月华参政,也瞬间如临大敌,将陌孤寒请至瑞安宫,苦口婆心地说教一番。若非此次旗开得胜,褚慕白为长安立下汗马功劳,只怕太后立即便宣召言官,苦谏废后了。
她这时候方才后怕起来,当初自己这一步棋子走得太悬,正所谓一步之差,满盘皆输,果真便如陌孤寒所言,自己是在用项上人头作为赌注。当初自己一时冲动,如何便这样大胆?
陌孤寒这样做,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再加上君淑媛被陷害之事,月华更觉步步惊心,在后宫之中竟然寻不到一点依靠。
君淑媛不争不抢,安之若素,那般平和的一个人,尚且落得这样凄惨的一个下场。自己呢?自己处于万众瞩目的顶峰,又该何去何从?争或者不争?
她在陌孤寒跟前小心翼翼,一度带着卑微与讨好,尤其是在确定陌孤寒便是那日枫林之中救了自己的人以后,心中更是升腾起莫名的情愫来。甚至日日夜夜地盼望着,醒来睁眼时,他就睡在自己身侧,一副纯净安详的,就像天山白雪一样皑皑的面容,瞬间涤净她心里的浮躁不安,给她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如今,陌孤寒的一出离间计,算计了她,无异于雪上加霜,将她从君淑媛那里带回来的惊恐无限地扩大。
君淑媛的死,原本就在她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逐渐萌芽开花,使她对陌孤寒,对这繁荣的紫禁城重新生了怯意。如今他的一出算计,更使她觉得,陌孤寒对她的温情,那就是逢场作戏。
陌孤寒不会真正地信任她,即便有朝一日,她与常家势不两立。他的疑心不是一粒种子,而是在太皇太后掌权的这些年里,早已茁壮成一株参天大树,根深蒂固,无法拔除。
月华在陌孤寒面前,重新收敛起自己的真性情,极平和而且疏离地微笑,进退有度,大方得体,态度恭谨而淡漠。
陌孤寒主动来过清秋宫两次,留下用膳,他不说话,月华也只低头用膳,偶尔也会尽自己的本分,为陌孤寒布菜盛汤,气氛和谐,举案齐眉。
他挑不出毛病,就是脸色愈来愈沉,偶尔一声冷哼。
两人的相处变得微妙,无端就僵冷下来。
月华就会想,他陪自己用膳,心里是要有多委屈?对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吧?
她偷偷地看陌孤寒积蕴着风暴的脸色,一旁的魏嬷嬷频频使唤眼色,急得如火上房,几乎将牙根咬碎。自己主子那般聪慧的一个人,为何到了皇上跟前便这样迟钝木讷?
陌孤寒越吃越觉得饭菜委实味同嚼蜡,终于忍不住将玉箸摔落在桌上。
“皇后是不是觉得跟朕在一起用餐,比受刑还要难受?”
月华刚塞进嘴里的饭菜,嚼也顾不得嚼,便囫囵吞咽了下去,抻抻脖子:“妾身不敢。”
陌孤寒冷哼一声:“不敢?你就这样害怕朕么?当初大街之上,那样无畏地顶撞朕的勇气哪里去了?”
月华就想,他到底希望自己怕,还是不怕?
“大抵是随着每日晨起的米粥一同咽进肚子里去了。”
陌孤寒唇角抽搐两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捡起手边的筷子继续用膳,将嘴里的青笋咬得“咯吱咯吱”响。
他等着月华来哄他。
月华端起他面前的羊脂玉汤碗,盛了一勺浓汤煲翅,加了两瓣青翠碧绿的芫荽,滴两滴绍兴大红醋。
恼人的是,依旧一言不发。
“今天朕不走了。”
陌孤寒突然语出惊人。
月华的手一颤,金黄黏腻的汤洒在手心里,幸好已经不太烫,慌忙不动声色地端到陌孤寒跟前,然后撤回手来,在桌子下面用帕子偷偷擦拭。
魏嬷嬷在一旁激动得眉飞色舞,恨不能立即便撤去桌上饭菜,转身去铺床叠被,将床帐里熏得香喷喷的。
“好。”
月华说这个字的时候,心惊胆颤,是咬着后牙根的,从红唇里吐出来的时候,就如泠泠琴弦,带着颤音。
陌孤寒见她这幅神情,似乎颇为不情愿,脸色就又沉了几分。
“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也这般寡言少语么?”
月华不知道他所说的“别人”究竟是指谁:“月华向来木讷无趣。”
陌孤寒突兀起身:“怕是皇后只在朕面前才这样无趣吧?看你往常谈笑风生,幽默风趣的很。”
他的语气里已经隐隐含了怒火,月华心中暗惊,也慌忙起身,翻身跪倒在地上:“皇上如天,妾身仰望犹如庭岳,心有敬畏,不敢胡言乱语。”
陌孤寒一声不耐冷哼,居高临下盯着她看了半晌,气恼地拂袖而去。一抹衣角滑过月华的脸,上面的金线刺绣有些冷硬。
魏嬷嬷几欲捶胸顿足:“皇后娘娘这又是何苦来哉,为何每次都惹得皇上不快?别人为了让皇上翻自己的牌子,煞费苦心,在敬事房里花费多少心思?您怎么反过来将皇上向外推?”
月华愣怔片刻,从地上爬起来,却是如释重负。
她并不想这般,她也想冲着陌孤寒巧笑嫣然,没心没肺地撒痴卖娇,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过了君淑媛的这个坎儿。
她害怕,会不由自主,走着走着就又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