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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德军城,形如卧牛,南北略长而东西稍短,倚着吕梁余脉枕在大河之侧。
这是不折不扣的军城形制,夯土城墙高及二丈,条石护基。外有羊马墙,再以三丈城壕引入黄河水绕城遮护。
既然是军城,形制就不甚大,南北长不过四里,东西更只有三里长。城中建筑,原来尽为军事所用而设。
如武庙,如屯兵营地,如军属家眷居所,如武库,如赶制修理军械匠人居所。在最初时候,都是井井有条,各安其所,自有一种军队才有的整齐美感。
但是随着承平日久,保德军作为勾连河外与河东腹心之地要道所在,也渐渐变成寻常城镇的模样。
三条道路旁边的建筑渐渐密集起来,多了许多杂乱民居,更有酒肆瓦舍。而在城外,也多了许多附廓居所,甚而将羊马墙所在位置都占据了,沿着沙谷津渡到保德军西门,再从东门出去岚谷县的道路之上,两旁也有大车店,还有专做往来客商生意的民户。
在以前承平岁月之中,保德军住民足有四五万之多,在河外这个所在,足可称得上人烟辐辏了。距离西门不过七八里的沙谷津渡,更是一处聚民万余的繁华所在。有眼皮浅嘴敞之辈,甚而叫出河外小东京的名号。
这个名号,在识者眼中自然是不值一嘘。但是对于河外之民,甚而西面北面的杂胡异族而言,却是值得向往的所在。每年天时甚好,便于行商的季节当中,道路之上车马纷纷,尽是经行而过保德军城的。
而保德军城城内城外的毛皮市场,药材市场,骡马市场,在河外之地也甚为有名。每逢持续月余的大集,一时间保德军城内外还要多上万余人口。折家光是抽取榷场商税,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可是这般承平之世的繁华气象,在此时此刻,已然近乎烟消云散。
原来往来尽是商队车马的道路,已经行人零落。但有人踪,只是往来巡哨传信的游骑。俱都是行色匆匆,满面尘灰。
这些游骑背上背着的三角青色火焰边牙旗,只是在从黄河上刮来的大风中不住抖动。
沿着道路两侧,每隔数里,就设了烽燧。这些烽燧都是草草而就。燧兵就坐在席棚之下,呆呆的看着这些巡哨游骑不时的经过。
河外名城,只见紧张萧条之态。而名满天下的河外折家兵,一时间似乎也再没有了流传百年的意态精神。
原因无他,随鄜延军东进这一战,连同随之而来的各种变故,一下几乎就将折家兵的精气神打光了!
折家不是未曾打过败仗,有的败仗还打得甚惨。折家一代代子弟,能安然老死于病榻之上的,每代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半。
可是这次败仗,却是大不同以往。
首先自然就是损失异常惨重。
折家三州之地为腹心根本,因为是半私军性质,大宋朝廷就算是不提防戒备自然也不会全力扶植。河外之地富庶程度也远比不上中原腹心之地。折家就算一向自奉甚简,在回易甚或掳掠草原上胡族下了大工夫。竭尽所能,养军也不过两万之数。其中最为精锐能战的部分,也就一半左右。
折可求率领东进的六千,已然是折家军的菁华部分了。一战之后,带回来的不足半数。不说折家军脊梁骨被打断了,至少也是伤到了根本!
折家军战力,一下就跌到了谷底。就算是将残余力量都集中起来抓在手中,在这乱世之际,在女真纵横驰奔与河东之际,只凭借这元气大伤的新败之军,如何能让人心中有底气?
其次则是这次败仗,还不是单纯战阵之上不敌遭受挫败。而其中更有多少惊人的内幕!
现下风声已然在保德军左近渐次聚拢的折家军中流传开了,桩桩件件,皆是骇人听闻。
家主折可求领六千虎贲与鄜延军联兵东进,在女真大军突然抄袭后路之际,断然舍弃五万西军北渡岢岚水。且还斩杀了不愿意走了折彦嗣。在岢岚水边,被女真轻骑追及。在弟兄们尚且断后死战之际,又是折可求率先弃军先走。结果六千折家儿郎,血染岢岚水,渡河逃生之人,不及半数。
河东安抚副使折彦直领兵而来,欲收折可求之权位。但是折可求却悍然囚禁了朝廷的河东安抚副使,收拢军马,一下就退到保德军来!
自入保德军后,又遣心腹领军入府谷,监看折家其他有兵权人物,哪怕长上亲族,也在所不惜。并将府州驻军,尽可能的抽调到保德军来,掌握在自家手中。
折家虽然是异族出身,但立身大宋百余年,向来以忠心耿耿,临阵之际绝不舍弃友军,更自家团结一心而自诩。这才稳稳在边地立足下来,历代香烟血食不替。
但是折可求所作所为,将这所有一切立身之基全部打破!这样的折家,还是那个大家熟悉的折家么?
而在这乱世当中,丧失了自己立身根本的折家,前景又在何方?
在折可求的高压之下,保德军城一时间集中的多少军马虽然可称粗安,甚或这些折家子弟还驯服的听从折可求的调度安排。军将四下调派或者到折可求身边监视,或者离开自家原本的老营头,也都没什么人发出什么怨言。
可是保德军城中抑郁之气,却宛若实质一般。甚或不用请来望气之士,只要有双眼睛的,都能看见。安静的军城四下,西面滔滔流过的大河之上,这数千上万的折家子弟之中,这种抑郁之气已然遍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什么由头,就会突然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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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可求陡然从梦中惊醒。
节堂之内,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气。一时间让折可求就皱起了有些花白的眉头,就欲拍案大怒,召人上来,拿下在军中敢于纵酒之人。
但是转眼之间,折可求目光就落在木图之上歪倒的酒壶,还装着残肴的碗碟之上。这才让他反应过来,在白虎节堂之中纵酒之人,正是他折可求。
虽然为西北名将,但折可求向来自律甚严,就是闲暇时候饮酒,也不过一角分量表表意思而已。更不用说在军中灌这一口黄汤了。
酒对武人是好东西,舒筋活血。但是喝多了却是刮骨钢刀。一生之中,折可求不知道看到多少西北男儿倒在这纵酒上头。原来骑得劣马,开得三石弓的好汉,酗酒下来,最后连刀都拿不稳。
所以在这上头,折可求从来不放纵自己。不仅如此,但在军中行军打仗甚而扎营要隘之际,都是厉行禁酒,一些储备只有疗伤和祝捷时候才将出来用。
随鄜延军东进之际,见到刘光世夜夜军中排开宴席,折可求是嗤之以鼻。
正因为这种自律,折可求才在这一代中脱颖而出。最后成为折家家主,统领两万折家子弟,驻节大宋西北一角以为藩镇。且现在年过四十,饱经风霜,身体还健壮精悍,出兵放马,熬个三五日不睡觉等闲事耳。
可现在,他却在白虎节堂中将自己灌了个大醉。且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
折可求唤人之声,最后堵在喉咙里。他踉跄起身,身上锦袍皱巴巴的且沾着不少呕吐物他也浑不在意。下意识的走到木图旁,伸手又去抓酒壶。
不喝酒做什么?在回返保德军之后,雷厉风行的控制了府州,将折家能战之军都抓在手中,再度掌握了折家大权。折可求却发现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
折彦嗣冲天飞起的头颅,六千儿郎不敢置信的目光,岢岚水边的暴雨,女真骑军的凶狠冲击,几千子弟的崩溃,无数血光在河边崩溅,人头在河水中沉浮然后没入浊流。
还有自己抱着马脖子游过岢岚水,那冰冷的河水打在脸上,寒到骨里。
这些感觉,历历可见,时时缠绕,摆脱不得。
他是想将折家带上从未有过的地位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来子,拉起了万余军马就立下平燕大功,然后回返汴梁不过两三年就跃居燕王地位,掌握朝堂大权。
他折可求比之那南来子,又差似什么?
这个大宋,已然是虚弱不堪。天下世道就要变了。他折可求想保存折家实力,在这乱世中更进一步,又错在哪里?
折家为大宋卖命百年,只能居于贫瘠河外之地,百余年来,多少折家子弟死伤。想为折家多得到些东西…………
又错在哪里?
为什么大家都不明白某的心思?一个个折家子弟,都要与某作对?在岢岚水边,居然毫无战心。
这可是某一手带出来的数千精锐啊!战阵之中斩将夺旗,只要一声号令,都是死不旋踵啊!
某到底错在了哪里?
折可求猛的抓起了酒壶,用力之大,锡制酒壶都被捏出了指印。举起来就望口里倒。可是只有几滴落入嘴中。
这让折可求更是暴怒,狠狠将酒壶拍在木图之上。一声爆响,木屑飞溅,盘子碟子全都跳起,油污飞溅。
“将酒来!”
在节堂之外守候的蕃兵匆匆入内,两人捧着四壶酒。近日折可求日日烂醉,呼酒不至就重重责打亲卫蕃兵,现下大家都学得乖了。什么值守勤谨都是假的,酒可得给将主备好!
两名蕃兵入内,却又听见折可求一声怒喝:“把酒扔出去!你们也给俺滚蛋!”
吼声在节堂之中回荡,两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蕃兵忙不迭的又退了下去。在节堂外对望一眼。
将主莫不是醉糊涂了罢?
折可求并没有醉糊涂。
他只是看到了那张被敲出印记,油污溅上的木图。
这木图还是大宋开国未久,从职方司发下的河外及陕西左近地形木图。当时折家先辈围着木图当宝贝一样整整转了一宿。
然后这木图就一直传了下来,数代折家军将,就用这张木图谋划调度,参与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事。
数万折家男儿,在百年中伏尸边荒,一代代折家军将,或者战死,或者老去。
直到如今。
折可求悚然而惊。
自己在做什么?难道就始终醉成一滩烂泥,最后将折家葬送在这乱世之中么?让先祖魂魄无所依,让折家血脉从此断绝。让自己的雄心壮志,从此成灰么?
振作起来!
折家人岂是打不起败仗的?如此乱世,如此错综复杂的时局,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只要牢牢的掌握住手中的实力,甚而不断的扩张自己手中的实力。终有腾跃出渊的那一天!
不管什么人挡在自己的面前,只有将他碾碎!
就在折可求暗自切齿使劲给自己打气的时候,突然之间就听见节堂之外疾疾的脚步声响。一名蕃将匆匆直入节堂,拜倒在地。
“将主,东面传来军情。鄜延军残部已然脱出女真罗网,在杨可世带领之下直向保德军而来!还请将主措置!”
折可求猛然回身。
原来的消沉颓废之态,在一转眼就已然消散不见。目光之中,精光四射!
杨可世居然脱出了女真大军的罗网!还逃向保德军来了!
该拿他们如何是好?该拿他们如何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