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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钊这样待她,她哪里还能说出“不好”来?正是因为他实在太好,才让她心里好生难受。
苏瑗慢慢将头埋进裴钊怀里,轻声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听我说对不起,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如今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以后咱们一定要欢欢喜喜的,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么?”
裴钊的声音带着笑意:“但凡是你说的,我自然都觉得好。”
“是么?”她抬起头笑吟吟地拨了拨裴钊冕冠上的冕旒:“那我说你是天下最傻最傻的大傻子,你也觉得好么?”
裴钊知晓她其实心里并不像面上这般开怀,只不过是怕他担心罢了,便笑道:“可是我晓得,我的阿瑗就喜欢傻子,所以我还盼着自己更傻一些。”
苏瑗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心里的阴霾终于散去大半。她今日是第一次进宣政殿,旁的感受没有,只觉得这张御座委实不舒服,便对裴钊提议道:“你每天上朝都坐在这里,又冷又硬的,肯定很不舒服,不如我给你放几个垫子上去吧?”
裴钊听了连忙将她扶起来,皱眉道:“你觉得难受么?”
“大约是方才冷着了,觉得肚子有些坠坠的疼......”她心里并未如何在意,就着裴钊的手笑着站起身来,不料刚站稳身子,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腹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那疼痛像是无尽的潮水,将她团团包围住,只隐隐约约听到裴钊在耳边叫她的名字,下一刻,便陷入了黑暗。
裴钊在她倒下的一刻便用身体牢牢地撑住她,又将她打横抱起,朝外吼道:“来人!”
童和就守在殿门口,闻言急忙进来,看到这一幕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见裴钊大步往宣政殿后的暖阁走去,当下也顾不得甚么宫规礼仪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前面打开殿门,又草草在床上加铺了几层褥子,便急急忙忙跑出去布置宫人们请御医烧热水,一时间宣政殿沸腾起来,宫娥和小黄门们鱼贯而入,个个脸上都挂满焦急神色。
裴钊将苏瑗放到床上,不过短短一刻,便见那厚厚的褥子登时被鲜血染透了,与她身上的茜素红翟衣殊无异样。他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颤着手去为她拆下繁重的凤冠,好让她躺得舒服一些,可指尖触及她满是冷汗的额头,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毫不迟疑地拔下苏瑗发间的簪子狠狠往自己手背上一刺,这才勉强克制了一些,平静下来顺顺当当地拆掉了凤冠。
元禄带着御医和医女们赶来时,看到的正是裴钊紧紧将苏瑗抱在怀中,那眼神甚是骇人,宛若困兽一般。御医们素知他对苏瑗的看重,当下也来不及请安了,只上前匆匆号了脉,急道:“陛下,皇后娘娘临盆在即,请陛下移步到暖阁外等候,下官......”
“朕命你二人专心为皇后诊治,其余的话,不许多说一句。”
他的声音里透着瘆人的寒意,两名御医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多言,当下各自分工,一人带着医女熬药,另一人则取出金针刺入要穴。
室内很快泛起了浓重的血腥味,这气息是他最为熟悉的。当年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见过太多残骸断肢,从来不觉得血有多么可怕,可今日他坐在这里,看着宫娥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清凌凌一盆热水登时便成血色,那样刺眼的红像是一团灼人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起巨大的恐惧。
大约是剧烈的疼痛将苏瑗从昏睡中唤醒,裴钊一直守在床边,见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连忙握住她的手:“阿瑗!”
她的头发早就被冷汗浸湿了,似乎连说一句话都没有力气,他凑到她面前听了许久,方听出她在说甚么:
“裴钊......我好疼......”
他只觉万箭穿心般痛不可抑,他的阿瑗这样痛苦,而他甚么都不能做,何御医此时又在苏瑗的虎口处扎了一针,这一针想必是痛极了,她低低呻吟了一声,止不住地颤抖。裴钊几乎勃然大怒,杀气腾腾地怒视着何御医:“你在做甚么?!”
那何御医吓得面无人色,结结巴巴道:“回陛下,娘娘此时身子虚弱,极易晕厥,下官只有在合谷穴上施针,才能让娘娘保持神志清醒......”
他晓得自己此时近乎发了狂一般,心口仿佛淬了毒,直教人痛不欲生,他紧紧地握着苏瑗的手,只盼望着倘若他们十指紧握,便能将她的痛楚通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指尖突然传来轻微触感,原来是苏瑗虚弱地捏了捏他的手,对他攒出一个吃力的笑:
“你......别怕......”
她这样了解他,他的每一寸惊惶和无助皆被她看在眼里。裴钊心中抽痛,笨拙地为她擦去满头冷汗:“我不怕,阿瑗,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殿内的喧哗一直不曾停过,宫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御医和医女们的窃窃私语夹杂在一起,暖阁外一片嘈杂,隐隐夹杂着孩童的哭泣声,想必是阿铭回来了。
说来好笑,他此时心急如焚,恨不能代她受这份痛苦,眼里心里满满都是她,却宛如灵魂出窍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将殿外的动静都听进耳中,他甚至还听见端娘道:“小殿下别哭,女子第一次临盆都是这样的,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这番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他从窒息般的绞痛中拯救出来,平安无事,是了,他的阿瑗一定会平安无事。她会平平安安地生下他们的孩子,与他一同坐在御座上,于千里江山万丈红尘中并肩而行。阿瑗不喜欢又冷又硬的御座,他会记得多铺几个垫子,阿瑗这样怕疼,他们的孩子,有一个就已经足够。
倘若不是宫娥们进来点燃了蜡烛,裴钊都不知道时间过得这样快,端娘亲自进来请他去用膳,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床边,牢牢握住苏瑗的手,端娘道:“陛下,已经过了卯时,您今日连午膳都没有用,求陛下保重龙体,不然等娘娘醒了,岂不是又要为陛下担心?”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正要让端娘退下去,却见陷入昏迷之中的苏瑗似乎轻轻翕动了一下嘴唇,他连忙俯身去听,只听得她低声抽泣了半晌,方低声吐出两个字:
“娘亲......”
裴钊顾不得想甚么,登时便朝外喝道:“到苏府去,即刻宣苏夫人进宫来!”话刚出口便反应过来,如今天京城内已无苏府,便又道:“去羁候所,召苏家所有女眷进宫,要快!”
其余宫人们尚且不明就里,童和与端娘却是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倘若此时宣苏家的人进宫,那......”
“混账!”裴钊勃然大怒,双目泛红地怒视着他们:“朕不管旁的,你们莫不是要抗旨么?!”
他为人虽然冷峻强悍,对童和与端娘素来却算是宽厚,这样大发雷霆还是头一次,两人心中十分害怕,可事关重大,仍不敢起身领旨,裴钊正要发作,却突觉衣袖一紧,原来是苏瑗在昏昏沉沉的剧痛中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他见苏瑗疼得满脸泪水,连嘴唇都被咬得发白,连忙让她咬住自己的手指,何御医上前又号了一次脉,登时脸色大变,连忙派了个小黄门将方御医叫来,两个人又是仔细号脉又是细细商议,脸上渐渐浮现惊惧神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
“陛下,娘娘此番只怕是......只怕是不好了!”
此言一出,房内所有人个个吓得白了脸,端娘当下便急出泪来,裴钊只觉五雷轰顶一般,两个御医吓得冷汗涔涔,磕磕绊绊道:
“下官细看娘娘脉象,竟像是中了毒一般......究竟是何种毒下官尚还拿不准......不过娘娘如今尚且还有力气生产,下官......”
何御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裴钊铁青的脸色,结结巴巴道:“下官与方御医商议过,若是用苦参与云苓煎汤给娘娘服下,可让娘娘撑到皇子出生,可这样一来,只怕娘娘就......”
裴钊眼中寒光毕现,他一把将何御医从地上提起,咬牙切齿道:“朕要皇后安然无恙,至于孩子......朕命你们竭力而为!”
方御医尚还有所犹豫,何御医却反应极快地答了句“下官遵旨”,当下便在苏瑗周身穴道施以金针,方御医看他所刺的第一个穴道便是太渊穴,心知这孩子已是保不住了,只得咬咬牙重开了方子,亲自下去熬了药呈上来。
端娘见裴钊眼神骇人,一双手颤抖得厉害,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奴婢伺候娘娘吃药。”
话音刚落,便见裴钊猛然抬起头看着她,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满是迫人的光芒:“甚么药?!”
方御医忙道:“回陛下,此药用杜仲、川黄柏和益母草制成,与之前的方子截然不同,可保娘娘平安生产!”
他这才放下心来,让苏瑗靠在自己怀里半坐起,端娘舀起一匙药汤送到苏瑗口中,可她此时又昏迷了过去,根本没有吃药的意识,那浅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竟是一口也不曾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