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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广宗县衙内,只剩张角、张梁、邓茂、士仁四个还在此坚守。
士仁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
“三弟,兄骗了你,不曾让你跟白骑他们远赴黑山。”张角此时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正倚靠在一张软榻上,满脸歉意地看着张梁。
“大哥这是说哪里话!”张梁看着命悬一线的张角,已是满眼泪光:“梁自从跟随大哥踏上这条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愿随大哥同死!”
张角不忍再看,随即把目光转向邓茂:“满堂头领,皆有求生之念,唯你一人面露死志,却是为何?”
邓茂笑道:“我邓茂穷苦出身,与县里豪族为仆。自记事起,不曾有一日不挨打,不曾有一日不挨饿。幸得拜入师尊门下,传授道法,才有今日。”
“我虽不赞同师尊结交豪门之举,却也恨透了这朝廷!自打师尊兴起义兵,邓茂无一日不欢喜!这污秽不堪的世道,哪里值得半点留恋?如今既大业难成,情愿随师尊一道,魂归黄天!”
张角见邓茂一脸坚定,又扭头看看张梁,叹道:“也罢!既如此,你俩一道去下曲阳,助我二弟张宝一臂之力!”
张梁大哭:“梁愿死守广宗,与卢植决一死战!”
“糊涂!”张角大急,连续咳嗽了好一阵,方才喘过气来:“广宗城内已无粮草,如何拼得过?你既有心死战,便去寻你二哥,莫在此处枉送了性命!”
张梁含泪跪倒在地,向张角叩首:“请大哥放心,梁定与二哥一道,教那汉军知晓我黄巾的厉害!”
解决了张梁、邓茂的问题,张角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士仁:“角有一事,还需这位兄弟帮忙。”
士仁赶忙上前行礼:“大贤良师说笑了,有何命令直接吩咐便是。”
“角想让你往汉营一趟,请卢植入城一叙!”
士仁闻言,大为惊惧。
还没等他说什么,旁边的邓茂先急了:“师尊,若是如此,我这兄弟岂有命在?茂愿替他走这一遭!”
张角并不回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士仁。
士仁明白,自己的身份恐怕早就暴露,也就邓茂这个傻大哥还把他当自己人。
既如此,他也就不再装蒜,抬起头与张角对视道:“仁,愿往!”
邓茂大急:“兄弟,你这一趟甚是凶险,不如……”他突然闭嘴了,因为他从士仁脸上看出了痛苦、尴尬、歉意,唯独没有恐惧。
“你,是汉军细作?”
“从涿郡开始,便一直骗我?”
“大哥!”士仁也是满嘴苦涩。平心而论,邓茂对他确实是掏心掏肺,他也认下了这个性情直率的大哥。
“即已如此,还说甚么大哥……”邓茂惨笑道:“我邓茂有眼无珠,合该受此欺骗!”
他抽出佩刀:“那日在圣水河边,是我将你安插进大营,因此遭受大败,坏了我幽州八万兄弟。邓茂这就下去陪他们!”
说罢,便要引刀自尽。
士仁大急,赶忙上前夺刀:“大哥,这是为何啊?”
张角亦在一边劝道:“邓茂,你难道忘了刚才的誓言了?”
邓茂闻言满眼泪光,片刻后推开士仁,将佩刀撅成两节:“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瓜葛!战场再见,定与你决个生死!”
然后头也不回,大踏步出门收拾行装去了。
张梁对着张角再行一礼,随后亦是起身告辞。
路过士仁旁边时,他看着士仁,狠狠说道:“我俩在下曲阳等你!”
士仁失魂落魄地回到汉军大营,将张角危在旦夕,请卢植进城一叙的事情告与众人。
“卢帅,此事万万不可!今广宗城内粮草已尽,只需再围几天,然后发大军攻城即可,何必以身犯险!”宗员起身劝道。
其余将领皆纷纷劝阻。
卢植闭目思考良久,方才抬头看向众人:“张角此次相邀,必是欲举城投降,给那十万黄巾谋个生路。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广宗,我大汉将士……”
“子干糊涂!”宗员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岂能把身家性命寄托于敌人一念之上?倘若有失,三军夺帅,还不知要起多少波折!”
卢植不言不语,仔细思量其中的得失。
刘怜见卢植如此纠结,给刘备递了一个眼神。刘备立时会意,上前一步道:“备身为子弟,愿替师尊走这一遭!”
“怜亦愿往!”刘怜随后附议。
卢植看看一脸坚定阻拦自己的宗员,又看看下方的两个弟子,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二人需小心谨慎。若能劝他举城投降,为师上表朝廷,为你二人请功!”
“传令!全军尽发,逼近广宗,以壮二人声势!”
刘备刘怜随即与士仁一道,出营帐往广宗而去。
城内的黄巾军士卒从昨天晚上就没进过一粒米,大部分都瘫倒在街道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进城的刘备三人。
三人一刻不敢耽搁,在士仁的带领下穿过街道,直奔县衙而去。
刘怜怕呀!万一没等赶到张角提前死了,这乐子可就大了!
所幸张角生命力很顽强,在没给城内十万黄巾谋个生路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闭眼的。
士仁不曾进门,只有刘备刘怜走进县衙大堂,对着上首那个身穿道袍、头戴黄巾、手持九节杖的老叟抱拳一礼道:“见过大贤良师!”
“是你!”张角认出刘怜正是那日送粮进城的小子,不由嗤笑道:“卢植胆小怕死,遣你两个前来,便想招降我十万人马?”
“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卢师即为三军统帅,岂有以身犯险之理!”刘备不卑不亢道:“我二人俱是卢师弟子,自当替师尊前来。”
“哈哈,我与你师尊有旧。今大限将至,想与老友畅谈往事,你二人来此何用?去休去休,换那卢植前来!”
这算是说拧巴了?刘怜有些懵。
此刻不应该是张角低三下四,请求以自己的人头,换全城士卒一条生路;自己兄弟二人欣然应允,然后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城,接管黄巾俘虏?
这算是怎么回事?
刘怜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只能硬着头皮胡扯:“怜亦听师尊提起,往日曾与大贤良师把臂同游,谈经论道,大有相见恨晚之情。现如今沙场对峙,真乃造化弄人!”
张角闻言哈哈大笑,半晌才道:“你这小子,满嘴瞎话。我不过一信奉黄老的山野道士,卢植乃海内大儒,见面不吵起来已是不错,有何相见恨晚之情?所谓旧情,乃是有怨!此怨气不除,休想我十万大军缴械投降!”
刘怜大致明白张角的怨气是什么,有些无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贤良师既入了这名利场,技不如人就应甘拜下风,何苦还要再讨一个说法?”
“说得轻巧!十数年功业一朝成空,如何能甘心?”张角狠狠道:“还有你那师尊,自称海内大儒,却甘当爪牙,与那门阀同流合污……”
“胡说!我师尊乃品德高尚之士,曾在熹平年间督造石经,海内称颂,天下何人不知?”刘备见张角侮辱卢植,直接出声打断。
“熹平石经?”张角一听大发雷霆:“为那石碑,昏君大索天下,收集巨石,发动徭役。各地士族趁机盘剥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有何脸面夸耀!”
兄弟二人沉默不语,半晌刘怜才道:“人在庙堂身不由己,卢师必有苦衷!”
“好一个身不由己!说的倒是冠冕堂皇,理直气壮!”
刘怜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张角,再想想自己这些年四处行商的所见所闻,不由仰头叹息:“士族门阀乃顽疾,无药可救。除非有一经天纬地之人,从下至上整个推翻,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既如此,我太平道有何过错?”
“错在力量不够强大,行事不够周密,战略频频失误,目光太过短浅。自古成王败寇,失败就是黄巾军最大的错!”
此时不只张角,刘备亦是一脸讶异地看着刘怜,上下打量,仿佛不认识这个堂弟一般。
“你对汉室,也无忠诚恭敬之心!”张角笃定道。
“怜这些年走南闯北,四处行商,见惯了人间疾苦、悲欢离合。每天夜里亦常常在想:这天下,究竟是皇帝的天下,还是天下百姓的天下?”
“孟子云:民贵君轻。皇帝与世家为船,百姓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眼下统治者视百姓为牛马,百姓视他们为仇寇!双方对立,矛盾已经尖锐到不可调和,纵使太平道不造反,也会有其他人揭竿而起!”
“德然!”刘备惊怒道:“怎可行此大逆不道之言!?”
“兄长,怜知你素有大志,意在扫清宇内,匡扶汉室!你扶的,到底是刘家皇帝还是江山社稷?是庙堂上那些门阀世家,还是天下黎民百姓,你可曾想过?”
刘备呆立在当场,仔细思索刘怜的话。
“妙极妙极!想不到卢子干堂堂大儒,竟收了个如此数典忘宗的弟子。”张角抚掌大笑:“还说我黄巾军行事千错万错,你有何高论?说来听听。”
“实不相瞒,怜亦计划多时矣!”
接下来,刘怜张角二人就黄巾军造反的各个细节流程,进行了深入地探讨,只余刘备一人神游天外,苦思冥想。
……
“最后,便是这口号。农民起义,就要有农民起义的样子,什么苍天黄天的,苦出身的士卒根本听不懂!起义口号必须简单明了,要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掷地有声,想起来滋味无穷!”
“若是你,当取何口号?”
刘怜想起后世那些农民起义的口号,挑了个最有名的讲给张角:
“吃他娘,穿他娘,黄巾来了不纳粮!”
张角轻声念了几遍,突然大笑道:“好小子,好小子!先前你说要有经天纬地之人,荡涤这世间,可有人选?”
刘怜侧身指着刘备道:“吾兄刘玄德,有大帝之姿!”
张角看着两兄弟,鼓掌赞叹:“既如此,角当助你们一臂之力!”
光和七年七月,涿郡刘备入广宗。贼首张角,亲自将象征太平道最高权力的九节杖交给刘备,随后气绝身亡。
刘备持此杖令城内十万黄巾投降,广宗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