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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禅秀一度不敢相信,又仔细听了一阵,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也不是那两名伤兵乱说。
西南确实有人打着太子的名义起兵了,据说檄文都已经传到长安,当时就把皇帝气得不轻。
想到父亲可能已经安全,李禅秀心中不可遏抑地欣喜和激动,强压着情绪才没在脸上表现出异常。
可冷静下来后,他很快又觉得不对劲,梦中父亲是在洛阳城破之际,趁乱离开圈禁他的地方。但他刚才听伤兵们议论,洛阳仍是被围困,并未被攻破。
此外,梦中父亲离开洛阳后,为方便接应他,直接去了距离西北较近的秦州,并非义军起兵的梁州。而梦中他在一年多后辗转到了西南,也从父亲的旧部口中得知,父亲刚离开洛阳时,并没有立刻起兵。
虽然在被圈禁的那些年,父亲压抑了太多对皇帝的恨,但他当时仍觉得,还不到起兵的时候,一是还没找到李禅秀,二是手下旧部们的实力不足,三是当时西北沦陷、大周境内流民四起,若当时起兵,皇帝定然只顾调兵攻打他,反倒给胡人可乘之机。
可为何现在忽然传出父亲起兵的消息?是因为这次武定关守住了,西北暂时没出事?
父亲真的已经离开洛阳,正在梁州的义军中?
李禅秀心中一时涌现各种想法,根本无法再专注心神。
正好胡郎中这时走进来,他忙请对方接着帮伤兵处理伤口,自己起身出去,想借迎面吹来的寒风让自己冷静一阵。
可走着走着,等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出军营,回到了他和裴二住的小院。
甚至在回来的路上,他心中一度涌现一阵冲动,竟想不管不顾,直接离开这里去西南弄清情况。
可冷静下来,理智又告诉他不能慌乱,再过两天他的寒毒就会发作,此时离开,岂不会在路上出事?而且现在到处都是流民劫掠和兵乱,他一个人上路,双拳难敌四手,到时被兵乱裹挟到别处,反倒耽误时间。
要不明天就去一趟县城,借口他已经想好了,就跟裴二说对方上次送他的皮子,他不会处理,镇上也没有衣铺能做,得拿到县城找人处理。
等到了县城,若还寻不到父亲旧部的踪迹,就立刻找宣平帮忙,看对方能不能借些人马,护送他去西南。
本来他还想等陆骘从西羌回来,好在离开时,顺便给父亲带去一些战马,可眼下却也不能再等了……
正皱眉思忖之际,头顶忽然传来翅膀扇飞声,一道黑影掠过,接着一只威风凛凛、圆眼锐利的金雕落在院中。
李禅秀一见惊喜:“小黑,你回来了?”
说着便忍不住上前摸摸金雕的脑袋,几天不见,他还真有些想这只傻雕了。
金雕到底是跟他熟了,立刻挨着他的掌心一个劲儿蹭脑袋,跟被顺了毛的猫似的,一点看不出刚才威风凛凛的猛禽影子。
李禅秀失笑:“你回来得不巧,今天家中没有肉。”
金雕可听不懂他说什么,挨着他蹭了一会儿,昂起脑袋看看他,见他没反应,又接着蹭,似在催促他喂食。
李禅秀无奈,只好道:“那你在这等我,我去镇上给你买肉。”
说着抬步往主屋去,打算到卧房拿钱。
金雕立刻跟上,半张着翅膀,迈着八字步,亦步亦趋,跟家养的看门犬似的黏主人。
经过院子里堆的草垛旁时,金雕忽然察觉什么,陡然锐利鸣叫,扑着翅膀跑到李禅秀身前,一双鹰眼凶厉,冲着草垛后方威吓鸣叫。
李禅秀瞬间警觉,意识到草垛后可能有什么,迅速从衣袖中拿出匕首,目光锐利看过去,问:“谁?出来!”
话音落,草垛后慢慢走出一道人影,是个女子。对方一身普通的黑灰布棉袍,捂着右臂,指缝间滴落几滴鲜红的血,面容却一派肃冷,没什么表情,仿佛不知道疼。
李禅秀看清她的面容后,瞬间愣住。
对方看向他,似乎也有些迟疑,谨慎试探:“你、您是……沈秀?”
就在这时,金雕猛然飞起,欲扑上去啄咬她。女子眼神也瞬间冰冷,抬手便从腰间拔出匕首。
李禅秀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抓住金雕的两条腿,把正扑腾的雕硬拽回来,头发很快被金雕扑腾得凌乱,头顶还落了两根细羽。
“小黑,别乱动。”他用力按住雕,严肃训斥。
等金雕终于安静下来,他才抬头再看向黑衣女子,眼中禁不住浮现笑意。
“你是伊浔?”他起身问,语气带着几分肯定。
黑衣女子一愣:“你、您认识我?”
李禅秀含笑:“我听父亲提起过你,见你忽然出现在这,又知道……嗯‘沈秀’这个名字,就猜到你是谁了。”
实际当然不是这样,仅凭父亲提起过,就能认出没见过的人,他还没这样的本事。
事实是,他在梦中见过对方。
伊浔是西南土司伊木的女儿,当年李禅秀的父亲在西南时,曾对伊木有恩,伊木便跟他父亲结为兄弟,发誓永不背叛。
后来伊木被其他土司偷袭杀害,也是他父亲出面,惩罚凶手,保住伊府的势力范围。
只是后来他父亲被圈禁,伊府的势力范围到底还是被朝廷派去的人使计,被其他土司分去。之后伊浔的母亲便带着她和她弟弟加入父亲的旧部,效忠他父亲。
梦中李禅秀刚到西南时,伊浔就被安排去给他当护卫。后来他看兵书时,见伊浔对此也感兴趣,就将书借给对方看,并安排对方领兵。
到后来,伊浔成了军中十分厉害的女将军,是他的左膀右臂之一。
此刻忽然见到梦中的得力伙伴,李禅秀心中难免高兴。最重要的是,伊浔来了,是不是说明来寻他的人也都来了?
想到这,他也很快表明身份。
伊浔刚才听他语气,就已经确定他的身份,此刻听他承认,当即单膝跪下,开口恭敬道:“属下见过公主。”
李禅秀见她忽然单膝下跪,刚伸手要扶,听到“公主”两字,笑容瞬间一滞,动作也僵住。
伊浔倒不是乱喊,事实上,李禅秀确实有个公主封号,是他的皇帝叔公——当今圣上在两年前封的。
至于对方为何忽然给他上公主称号,自然不是什么良善目的,而是他当时已满十六岁,可以被拉出去联姻了。这样不仅能给皇室带去利益,还能膈应折磨一下他的父亲。
其实当时皇帝如果想把他嫁到草原上,他父亲说不定就同意了。这样可以安排人在和亲的路上把他劫走,直接去与旧部汇合。毕竟李禅秀眼看着年龄渐长,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继续扮女装,而去草原路途遥远,和亲的公主在途中被抢了,也很正常。
但偏偏皇帝当时只是想把李禅秀嫁给京中世家或勋贵子弟,这样既走不了,还会暴露身份,最后父亲干脆弄点草药汁给他喝,让他装病好像快病死过去,才终于躲过这劫。那个所谓公主封号,也就只被提了几次,没什么人当回事。
但他被隐瞒性别这件事,即便是父亲的旧部,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毕竟这事需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长久以来,父亲的旧部大多都以为李禅秀是女的。加上出于敬重他父亲,他们私下提起李禅秀时,大多都用“小殿下”代称。两年前皇帝封李禅秀为公主时,虽然旧部们不认皇帝,但也觉得自家主上的女儿被称为公主,没毛病。
于是之后,旧部们又大多用“公主”代称李禅秀。
这次来寻李禅秀的人,应该已经被告知他其实是男子,只不过……估计是称呼“公主”习惯了,一时没改过口。
果然,伊浔很快也意识到称呼错误,忙将头低了几分,改口道:“见过小殿下。”
李禅秀轻咳一声,掩去眼底一瞬不自然,扶起她道:“毋需多礼,你父亲和我父亲是结拜兄弟,说起来,你也算是我阿姐。”
说完看向她右臂受伤位置,蹙眉问:“你受伤了,先等我一会儿。”
说着转身,快步进屋去拿药,顺手把金雕也扯走,免得它又要上去啄人。
伊浔起身后刚想说“不用”,可不待她开口,李禅秀就拽着金雕走了,她只好又闭口,踌躇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李禅秀很快就出来,将一瓶上等金疮药交给她,又给她一卷白布条,道:“你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说着转身背过去,非礼勿视。
伤兵营都是男子,他可以帮他们处理伤势。但伊浔是女子,就只能让对方自己处理了。
伊浔接过药后愣了愣,说了声“多谢殿下”后,便解开衣袖开始上药。
李禅秀背对着她,询问:“你怎会受伤?其他人呢?”
伊浔药上了一半,闻言忙回话道:“禀殿下,属下来的路上遇到几个流民打劫,打斗时不慎受伤。至于其他人……”
她语气顿了顿,垂头说:“属下跟他们走丢了。”
李禅秀:……啊?
所以就来了一个?
“殿下请放心,我跟他们是被从长安败退的乱军冲散,他们应当是被乱军抓了壮丁。不过那股乱军不成气候,他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脱身,可能……会比我晚到三四天。我听说这边有胡人袭击,担心殿下出事,才没等他们,就先寻来了。”
李禅秀:“……”原来如此。
不过就来一个人,还受着伤,不如再等几天,等其他人到后,再一起走。
而且走之前,也得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虽然不能真正和裴二道别,可起码也要找个借口,否则他忽然离开,裴二定会担心寻找。
可……找个什么理由呢?
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道:“你先上药吧,还有,不用叫我殿下,在这里喊我沈秀或沈姑娘就行。”
伊浔点头,很快处理好伤口后,穿回衣袖,开口道:“属下好了,殿……沈、沈……姑娘。”
李禅秀这才转过身,看了眼她站的位置和草垛上的血,道:“这里不安全,你先跟我来。”
在这里说话,万一裴二回来撞见,就不好解释了。尤其他现在正处于容易被怀疑的境况下。
说着他转身领伊浔往院外走,金雕看见,忙一摇一摆跟上。
李禅秀察觉,脚步一停,金雕没刹住脚,便直直撞在他腿上。
李禅秀:“……”
“你留在家。”他有些好笑地用腿拨开金雕说。
哪知转身刚走两步,金雕又跟上。
李禅秀停下,它也停,瞪着圆溜眼。李禅秀一走,它也跟着再走。
李禅秀:“……”
他一阵无奈,不好意思地朝伊浔笑笑,然后一把逮住金雕,拖着它关进偏屋,道:“你在家老实待着,我去镇上给你买肉。”
金雕忙拼命扑腾,它这些天在外面飞得野,许久没被关过,忽然再次被关,十分不情愿。被强行塞进屋后,又拼命将脑袋从窗口挤出,圆溜眼委屈瞪着李禅秀。
李禅秀仿若没看见,转头对伊浔笑道:“见笑,我们先出去吧。”
伊浔迟疑点头,感觉小殿下跟她想的不一样,对方和善有礼,很好相处。虽然在这里生活清贫,但看起来,好像并不觉得艰苦。
对方还养了一只金雕,有点……胖很活泼的金雕。
李禅秀和她一起走到院外,锁好院门后,带她往镇上的衣铺去。
他打算去找宣平的暗桩——那位衣铺的伙计帮忙,让伊浔假装是对方的远方亲戚,先在镇上暂住养伤,等其他人到后,他们再一起离开。
去的路上,李禅秀想起伤兵营士兵的议论,不由压低声音问:“伊浔,我父亲……离开洛阳了?他真的起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