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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冷月残斯梦
百味生说道：
“如来根本不是佛祖，而是个恶魔。老夫也不明白是恶魔化作了如来还是如来化作了恶魔，不知道他是突然变坏了还是本性如此。不过无论他多么神通广大，老夫是不吃他那一套糖衣冷箭的，虽然老夫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干坏事有节制，做人有原则，绝不会与他同流合污。于是老夫就借误杀猪八戒之事与他撕破了脸皮，宁死也不肯再为他做一道菜品。”
这个故事听得剑侠客心惊肉跳，心想天上的大佛大仙都这么乱套，人间怎么正常得了呢？看来三界互冲与众生的堕落是有因果关系的，不过究竟是三界的互冲导致了众生的堕落，还是众生的堕落导致了三界的互冲，这也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时半会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前辈讲累了吧，待晚辈去溪边弄点水来给你润润喉咙吧。”
片刻后剑侠客满载而归，抱来一捆柴火，抓来几条鱼儿，又采摘来几枚青果，烧旺篝火，与百味生共野炊之乐。
“晚辈本想逮来野兔孝敬先生，可兔子机灵，刚才被你嚼石头的响动声吓跑光了。晚辈的兔肉烤得一流棒，没能班门弄斧好可惜。”
百味生将凹陷的一双鼠目眯成一道缝，静静地观察剑侠客烤鱼的动作，终于忍不住说道：
“无论是武术还是厨艺，招式的动作很重要。有人认为花里胡哨的动作，没有实际意义，只要武士能打败对手，无论招式多么丑怪，只要厨师能做出一盘美食，无论他炒菜的动作多么笨拙，他们都是佼佼者，令人服气，因为观众看的是结果。说这种话的人，都是追求实惠的大俗人。就拿酒色财气来说，喝酒，必须慢饮，要让酒水顺着舌根滑下去，才能品尝到它的辛辣甘美，而一口闷的喝法，伤身败味，是不可取；婚前的谈情说爱从来都是世人认为最幸福甜蜜的时光；爱财的人，数钱的时候最快乐；对付仇人，千刀万剐最解恨，而不是一刀毙命。人间万事，美在过程，乐也在过程，妙也在过程。排斥细节，直达结果，有何趣味？所以准备工作、前奏、花架子这些被俗人认做无用功的东西千万不可缺少，尤其是厨艺一道，一个好的厨师，应该也是一个艺术家，注重形象和细节，胸有成竹，临危不乱，追求十全十美。你烤鱼的这个动作，实在笨拙的粗俗不堪。过来，老夫教你。”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剑侠客心中暗乐，却耍了个欲擒故纵：
“前辈年迈体虚，气色欠佳，刚才讲了那么多话，肯定很疲倦了。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行，老夫实在看不惯你的笨手笨脚。烧烤最重要的是掌握火候。你不要去拨火，那会搅起烟熏味，这与往火里泼水来降温一样愚蠢，是两个极端的错误。想要控制好火候，必须眼疾手快。过来我教你。看好了，大拇指和食指将树枝捏紧，力气用在指肚子上不要用在指尖上。对就是这样。来回搓动。对，就是这样。你慢慢练吧这是基本功。”
剑侠客一边练烧烤基本功，一边走神，想起那个江湖骗纸，他教导的和百味生竟然一字不差，实在是惊人的巧合。又想到自己烤了无数次兔子肉，竟然方法是错误的，这么简单的一个捻签动作，一时竟然纠正不过来，顿时万分泄气。
“不要走神。无论做什么事，用心才能做好。你想象着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你手里的生鱼片，意念专一。试试，你能行的。”
于是剑侠客集中心神，把自己想象成烈火上的烤鱼。
刚开始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在百味生连番的鼓励和教导下，终于菩提灌顶，把自己想象成了手中的烤鱼。
只见他目露精光，满头大汗，慢慢镇定从容，意念中自己在烈火上炙烤，痛楚的感觉逼迫着自己调动体型达到火力均匀，就好比寒冬烤火不停地翻动手掌一样，从最初的刻意转变为下意识。
“不错，想不到小兄弟这么竖子可教。这种收心定神之技，道理虽然简单，做到却不容易。想必是你所习的武功家数，也是聚气化神一路，所以一教便会。熟能生巧，等你能一面谈笑风生，一面元神入物，你就踏进庖厨艺术的门槛了，若能学会老夫的昧味刀功，二者相辅相成，必能达到老夫的境界。”
由于剑侠客元神付附在烤鱼身上，百味生这几句振奋人心的言语片字未能入耳，实在挺遗憾的。
当鱼儿被烤得两面金黄，再烤就会变焦的时候，剑侠客也已经坚持不住了，激灵灵打个寒颤就元神归位，此时浑身汗透，如同经历了一场大劫。
百味生接过烤鱼，用鼻子嗅了嗅，赞不绝口道：
“嗯，不错，色也有了，香也有了，味道尝有欠缺。你去采一百种杂草来。”
“要杂草干什么？”
“采来再说。”
剑侠客暗想你不想分鱼给我吃就直说嘛，何必让我白忙乎。但敬重百味生的为人，还是很听话地去拔草。
这个山谷里草木茂盛，随手地上一抓，就有数十种植物，所以剑侠客很快完成了寻物的任务，就等着按确定键领取奖励了。
奇怪的是百味生将烤鱼放在石板上，并未独吞，只见他将各种杂草一一拿到鼻尖嗅嗅，选取了其中十八种，揉成团往石块上一搁，吩咐剑侠客道：
“伸出你的手掌，用刚才烤鱼的办法，把自己的手掌想象成菜刀，将这一坨杂草剁成饺子馅。”
剑侠客犹豫了片刻，只得听从。可是无论怎么敛神聚气，手掌还是手掌，怎么也没有菜刀的感觉。
“剁！”
百味生有点不耐烦了，大吼一声。
由于他一直语气温和，所以突然的厉喝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剑侠客不自觉地咚咚咚开剁。
“用力！把手掌想象成菜刀，把石板想象成东海龙王。”
剑侠客就不解了：
“为什么要想象成东海龙王啊前辈？”
“他不是与你有夺妻之恨么？”
“对。这一茬差点忘了。”
“想象成仇人，你就会剁得起劲了。”
“好痛啊，不要剁了，捡块石头砸也一样哦。”
“少废话。剁！”
百味生满脸寒肃，为了建立威信，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放入嘴中咀嚼。
听着嘎嘣脆响的咀嚼声，剑侠客寒毛直竖，没有把手掌想象成菜刀，倒把自己想象成了百味生嘴中的那块石头。
“剁！你真是笨到家了，我不提醒你就不知道用双掌么！快剁！”
咚咚咚咚咚……
“前辈，这饺子馅已经剁烂了，晚辈的这双手恐怕是要残废了。”
“是么？那就趁热打铁，把剩下的这一堆草也剁烂。”
见剑侠客面显为难之色，赶忙又往嘴中丢了一块石头。
剑侠客没有法子反抗，只好继续剁，剁着剁着剁着，就机械化了，那双手的动作，竟已经超过了意识，仿佛它并不属于自己。
而这个时候百味生将刚才剁的饺子陷儿撒在烤鱼上，伸近火堆烤了烤，然后旁若无人地开始品尝。
剑侠客偷偷瞟了一眼，发现他在大皱眉头，想必味道难吃得很。
其实百味生心头正高兴不已。
这坨饺子馅，也就是剑侠客以手代刀剁成的佐料，必须有相当高猛的热量，才能激发出叶茎里的特殊微量元素，它的过检，证明了剑侠客的掌力和掌速属于上乘。
看来这小子的确是块可造之材。
百味生这么想着。
为了不让剑侠客心生傲骄，他故意装出了不满意的神态。
可苦了剑侠客。
他现在剁的这堆杂草，分量是刚才的好几倍，剁了好久还是能分辨出草茎和草根。
直剁得他哈欠连天。
就在他打哈欠的时候，百味生偷偷地往杂草陷里丢了几枚石子。
石子也被剑侠客剁成了齑粉。
见剑侠客没反应，就又丢进去几块。
还没反应。
这下百味生有点吃惊了，暗想这个小伙子潜质惊人呀，不知是哪个狗头师傅不识千里马耽误了他的青春！
“停。”
百味生厉喝声中，剑侠客双掌停在半空。
反应如此灵敏，又让百味生暗自心惊。
偏偏世间事往往绝中绝，剑侠客竟笑嘻嘻地说道：
“先生有没听出我剁的是《将军令》啊？”
“将军令？”
“《将军令》是战鼓打击乐，节奏明快，刚才晚辈剁得瞌睡朦胧，所以就别出心裁来了点小刺激。”
“哦。”
百味生很平淡地哦着，心底却波澜起伏。
天意啊，这是老天爷特意送上门来的衣钵传承人哦！俺百味生的厨艺神功，本来就是艺术体系，他能深谙音律，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为了不让剑侠客心生傲骄，百味生淡淡地说道：
“让你剁，你竟然是敲，难怪这饺子馅这么难看。再去拔草一捆。”
“有没搞错，还要剁。晚辈知道，先生是为我好，想让晚辈学得昧味刀功，将来将您的美食帮发扬光大对不对？可是总得让晚辈循序渐进啊，这么揠苗助长会要了我的命的。”
“美食帮？什么名堂？”
“怎么你开山鼻祖把自己建立的帮会都忘记了么？你的后辈吃娃娃羹，闹得人间鸡飞狗跳，想必前辈五百年铁窗生涯，与世隔绝，不知道这些事情吧？”
百味生闻之勃然大怒，一拳头将石头地面捶了个大洞。
“何方狗辈败坏老夫的一世英名，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他们……”
“一网打尽是吧？不妨实告前辈，那伙小人已被晚辈杀绝了。如此说来晚辈无意中帮了先生一个大忙，那么就看在这个份上，饶了晚辈别逼晚辈练你的厨功行吗？我肉身之躯实在吃不消这个苦头啊。”
百味生闻言呆住，暗想太天意了，未入师门，先建奇功，这个徒弟收定了。
“不行。一码归一码。古话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又说严师出高徒。要不要老夫用掌铲颠抖一下让你清醒清醒？”
剑侠客听到严师出高徒这句话吓一跳说道：
“晚辈落拓浪子一个，怎么够资格成为先生的高足呢？再说俺不能背叛师门这是武林道义，多谢前辈的器重，晚辈心领了。”
话未绝音金光一闪，百味生噗通跪倒在地。
“哎呀前辈折煞晚辈了！拜师收徒之事好商量，快起来呀，晚辈担当不起。”
百味生痛苦地抬起头来说道：
“老夫被金光缠命锁勒了一下，四肢百骸如同散架，还不过来扶一把！”
“原来如此，吓死晚辈了。”
将百味生扶到火堆旁坐正，剑侠客抚摸着金链子说道：
“前辈，这玩意儿既然折磨着你，何不用神兵利器斩断它？很可惜晚辈削铁如泥的冷月神剑被江湖骗子骗走了，否则您老人家就不用这么受罪。”
百味生喘着粗气，很虚弱地说道：
“徒儿的好心为师心领，这是如来的法宝，每一环链子上都蕴附着佛家魔咒，每个月华之夜，就是为师的炼狱之灾。”
剑侠客静静地听着，竟不像之前多嘴多舌喜欢插言。
“只有太阴之辉，才能唤醒金光缠命咒，咒发之时，金链缩紧，且炽热难当，用语言实难描述为师那一刻所受之痛。”
剑侠客感同身受，神情痛苦，百味生心头又生起一丝欣慰：这证明他能设身处地，将元神娴熟驱使，不知不觉中已经突破了昧味刀功入门的玄关。
百味生继续讲道：
“如来用他的一只佛手，化作五棱礁，浮于海面，将为师大字形状捆绑在礁石上，那五棱礁缓慢地在海面转动，刚好一月一圈。每个月半，刚好将为师转动到正上面，直对月头，那时缠命锁金光最盛，赛过日光和闪电。这种酷刑，本来为师因为饥饿体质虚弱是扛不住的，但是如来不想为师死，他还想利用为师，还想吃为师制作的毛血旺牌臭豆腐，所以每到月底的时候，就让为师转动到水面下方，正对着海底进入回血恢复状态。”
“如此受尽折磨倒还不如一死了之。”
剑侠客目中泪光闪动，这个同情心又让百味生赞赏在心。
“为师求生不得，求死也是不能的，因为金光缠命锁锁住了为师的灵魂，三魂七魄，只能在金链缠绕的范围活动，也就是说为师如果咬舌自尽，尸体腐朽了魂魄还会被禁锢着，做了鬼还得在锁链下受苦，永无出头之日。”
“如来这个畜生，我与他势不两立！”
“乖徒儿，刚才金光爆闪，是天狗食月的迹象，为师恐怕度不过今夜，你就赶紧磕头拜师，了却为师这唯一的一件心愿吧。”
剑侠客闻言心中很是悲痛，却另有疑问，诚恳地说道：
“先生，既然金光缠命锁需要月光激发，天狗食月不是正好灭了太阴之辉么？为何反而更加凶险？”
百味生长叹道：
“徒儿有所不知，天狗吃月亮之时，老夫的确身出缧绁，毫无苦痛，而且反而飘飘若仙浑身通泰。可是这只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就好比飞的越高跌的越重，天狗吐月之时，就是为师的生死浩劫期。乖徒儿，天色渐暗，时近黄昏，时间不多了，你听话一点可好？不要让为师死不瞑目啊。”
百味生话刚说完，扑通一声剑侠客跪倒在地咚咚咚飞快地磕头三个完成了拜师礼。
然后他紧急转身准备去拔草练功。
“回来。不用杂草了，剁石头吧。”
剑侠客咬咬牙，剁就剁吧，大不了残肢吃救济粮去。
咚咚咚……
“停！”
剑侠客急停开关似的停得很是及时。
此时他已经不忍心去看一眼自己红肿得不像手掌的手掌。
“这刀功练的已经差不多了，现在练练铲功。你集中精神，把自己的手掌想象成锅铲，炒火炭。”
剑侠客反正豁出去了，毫不犹豫地火中取栗，操起一坨红红的碳火在手，避免烫伤就不停地抛接，很快地就掌握了诀窍，炭火一挨着掌心，马上用太极拳似的柔劲将其滑动于手心手背的各个部位。
“你现在能听得见为师的说话么？”
“能。”
“很好，恭喜你练成了一心二用。”
“一心二用不算个啥。难道您老人家没发现徒儿的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么？这能不能算是一心三用啊？”
“你昂头望天干什么？这个姿势一旦养成习惯，会被人误作傲慢无礼，是厨艺界的大忌。优美的动作是用来舒畅身心不是用来装鳖这个道理必须懂得。”
“徒儿冤枉。徒儿在担心月亮会不会突然透过云层出现。”
百味生见他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如百蜂酿蜜，说不出的受用。他一辈子独来独往，交游零落，何曾感受过被人关爱的滋味？所以与剑侠客的师徒之情又更进一层。
“你一边练着一边听仔细，接下来为师讲的，是五百年来呕心沥血挖空心思总结的厨艺精髓，名堂叫作《味经》，先背总章，再分卷解说其中要领，必须一字不漏牢记在心。”
“徒儿别的不敢夸口，记忆力是棒棒哒，师父有话快点讲吧，听完教诲咱们找个山洞藏起来，这么简单的办法，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没想到呢？是不是五百年老糊涂了？”
百味生心里说：就你聪明！如果藏起来能管用，我罩个麻袋就行了还找什么山洞？月光是通过信号驱动魔咒的，能穿透万物，而不是它的光辉。
却不予解释，顾自说道：
“天下苍生，因食而争。
弱者鱼肉，强者刀砧。
饕餮之徒，魑魅之流。
饮食男女，各随其流。
飞禽走兽，皆入彼喉。
食欲无忌，自取天仇。
饥寒交迫，更陷其沟。
众口难调，壮志难酬。
鸡肋此身，欲骂还休。
饮食之道，贵在无忧。
因人易味，预感全周。
食从口入，味从心出。
食无定谱，能蒸能煮。
将心比心，予乐于羹。
七情勘破，百味生成。
……”
剑侠客听得一头雾水，抛下火炭，举手要求提问。
百味生很不高兴地住了口。
“说。”
“徒儿觉得师父这么卖弄文采毫无意义，徒儿驽钝，如听天书，师父还是通俗点讲解吧。”
百味生沉思片刻后说道：
“也好。《味经》的宗旨是以人性为基，以侠义为本，生死看淡，人情练达，用——心——感悟世界万物的千姿百态，如此才能知味入味。这就是《味经》的总纲。”
“这不是挺简单明了吗？徒儿已经理解吃透了，为什么非得故弄玄虚诗篇似的让人听得头晕？”
“唉，附庸风雅是为师的一个改不掉的臭毛病，徒儿理解理解吧。接下来是十万言的味经细则，为师把它编成了三字经顺口溜。经曰：黄莲苦，蜜瓜甜，人皆喜，吾笑癫……”
“又来！求求您了师父，通俗点吧。”
“这还不够通俗吗？”
“你这三字经貌似通俗其实更加晦涩，且不伦不类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如此，为师就用小白文直讲吧。经中说道，黄莲是苦的，蜜瓜是甜的，庸俗的世人都是这种味觉，他们根本不懂，其实黄莲中含有世间最甜的元素，蜜瓜中也包含着世间最苦的成分，由于那些微量元素很难提取出来，所以不为人知。为师的昧味刀功，就是用心神和绝活，将这些微量元素摄取出来，制成独家调味料啊——”
突然金光一闪，百味生惨叫一声仰天而倒人事不知。
原来此地地处北疆，黄昏之时月亮已经悄悄地高悬在云层之后，偏偏今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又是万年难遇的天狗吃月之期。
看来百味生大限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