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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梦龙出了学校,照例要去隘城的政府部门报道,然后他就算结束了一周的改造学习。他会选择去城墙边的鱼摊买几条新鲜的修河鱼,这里的特产斑鳜肉质细嫩,鲜美,没有小刺。可以红烧,可以清蒸,也可以下汤,豆腐鳜鱼,黄豆鳜鱼是赣北名菜,在和平的年月里,寻常百姓家也偶尔能有这种口福,老幼滋补,伤者康复,孕妇催奶都是十分恰当的。
他拿着鱼用竹篾穿好,挂在自己常带的竹篓里,这时动身,晚上半夜才能到家。刘梦龙脚下生风,归心似箭。一出城关,进入狭隘的县道,路途变得稍微崎岖,昏暗的树林里,飞禽走兽偶尔发出一点响声,剩下的只有万籁寂静。
但今日不同,从出城关开始,刘梦龙就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了。自从部队起义后,他们的制服上肩章帽徽全部摘除,武装带上缴,武器更是不可能允许携带。虽然仍然穿着原来的国民党制服有些别扭,但此时物资紧缺,统一的服装还没有分发下来。他有意无意的假装看看树,望鸟,用余光扫一扫身后。确实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灌木丛中,他故作不曾察觉,脚步却悄悄加快,等到一个拐弯的山坡,他往旁边一棵古树后一闪,身子就躲在树干后。等了两分钟,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两眼直勾勾盯着路前方走过,他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又破又脏。刘梦龙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才从树后轻轻地走了出来。前面的人根本不知两人易位,依然一步一瘸地走着。此时天色渐暗,南山开始起雾,空气变得潮湿,气温逐渐下降。突然前面一束强烈的亮光沿着从路上逐渐靠近,伴随着引擎嘈杂的轰鸣声。前人条件反射地往山涧里滑下去,刘梦龙站着没动,把木棍藏于身后,一辆军用卡车迎面开来,擦身而过。他几步跑到那人滑下的山涧,往下望去,看见那人一手里揪着草根,另一只手扳着一颗小树桩,两眼朝上望着,脸颊上两行泪痕,冲散了灰黑的污泥。
“营长!”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着。
“小锤子?”
刘梦龙扔掉木棍,把他拉了上来。他仔细观瞧,绝对是小锤子没错。他的头发长得能遮住脖子,上面不知是油是血,黏在一起一束一束的,额头右上有一块肿起,肿块顶端发青发黑,肿块下面的眼眶有些裂开,右耳的耳道也有些黑色干了的血渍。他的嘴唇龟裂着,血丝从龟裂之中渗出,胡须长长弯弯的,绕着生长。
“营长,我总算找着你了。”小锤子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泉水般涌出来。”营长,我没有做叛徒。“
小锤子在黟县休整了快半年的时候,长江沿线的部队已经开始部署,他被调编补充,参加了芜湖的守卫战,在持续的绵绵细雨中,他的这支部队被迅速击退,很多人开始不顾宪兵,特务的督战,成股的南逃,更多的是选择起义,他们明目张胆地把白毛巾绑在胳膊上,放下武器,往解放军的阵地跑,不到两天,几万人的主力彻底溃败。小锤子不愿意南逃,也不愿意起义,他和另外一个跟自己一起在黟县养伤的小兵一起,先是跑回了黟县,在那他们没找到部队,在宏村等了几天后,却发现解放军已经占领了城区,他们窝在山上,吃着老百姓地里淘剩下的菜根,偶尔下山查看戴家有没有人,一直熬了半个月,才终于碰见从上海回来的戴安云。戴安云建议他去投降,因为“大势已去,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小锤子想了想没有答应,戴安云又问他想不想去找刘梦龙,他说想。戴安云给了他一点钱,又给他们换了衣服,后来还是不放心,提出一起走。小锤子看了看一同逃跑的小兵,觉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还连累了戴安云,就拒绝了。他们一路上不敢走主道,沿着山区,农村走小路,只能顾大概的方向,于是多次迷路,绕路。很快他们花完了钱,只好沿路讨饭,风餐露宿,一连这样几个月。到柴桑辖区时,另外一个小兵终于忍不住,说要去自首。小锤子由着他去,大概是为了戴罪立功,也又可能是被优待后觉得投降也不错,怕小锤子死在外面,那小兵很快带人来搜小锤子躲的地窖。小锤子没出来,结果有人扔了一颗手榴弹,多亏地窖里有一大堆山芋,小锤子右脸受伤,右耳失聪,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从被炸塌的地窖另一端跑了出去,然后又开始流浪,他好不容易到了隘城,一切都变了样,反正他的样子和叫花子无异,混在人群里也没人管,他前两天就已经看见刘梦龙,但他旁边有人,他没敢上去说话,今天刘梦龙出城,他就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