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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经快要黄昏,黄土高原的沙尘开始随风飞扬,太阳落了山后,天也暗的很快。赵团长的马骑的飞快,他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事实上,除了新编进来的周旅长下面的两个团长,原来跟着廖的几个骨干都是同样的闷葫芦性格,少说多做。这个赵团长虽然是跑兵团长,但却玩的一手好刀。平日里没事就拿一把大铁刀,舞的虎虎生风。虽然高处都是黄沙岩土,但山谷里,地势低洼,还有些高大的树木,冷柏跟在后面看着两边的树林,感觉有些人影传动,他听说这里离延安不远,心里有些着急。他伸长了脖子,骑在高马上,仰仗身高优势仔细查看着。于是就发现在高坡处有几个窑洞,其中一个有人进出,在天空的映衬下,那人的剪影十分像廖。他前后簇拥了好几人,都是老百姓装扮,而他身旁居然没有任何贴身士兵跟着。
“危险!”冷柏拔出手枪,大力夹紧马肚子,几步跟上赵团长。“师座旁边没人。”
赵团长的马也快了起来,他让出路让冷柏走在前头,冷柏眼睛一边盯着窑洞方向,一边转回来看路。身后的赵的马啼声渐渐的和自己的马步重叠起来,仿佛是只有一匹马。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紧跟着自己,手里居然举着大刀,那样子像是要砍人了。
”老赵,师座的人呢?“他看着他说。
”哦,我不知道啊。“赵似乎也发现了窑洞的位置,他又超过冷柏,把刀收了起来,拔出手枪对着天空开了三枪。
”哎呀,老赵你打草惊蛇了,团长这下更危险了!”冷柏急得疯了似的夹马。
“别急,师长不会有事。”赵黑着脸说。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他被人围住了!”
这么一说,赵的样子才摆出着急的模样。两人穿过树林,从山脊上纵马上山。冷柏找准了土窑的位置,直接冲了过去。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从窑洞里跑了出来,手里都端着步枪。看见冷柏的马朝他们冲过去,他们对这冷柏开了两枪,子弹打到天空,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声音。他们人却跳下山坡,朝树林子里跑去。冷柏勒马,翻身下地,跑到窑洞里,却没看见人,地上有些花生壳和烟嘴。窑洞四通八达,但空荡荡的没有人迹。后山上又响起了枪声,冷柏跑出窑洞,看见赵团长站在一个高坡上对着山下开枪。他赶紧跳上马,也上了山坡,却看见突然出现的一队自己人围着廖。而廖好端端的,只是手里提着枪。
“师座,你没事吧?”
“没事。”
冷柏见人没事,心里大石头落下。
令他觉得诧异的,还有另一件事。
“队伍里出了叛徒。”同年的腊月,老赵下面的裘连长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叛徒?”
“对,是延安那边的人。”
“谁?”
“小虎子。”小虎子是特务营的一个二等兵。
冷柏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他是叛徒?”
“我们发现他在看红书。”
冷柏点点头。小虎子他并不陌生,平日里这个人和自己颇为亲近,一起拉练,一起吃饭,还有当时最流行的相互保存”遗物“。士兵在战争年代不可避免的成为易耗品,而为了不让自己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一般每个士兵在军中都会有个最信任的人,他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较宝贵的东西,物件,财务给对方看,并告诉他自己放在哪里,如果战死,给什么人。小虎子就给冷柏看过,他有一个小小的玉章。那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一直带在身边,小虎子说自己生,则此物能给他带来好运,死,最起码留了名姓。
听说小虎子是叛徒,他起初是不相信的,但裘连长这人很正直应该不会乱传话。冷柏万分的惋惜,他难过地低下头,想了半天,抬起头对裘连长说:”那必须赶紧上报!“
”上报啥啊,打算直接毙了。“裘恶狠狠地说。“不过冷兄,你对那边怎么看?”
“我这个人,吃了民国政府的粮,就是民国政府的人。不管那边怎么说怎么做,都跟着委员长。”
“好!”裘对冷柏举起大拇指,脸上却无表情。
过了两日,赵也找了过来,扔了一支香烟给冷柏,还给他点上。“黄小虎的事,你知道了吗?”
冷柏点点头。赵又说:“我们不打算公开办,主要是怕动了军心。反正该审也审了。打算明天直接拖到靶场去毙了了事。小虎子说,希望由你执行,你带好枪,明天早上到靶场报到。“
冷柏没想到他们竟然对自己如此残忍,让自己枪毙手足。但转念一想,这也符合某种意义上的常理。小虎子所托的事,恐怕只有自己来负担比较好。稍作思考,冷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冷柏回了一声。
小虎看上去才十八九岁,长得很瘦,被反绑着双手,但眼睛囧囧有神。他朝冷柏走过来的时候,腰杆挺的很直。“走吧!”他主动对冷柏说。
冷柏换了支步枪,杀伤力大,而且可靠性高。两人走到靶场旁边的玉米地里。冷柏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面,小虎斜着身子,看着远处说:“就这儿了。”
冷柏点点头,从肩膀上利索地卸下步枪,检查了一下弹仓。往后退了三步,抬起头看着小虎,他盯着他的眼睛:“虎子,哥送你上路了。”
“冷柏大哥,我们认识几年了?”
“也五年了。”
“兄弟对你怎么样?”
“咱们就跟亲兄弟一样。”冷柏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放了我,怎么样?”
“不行!”
“你是不把我们兄弟情分当回事?”
“不是。”
“那你就是恨我们延安那边的人?”
“也不是。”
“那你是怕把我放了之后,他们发现了,杀了你?”小虎凄然地笑着,那瘦小的个子看上去像个小孩。”你可以跟我一起跑。这里我们都很熟悉,实不相瞒,我路都看好了,往西走,没人会拦着我们。过三里地儿,就有个小集镇,我们弄两套衣服,换上后没人认得出来,我带你去陕西。这天下,这形势,你觉得国民党能成得了事?你现在是个连长,将来就算到营长,团长,又能翻得了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如今我们有了整个东北,还在全国各地建立了根据地,发动群众,站稳根基,而国民党干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趴黄河这种禽兽的事也能干得出来?
小虎子说的兴起,眼睛里渐渐的有了光芒,但那种光芒不是照射着自己,而是远方。
“好不容易日本人撤了,但这老百姓的税反而更重了,上头说的好听,国统区免税一年,但落到实处了没?杂捐也多,日子都不能过了,你也是庄稼人,你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现在在打仗,打了几年迟早是要回去,你能接受这个日子?我成了那边的人,不是只相信延安!而是我从根本就不信蒋介石!”
小虎子的款款而谈,让他一点也不像他冷柏朝夕相处的那个二等兵。
“国民党一定会败,军队不行你知道吗?你觉得咱们这支部队接受了那么多美国人的家伙什,日本人的物资,德国也都还没用完,多现代化啊!但这里呢?”小虎子指了指脑袋,“你们这叫半封建,半现代化,编制是现代化,武器也算现代化,训练也是现代化,但思想,是封建的,像几百年前,上千年前那样,什么桂系李家,白家,滇系龙家,川系刘家,粤系陈家,余家,张家,薛家,晋系阎家,宁夏青海马家,这都不说,现在又来中央系,军中两大饭桶。军阀乱局,各自为政,乌烟瘴气。”
小虎子说的这些已经够他被枪毙好几次,看来他已经真的豁了出去。
”打仗送死的都是拉壮丁拉来的,指挥的都是有钱的。当官的要不就是富家子弟,大地主连长,小地主排长,你拿几条命才换来个连长,还不是被那些袍哥欺负?我们当兵也不算自愿,但好歹打日本也是拿命来拼的,可那些流氓恶霸居然骑在我们头上。那些新兵,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哪一个不是逆来顺受,都不把我们当人的部队,我还把心交给他?反正横竖都是死,我还不如选择自己要的死法!冷柏,你没听说第八军整个军都起义了吗?这是趋势!这是德械也好,美械也罢,拦不住的趋势。”
小虎还要说,冷柏把枪举了起来,“虎子,话也都说了。我冷柏不是铁做的,这是命令。”
“命令又怎样?你有勇有谋,怎么就不知道变通?”
“虎子!就算没这个命令,我也瞧不上你。”冷柏大声说了一句。
“瞧不上我?”
“我们心里要有个忠字!这部队是对我们不好,但我们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魂。”
“你真是愚忠啊!”小虎突然崩溃,两眼含泪,“冷柏,你杀了我吧,你只要将来不后悔就好。”
“我不会!”冷柏抬起枪口。
”啪——!“一声枪响,冷柏放下步枪,回头看了一眼。赵团长骑着马,站在十米开外,手里举着手枪。
”暂停行刑!特务部门要重新审讯。”他黑着脸,战马慢腾腾地踱着步走上前。
小虎子脸色一会青,一会惨白,虽然暂时捡了一条命,但特务部门的审讯恐怕让他生不如死。
冷柏后来再没见过小虎子,又过了两月,赵团长送了他的遗物过来,他才知道小虎子早已经被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