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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青柠拎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内衣,和一张塑封好的黑白照片。她将头发扎成马尾,用一根咖啡色的带子系好,新车是黑色的,端庄而硬朗,打开车门,一股皮革和塑料,织物散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想见冷狗,更想见幕阜镇。在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一些疑问,只有那里的人能给自己理清楚了。
幕阜镇所属的地界,叫隘城。这个隘,是狭隘的隘,也是关隘的隘。大学课堂上,老师让班干部做自我介绍,董青柠提到隘城,荷尔蒙旺盛的青年们展开了想象,将“爱”强赋于董青柠口中的隘城。
初见到冷狗的那天,只是三年级的第二堂语文课。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黄脸少年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上身穿了一件发黄的体恤衫,胸口一个剑眉星目的人物画像,旁边三个大字——霍元甲,在霍元甲那混元掌得掌心上方肩膀处有一个破洞,露出他黝黑的皮肉。他的手始终拎着裤子,而那裤子显然有些过于肥大了,近乎遮没了脚上的那双旧凉拖鞋。他来晚了三分钟,络腮胡的袁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了,班上别的学生摩拳擦掌,等着老师的巴掌落在少年脸上,甚至有几个还发出了吼吼的笑声。班长董青柠回头看了看,笑得起劲的是同在乡镇府大院里的李家兄弟,她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马上止住笑,鼓起嘴,残余的笑意化作一股气,将两人的嘴鼓胀起来,眼看要炸裂。
袁老师背剪着双手走到少年面前,用人见人怕的目光注视着他,手心里的粉笔头扔掉,这是要攻击的前奏。果然他突然出击,手掌夹着风声,带着白色粉笔灰末,袭向少年脸庞。少年突然低头提裤子,袁老师第一掌居然落空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老师的第二击。袁老师手掌急翻,改为向下击打,少年两脚往旁边一站,又躲了过去。同学们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而少年脸上居然浮现出得意的神色,那表情嘲讽更甚。但他对恼羞成怒的袁老师的挥舞的铁掌视而不见。啪,啪,两掌打在他脸上,少年收起得意,却不收走那嘲讽的神情,他脸皮够厚,不哭不笑,不惧不恼。袁老师大骂一句:“进来!”
少年提着裤子走了进来。左看右看,坐到董青柠身边。董青柠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她偷偷用余光看了看他,只见额头上挂着汗珠,鼻尖亮亮的,墨黑的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眶。脸上被袁老师打下去的指头印清晰明显,上面挂了些白色粉笔灰。
“这位置是你坐的吗?”袁老师走过来。
少年起身,又拎起裤子。脸上依然挂着那嘲讽的笑容。
”滚到后面去!“
少年看了看前后左右,才转身走到最后一排。董青柠看见他的屁股上挂着两个靶,那是裤子反复修补,缝纫机线一圈一圈踩出来的圆圈。
冷狗是插班生。黎家村村子里的学堂整修,从破烂的泥巴,改建成火烧砖房,本来四年级才能到中心小学,只得提前转过来。按李志的话说:“便宜了这帮孙子。”
董青柠听说冷狗家穷,三代贫农。但是她记得他脸上那自然的微笑,一点也看不见贫穷带来的自卑,反而是赤脚者的无畏。她曾亲眼看见冷狗偷校长的马铃薯,那马铃薯个头小的像鹌鹑蛋似的,被冷狗从地里刨出来,放在水田里洗了洗,在放在鼻子底下闻一下后,才拿了一根方筷子,熟练地把那层软软黄黄的薄皮刮了去。董青柠想起县城里,街边的排挡里,油炸得金黄的小马铃薯,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但是自己从不吃,妈妈说那只是填肚子的,没劲儿吃。
当天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冷狗就被袁老师从教室里拎出来,熟练地躲过前两掌,才让老师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老师打完后,回到教室,对学生们说:“冷狗偷吃马铃薯,被记过一次!如有再犯,记大过!再犯,开除!“下课时,漆黑的春夜里,响起了阵阵蛙声,董青柠还看见冷狗站在外面,从他的后脑勺,都能感到脸上挂着的嘲讽的微笑。
但冷狗不过没有收敛,反而邀请自己一起吃他蒸的小马铃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