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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沈流眼里的光像摇晃的树影,忽明忽暗,随即被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声恍惚的“主人……”似乞求垂怜,又似倾诉眷恋,含着说不清的空寂寥落,如同立在暗巷的一端,对着看不穿的浓雾呢喃。
笼在脑后的手无情地撤走了,只留下一点残存的余温。“游戏结束了。”秦穆扫他一眼转身下台,面无表情地吩咐服务生“给他解开,解不开的话,剪断绳子也可以”。这是他做dom这么多年来,首次将sub的善后事宜假手他人。
沈流沉默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在围观者各色的目光中苦笑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全身捆绑对血液流通造成了很强的压迫,他的四肢都麻了,松开绳子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自己站起来,像个报废了机器人。楚煜扶他在沙发上坐下,问:“需要帮你解释吗?”
“不用。”沈废人摊着长手长脚半躺在沙发上放松筋骨,“我欠他的。”
楚煜勾唇:“这种还法,你可得受不少罪。”
沈流不在意地笑笑:“他留了分寸,不然你得找个担架把我抬出去。”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急。这不是还有大半辈子么。”沈流闭着眼说。
雨不知何时停了,秦穆独自走在江畔。他喝过酒不能开车,此刻又不想和陌生人说话,索性徒步回去。
陆程的忽然离场让他很在意,头一回主动给对方发消息询问情况,他想知道沈流这回又做了什么。对方大约是在忙,半天没有回复。他将手机放进裤袋里,怀着满腹猜测缓步而行。
白日里的暑气被雨浇息了,路边的夹竹桃开得正茂。勾月浅淡,流云逶迤,水天皆是墨色,夹着混沌人间。珈蓝江上笼着薄雾,模糊的船影层层叠叠藏在其中。星光朦胧,船灯也朦胧,一时间竟分不清载船游动的是天河还是凡水。江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潜夜而来,吹散了身上的燥热,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路灯昏黄,秦穆没留意脚下,一脚踩进了积雨的小水洼里,沾湿了鞋袜。身旁经过的小女孩大概是觉得他错愕的样子有趣,率真地笑了起来。秦穆也笑了起来,态度十分温柔。牵着女孩的年轻母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秦穆接过,礼貌地道了谢,目送她们离开。
他并没管湿了的鞋袜,将纸巾揣进口袋,继续往前走。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命运却总喜欢用巧合来玩笑。多年前他在亭云镇的大雨里淹了鞋,今晚又在路边的小水坑里湿了脚。这世上躲不过的,除了出其不意的水坑,还有出尔反尔的男人。
没人知道秦穆见到沈流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跑。
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那是盗来天火为他点亮光明的人,也是抓着他的手迫他直视黑暗的人;是为了他孤注一掷不计代价的人,也是将他纳入网中设为棋子的人;是一直默默守护着他前行的人,也是暗中操控打碎他人生信条的人;是他用尽了力气才能下决心离开的人,也是对视一眼就能让他心生动摇的人。
他是他生命里的神祗,亦是他逃不开的心魔。
秦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些此起彼伏的仓皇和无措压下去,强迫自己表现出沉稳淡定的样子,可那人偏偏又肆无忌惮地对陆程出了手。那一刻,巨大的失望像狂风呼啸,吹得心火冲天而起。
——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我的生活?你有没有尊重过我的选择和生活方式?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任由你操纵的玩物?
秦穆知道dom不该在强烈的情绪支配下开启游戏,但他没忍住。他本想狠狠给沈流一个教训,却又没做到。就连他绷着撑门面的那点儿冷淡和沉稳也没能坚持到最后,不得不匆匆逃离。那三个问题他敢问沈流,却不敢问自己。
有感觉吗?
他厌恶极了这样难以自控的自己。
可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亭云镇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许多年,好容易消停了,J城的雪夜又来入梦。人人都说乱麻还需快刀斩。他斩过两回,次次都将自己的心一道劈得粉碎。如今握在手里的这把刀已然卷了刃,斩不动了。他只能握着它,立在暗巷的一端,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黎明。
秦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喂过猫,冲了个澡。北纬可能喜欢沐浴露的柚子香,主动拱进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胸口看他玩消消乐。东经百无聊赖地踱过来凑热闹,在深入思考了沙发的高度和自己的体重之后,稳妥地选择了直接躺倒在地毯上。
一人两猫,各得其所。
秦穆正玩得专注,收到了陆程发来的消息。
陆程:先生,抱歉现在才回复。东屏山突发山体滑坡,我的药材种植基地受了灾,损失不小,还有人员受伤,可能要花不少时间处理。等我回K城再和您约时间。
秦穆盯着那几行字怔了片刻,回复道:妥善处置,注意安全。
陆程:谢谢您。
秦穆没了继续消消乐的心情,将手机丢在一边,对着天花板发怔。
这是天灾,并非人祸。
他误会了沈流。
而那家伙就任由他误会,一句解释都没有,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事后内疚。
……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又落进了算计里,可奇怪的是,心头那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大石头忽然就消失了,整个人仿佛都轻快了起来。秦穆将胳膊垫在脑袋后面躺着,想起那人被五花大绑折磨得难耐求饶的样子,低声自语:“活该。”
北纬听到他说话,瞪着碧蓝的圆眼睛无辜地望着他。秦穆轻笑起来,轻轻刮蹭它的下巴:“没说你。我说得是外头那只坏猫,又粘人又狡猾,满脑子的鬼主意,一点儿都没你们可爱。”
北纬满意了,眯着眼舒服地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的声响,大度地放过了他大逆不道的“外头有猫”。东经有点儿眼馋,把前爪搭在沙发上粗犷地喵了一声。秦穆索性将它也抱上来撸了两把。两只猫儿压在胸口沉甸甸暖乎乎的,仿佛将满屋子的空寂都驱散了。
第二天一早秦穆便赶去律所见客户。他最近一直在忙公益性的案子,周弋威胁他说再不赚钱律所就要倒了,到时候要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到重金求子的小广告上满大街贴。秦穆遵命“回归正业”,一出山就接到件跨国企业并购的大案子,整间律所都忙成了陀螺。傍晚时分,他正埋在合同文书里加班,接到了楚煜的电话。
“我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楚煜开门见山,“沈流在医院。”
YXDJ。
秦穆心头一震,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问题,别紧张。”楚煜说,“他从昨晚开始发烧,今天撑了一天热度没退下去,刚强行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是病毒感染,有一点肺炎的迹象,需要静养。他这回来得仓促,身边没带人,我暂时让他住院了,也方便照顾。”
秦穆沉默了片刻,问:“他为什么会来K城?”
“据我所知,沈流在沈家的内部会议上主动辞掉了集团副总的职位,相当于交出了实权。目前他算是个富贵闲人,手上只剩几个未完成的项目。至于他来K城的原因,我想你应该清楚。”
秦穆怔了怔,眉心拧了起来,低沉的音色里压着怒意:“他疯了吗,这种时候交权?”
从沈赵大战之时他就一直在担心。沈老爷子不会容忍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继承者掌权,就算当时为了家族利益不对他动手,也必会秋后算账打压沈流。秦穆知道自己夹在其中帮不上忙,只会扯他的后腿,所以一得到离开的准许便走了。他相信凭沈流的本事能稳住阵脚走上高位,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轻易地将权柄拱手相让。
“这一点不用担心。”楚煜缓缓道,“从明面上看沈流失掉了实权,实际上集团的关键位置都放着他的人,包括新扶起来的副总沈容。他早在离开之前就布好了局,沈家的命脉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若想要,随时可以取回一切,他若不想要,也没人敢轻易动他。”他顿了顿,“况且他身后还有我。”这句话说得沉稳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秦穆立在落地窗前,轻轻地缓了口气,城市的万家灯火映在眼里,如万点星芒。他忽然想起了在J城时的那一幕——他们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他应该警惕如果有一天失去这些的后果”。听到这话时沈流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是隐忍,是无奈,是辛酸,是欣慰,还有一点歉疚。
那个人从没有真的屈从于金钱,也从没有真的贪恋过权力。他像是身披夤夜仗剑独行的旅人,为了某个不能说的信念不惜手染鲜血移山填海,纵有万人仰望,不过孑然一身。
原来自己直到今天才真的看懂他。
“消息带到了,医院的地址和病床号也已经发给你了,去或不去随你的意思。”楚煜停顿片刻,补了句,“昨天你捆得狠了点儿,他半天没站起来。”
接完电话,秦穆板着脸在窗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好奇心旺盛的实习律师们纷纷伸着脑袋在他办公室门口偷看,窃窃私语地讨论。
“我就说这案子难搞吧,你看连秦律都开始焦虑了。”
“不会是我交上去的意见书有问题吧?完蛋了,要挨骂。”
“秦律从来不骂人的,但是我每次站在他面前都腿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他。”
“我看见他也腿软。秦律人长得好,身材好,衣品也好。我每天都在感叹腿长的男人穿西裤真好看啊。”
“看你这个花痴样儿。”
“真的,我好喜欢秦律这种高冷禁欲系的范儿,特别是他从镜片后面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能飚到二百八。”
“你有本事和他对视?”
“……没有。”
就在他们讨论得热闹时,秦穆推门而出,场面倏然安静下来。秦穆表情肃然地扫过全场,所有人同时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整理一下,都下班吧。”高冷的秦律师说完,迈着长腿先走了。虚惊一场的众人吐了口气,飞快地收拾东西回家。
沈流被楚煜安排在了金鹰的私立医院里,最大的单人病房,很好找。秦穆进去时他正歪在病床上咳嗽,看见他愣了愣,忍不住又呛了两声,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来了?”
秦穆将水果篮放在边桌上,板着脸道:“苦肉计都用上了,我总要来捧个场。”
沈流笑了起来,有些无力地靠在枕头上,用手捂着嘴咳道:“回去吧,会传染。”
秦穆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沈流见他真走了,有些怅然地盯着门口看,不料那门又开了。
秦穆戴着从护士那儿要来的口罩,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正经得和法庭答辩时的一样:“昨晚我误会了你,这里面有我的主观原因,也有你故意隐瞒的不作为。我考虑了一下,算扯平了,你同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