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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决总是这群人里头看起来最心不在焉的一个。
最新一轮发射直播之前研究所的领导找他谈话——三个月后的发射计划称得上四年以来最大型,电视台全程安排记者专题报道,黄金时间段的节目都为直播让道。李决年纪轻,又长了一张好看的脸,领导们商量过有意让他做研究所的脸面,在全国观众面前展示新一代航天人的风貌。
电视台直播的事从五月开始传,稍微年轻一点的研究员暗地里都在打探。从大都市的学校毕业之后天天蹲在人烟渺渺的偏远地区,能在电视上出现一次当然是难得的好机会。更何况几年前就有过前辈因为在直播中出镜接受采访,被一位领导相中做了高官女婿,人生轻而易举换到了轻松的航道。
一个发挥好了或许就平步青云的机会,李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话说的客气,但半点转圜余地不留。
徐晋洋是被派来跟李决谈话的那位领导,李决在研究所待了快五年,时间长了大家都发觉他并不好管:虽然他几乎从不拒绝任务,但也很少答应本职工作以外的事。对于人人都想抢的好机会好机会,他从来不开口要。因为没人拿捏得住李决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没人能拿捏李决。徐晋洋能比别的领导说话稍微有用,大概也只是因为当年是他拍板决定把李决招进研究所。
对着这个硬骨头,徐晋洋试图耐心跟李决分析利弊,例如他脑子聪明前途无量但有时候除了个人努力还要靠时代机遇云云,他们做的事虽然每件都不小,但能碰到举国瞩目的大型项目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眼前的项目虽然谈不上规模空前,却也是个被人记住的好机会。徐晋洋问他:“阿姆斯特朗的名字被记了好多年,读过科普教材的小学生都知道,但第二个第三个登月的人有多少人能记得?为宇宙探索做过贡献的人大部分结局是被整个宇宙遗忘。”
七月份已经热得十分夸张,不是工作日,李决穿最简单的白色短袖搭一条浅色长裤,刚剪过头发显得整个人更利落。徐晋洋坐在他对面不动声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腩,哪怕明知道眼前人马上要开口拒绝自己,也不得不在心里暗忖这人是真正好皮囊,上了镜不知道要多给所里长脸。
李决当然还是拒绝,“算啦领导,你也知道我怕生。”
徐晋洋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李决那一批新人刚来研究所的时候,一群年轻男生都是刚从学校出来,除了做研究和处理专业问题其他人情世故都又怵又木。研究所那年偏偏还办了个迎新会,甚至去附近的医院找了一群年轻小护士参加。徐晋洋致完词走到李决那一桌,不熟悉的社交场合里新人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只有李决大方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握手,不谄媚不紧张,餐闭头一个邀约漂亮小护士跳舞。
徐进明当初就知道,这是招来了一个能成事的祖宗。
四年多过去了,跟李决同一批进来的人还留在研究所的不多。有的是不愿意再远距离离家无法照顾父母,有的在家乡或者一线城市交了女友要结婚,也有的是单纯上升路径受困趁早下决心转行。四年里徐晋洋职位又往上升,而李决还是像刚来的时候一样,什么都不在意不争取,但什么都能做的好。
这是李决的本事,也是他招人恨的地方——做他们这一行,聪明决定了你的起点和终点。李决脑子好用,这一点他来了没多长时间就被大家意识到了。大家先注意到他的聪明,然后才注意到他的散漫:散漫并不是说李决不认真,而是他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挂在心上的样子。同龄人在意的:升职、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做最好的课题、买房、回北京,他好像统统没有兴趣。
聪明又散漫,给人的观感就是不费力就能得到最好的机会,这人设走到哪里都招人恨。偏偏李决脾气也好,虽然看起来混不吝,但为人却又周到大方,正如他现在坐在徐晋洋面前明目张胆拒绝徐晋洋,把自己放得很谦卑,找个怕镜头的借口,徐晋洋也找不到理由骂他。平时有同事要回家休探亲假,找他帮忙盯项目总不会被拒绝;一帮理工科男生里他几乎是最不理工科、最会开玩笑的,研究所的女性,上到食堂阿姨下到新来的小学妹,没人不夸他。
食堂的阿姨们总不忘教育新来的女研究员:李工好是好,可千万别爱上他。
她们看李决看了四年,一开始的时候都惊艳这小伙子收拾收拾简直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稍一接触,发现他还十分有礼貌,她们见多了科学工作者,研究所大多数科研人员面对后勤的时候要么无形中有种微妙的优越感,要么没那么心细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而李决是个异数,他对着食堂每一个阿姨都能叫出来她们的姓。
四年看下来,一开始阿姨们还爱拿他和所里最漂亮的女研究员打趣,后来阿姨们发现李决这个人好像从来不动心。他对谁都好,也就等于对谁都不好,没有谁在他看来是特别的,四年来也没听说他跟哪个小姑娘走得特别近。
“不要爱上李决”这话甚至还传到李决本人耳朵里,有一年体检的时候小护士胆子大跟他汇报,李决点点头,视线从正在抽血的小管子移到小护士的眼睛,小护士慌得不敢对视,而李决认真讲:我觉得说的挺对的。
除了看起来没有七情六欲,食堂阿姨们所不知道的是,女孩们最好别爱上李决这个正确判断实则还有另一层原因——两年前和李决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同年入职的研究员离职的时候汇报给徐晋洋一件事:李决是个同性恋。
既然小报告要打到徐晋洋面前,自然是准备好了齐备的背景资料,包括对方的身份、两个人本来一起申请了美国的学校、李决大四短暂休学的隐情正是因为这件事被父母发现等等细节。当年自媒体并不发达,也没有什么树洞投稿,这件事在同级学生中流传过一阵后就消停了,加上导师和院领导都器重李决,这件事并没有留下什么明面上的痕迹。
徐晋洋当场没说什么,表情看起来也不震惊,虽然事后关上门自己抽了一支烟。
李决的档案招人的时候徐晋洋就见过,大四休学的原因写着骨折,徐晋洋还记得面试的时候行政部门的同事因为在意休学的事而问过这个细节,李决给他们回忆了一场精彩的院系足球赛以及他在进球后负伤的惨事。他很会讲故事,讲起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学校里的大男孩儿气,所有人都信了。
徐晋洋当时想了三天才找李决来谈话,三天里他把李决进研究所以来的档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头打定主意只要李决不承认就当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发生过。徐晋洋话说出口的时候带点儿自己都没想到的紧张,半开玩笑一样地问:“我调查个事情啊,我猜应该是你小子被人算计了,有人说你是同性恋?”
谁知道李决比他平静,不紧张,也没开玩笑,点点头就说两个字:“我是。”
如此坦然倒让徐晋洋反而成了慌张的那个,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不说话李决也不说话,眼神不闪不避看着他,比平时看起来要严肃。过了好一会儿,徐晋洋丢给他五个字:把握好分寸。
徐晋洋那天在办公室又抽了小半包烟,烟抽完了,把之前打好的主意改了一半:他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依然打算视为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决好像也根本不受那场对话影响,之后依然该做项目做项目,该写paper写paper,食堂阿姨们一如既往地爱他,晚餐高峰见不到他来用餐总要留着一份当天最好的菜以防他夜宵时间来。他也一如既往地什么都不在意——比如现在毫不犹豫推掉其他人暗地里拼命在争取的出镜机会。
徐晋洋本来也不愁这坨香饽饽没人要,于是懒得在这事儿上多跟李决费口舌,但他也绝不会让李决就这么称心如意全身而退。在那次关于性取向的谈话之后,徐晋洋单方面认为他跟李决产生了某种默契,虽然他不会拿这件事要挟或者针对李决,但因为他保守住了李决的秘密李决在他面前会更愿意妥协。于是徐晋洋喝口茶,老狐狸一样笑眯眯开口,“所里下周来个小朋友,你带着他,凡事多担待点儿,夏天过完小孩儿就走了,烦不着你。”
研究所大多数项目涉密,因此几乎从来没有过有这种安插临时人员的情况。空降一个暑期生这件事完全不合规矩,背后必定有隐情,但李决没有好奇心,拒绝徐晋洋一次总要顺着他一次找补回去。他半句话不多问,只点点头,起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徐晋洋玩笑:“倒是不知道您现在也承接托儿业务。”
徐晋洋不回嘴,心里暗忖带着这位小朋友过暑假恐怕并不会比看管婴儿轻松。他把这事儿托付给李决倒并不是心血来潮,上面传下来的这任务并其实比找个合适人选接受直播采访还要棘手,李决是他思前想后的最佳选择。徐晋洋看中李决的地方正是在于李决那种不着调的凡事不在意。换了别人知道了要来的那位小朋友家里的背景,只怕难免控制不住谄媚巴结,万一热情过了头惹得小公子生厌,他徐晋洋也得跟着遭殃。
李决从徐晋洋办公室出来直接回了家,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关空调,但回家路上堆积起来的热气还是让他立刻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厨房阳台上有一盆养了一阵儿的小番茄,连日高温折磨蔫儿得不行。李决给它们浇上水,想了一会儿又从储物柜里找出很久没用的小风扇插上电源对着小番茄吹起来。
李决看着吹着风扇的小番茄们放松地发了会儿呆。
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每天都在报道今年夏天将经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高温,新闻节目甚至出了个每天连载的环节,外景主持人每天播报不断突破最高值的午时最高温,拿着温度计采访访面无表情的路人,一遍又一遍在马路上砸开一个生鸡蛋做实验。
后来才知道,每年都有五十年一遇的事情发生,气候变暖冰川消融,极度高温的夏天都会变成日常事件。但在当时这个新闻里说五十年一遇的夏天,午时气温达到年度最高值的那一天,李决第一次见到应允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