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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言之隐再难言,这会儿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据那女子坦白,自己实际不是广元知县马乾的正室,仅仅是马乾来川中任职后纳的一个小妾。马乾为官正直廉洁,家中积蓄无多,而这些棒贼开口索价即是几千两银子,他怎可能拿得出来?就算拿得出来,以他耿直嫉恶的性子,也必不会为了一个小妾而与贼寇私下做交易。
似马乾这般自诩“正人君子”,绝不能容忍自己拿钱与贼寇交涉的事情传扬出去。那女子想来也是深知夫君秉性,无可奈何下才乞求于赵当世。
赵当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听那女子话中带泪、殷切凄凉,竟是有了些同情。也不忍拂了她一片真切,便道:“在下若得出去,必不独留夫人于此虎狼穴中。”
那女子登时巨喜,只觉抓到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赵当世许诺,说什么回去让马乾给赵当世加官进爵之类的胡话,赵当世笑笑不以为意。那女子说到后来,才想起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赵当世仍以“倪大业”搪塞。那女子念念有词读了两遍,似乎要牢记在心,不过后来突觉异样:“这名字……怎么听上去有些……”
赵当世暗想你倒比夺食王还聪明几分,肃道:“名字乃父母所起,有何不对?”
那女子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赵当世身上,自不敢吐露半分真言,唯唯诺诺应了,却是不敢多说了。
大获城内的这间黑屋四面皆封死,仅有几个朝下的通气孔,门若不开,便是长久暗无天日,不知白天黑夜。赵当世在黑暗中数次惊醒复又睡下,几不觉过了多久。
期间,那女子断断续续又哭了几次,赵当世听在耳中,更是烦闷。有数次那女子尝试挑起话题,想探听赵当世虚实,却都被震天响的鼾声逼了回去。
早前听闻棒贼每日会送一碗稀粥进来,赵当世一直等着,都未等到。暗自估算,怕是关了一日也没到。但在这黑房之中度日如年,就如同已经熬了三四天一般难受。
屋内虽黑,但隔音效果却不见得好。赵当世卧在靠近门处,常常听到外边守门的两个棒贼交谈。所聊内容大都粗鄙下流,不堪入耳。且数次涉及那女子。从他们口中可知,那女子恐怕容貌颇佳,若非背后有马乾这么个朝廷知县撑着,早被这些人给生吃活剥了。这样一想,反倒有些敬佩黑暗中那个听似柔弱的“狱友”。倘换做一般女子,只怕早就整日里哭天抢地的惶惶不可终日,那还能想出利用自己脱险这般计策。
赵当世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又睡了过去,等再度昏昏沉沉醒来,却是被那女子给唤醒的。
“军爷,军爷!你听外边!”声音中掩盖不住的激动欣喜。
赵当世陡然一震,奋力扭起身子,靠到门旁,凝神细听,果然清楚听到外面有喊杀声。
又过不久,喊杀声越来越大,直到“嘭咔”一声大响,门被踢开,光线照射进来,直耀得赵当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眼,勉强从指缝中看去,只见门塌处灰尘四散,一大汉提刀,向内张望。
那汉一见赵当世,喜不自禁,急忙过来用刀割了绳索,扶他起来:“千总,你受苦了!”不是别人,正是赵营大将郝摇旗。
赵当世好容易适应阳光,呸了两声,拍拍身上灰土道:“不碍事,战事如何了?”
郝摇旗未答,门外撞撞跌跌冲进来一人,见此情形,上前一把抱住赵当世,又哭又笑:“当哥儿,你没事,你没事就好!”
赵当世呵呵一笑:“不过些棒贼,能奈我何?”转言,“夺食王呢?”
王来兴咬牙切齿道:“这狗怂不知死活,还在负隅顽抗。徐把总与杨百总正在围攻,必干他个卵朝天!”
赵当世正欲迈步出门,忽闻房间那边传来嘤嘤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女子灰头土脸的,正缩在角落惊恐地望着三人。逃出生天之刻好生欢喜,一时间竟是将她忘了。
郝摇旗皱皱眉,把刀一举,指向那女子:“千总,这位是……”
那女子见其粗鲁异常,更是吓得面无血色,直把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赵当世。
赵当世摆摆手,低声与二人吩咐两句,二人得命,又瞥一眼那女子,相继出门。
那女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年轻将领,确定他并无恶意,这才有胆开口:“军爷,可别抛下奴家。”她虽满脸尘土,头发凌乱,但一双眸子竟是澄澈如镜,看向赵当世这里,和着微弱的乞求,便如只受伤的幼兽。
赵当世不由心中一动,呆看那女子片刻,才被户外杀声震醒,快步走上前,替她将绳子解了,将之扶起。谁知那女子被绑日久,筋酥脚软,摇晃两下,却不由自主瘫倒在了赵当世怀中。
赵当世正没奈何间,杨成府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刚想打声招呼,见此架势,心领神会,飞脚离去。
那女子搭在赵当世身上,也觉大大失态,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张小脸蛋儿虽脏乱不堪,却也泛出红来。
正在这时,门外又跑进来几人,来人一见那女子,就“哇啦”哭开了,全都簇拥上前。共是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小女孩,应当就是那女子曾提及的家仆了。
赵当世将那女子交给她们,走出门外,招呼几个兵士让他们保护屋内人,自大跨步奔赴战场。
夺食王手下的虾兵蟹将在面对赵营兵士的进攻时几无抵抗之力。他们无论从组织上还是装备上都还只有五六年前陕西流寇的水准,战斗力不值一提。
杨成府迎上来,略略陈述了战事经过。当夜赵当世一伙被俘,那一个奋不顾身跳下山坡的兵士几处骨折,竟然没死。好不容易摸回了营中,禀报此事。徐珲等相顾大惊,立刻点起人马来攻大获城,就连尚在养伤的侯大贵也挣扎着想爬起来效力。
但大获山道路崎岖,徐珲等又不谙路径,寻到天边肚白,才找到大获城。这城子虽破,但据有险要,又被夺食王经营了一阵,确有几分难攻。但也幸得棒贼战力实在低下,郝摇旗领一部敢死冲锋上城,他们随即便土崩瓦解。如今不过打扫战场罢了。
“千总,你说好笑不好笑。我等攻上城来,你知这些棒贼口中呼喊什么?”杨成府一脸痞笑,直与赌档里的混混无异,“这些没锤的竟是以为官军来袭,口中所喊无不认为咱们是附近州县剿贼的官爷。哈哈哈!”
赵当世咧嘴一笑道:“比起他们,咱可不就是官军吗?”那夺食王早先被自己误导,事到如今还以为是罗尚文来攻。这么一来,川中棒贼的仇恨便引到了罗尚文身上。
“夺食王抓到了吗?”
“未曾。”杨成府面有憾色,“这厮跑得快,只拿住了他手下一个领哨民。”
赵当世沉吟道:“驱散棒贼后不必穷追。官军屯于苍溪,虎视眈眈,我部未可轻动。你等打扫完战场,便着力整修这城子,多设障碍、查探高地。”
再向东,便要进入连绵群山,之前赵当世可以借着马力与罗尚文周旋,但一入山间小路,他并无把握跑得过那些攀援如飞的土兵,故而决计以大获城为依托,再与罗尚文打一场。
目前战事已近尾声,多看无益,赵当世信步走回到大获城中最“奢华”的建筑玄妙观中休息,向夜,夺食王就是在这里审问他的。
徐珲、郝摇旗等接踵前来汇报战果、军务,一一处理过后,门外却又迈进一人。
张眼看去,竟是那女子,而今在婆子的搀扶下缓缓走进观中大殿,再看她脸,只稍稍梳洗过后,便焕发出容光。又换了身干净衣服,端的是柳目黛眉、纤肢蜂腰,只是双目因为哭泣有些红肿,纵如此依然堪称国色。与汇报完的郝摇旗等擦肩而过,直让这几个粗汉忘了走路,中了邪般驻足痴望。
那女子走到近前,赵当世发现其双臂上因绳勒过久,有些瘀青,便道:“军中有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待会着人带给夫人敷上。”
“有劳你了。”那女子淡淡道,“妾身此来,只是想问问你,何时送妾身等下山?”
她神情倨傲,口气也与之前大相径庭,目光斜向一边,竟是正眼也不看他。
赵当世心中不喜。这女子一朝得救,翻脸比翻书还快。思来她必是还以为自己乃罗尚文部下将官,口吻也直似命令般。
他别有计划,并不将真实身份托出,反而堆笑:“夫人少歇。时下大获山一带仍有不少棒贼流窜,为了夫人安全,必须完全清理。只要局势稳定下来,必第一时间送你等去广安。”
那女子高傲地昂着头,只拿余光看人,闻之此言,略显不悦,但回想起之前遭遇,还是决定稳妥起见,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反倒讲起另外一事:“对了,城东的屋子太脏,妾身怕得病,你赶紧让人拾掇拾掇这个玄妙观,妾身与婆子、婢女就先在这殿后房中住着。”她已经听说部队要暂驻大获城,之前赵当世给她安排的住所不称她意,她又是不愿受委屈的主,便来提要求。左右是些低贱的厮杀汉,还敢反驳自己不成?
郝摇旗等莽汉闻言,均是不忿,但此前已听了吩咐,又见赵当世给了眼色,便都默不作声。
赵当世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末将冒昧了。夫人千金之躯,怎可居住在那等偏陋阴湿的场所。我这就叫人替夫人收拾厢房。”
那女子这才略微满意,旋即又问:“罗尚文呢?怎么没看见他?”
赵当世解释道:“罗大人与末将分别守备苍溪县与大获城,扼守津要,不令棒贼再西出一步。”
那女子对军事地理一窍不通,但也不愿在这些丘八面前失了面子,装模作样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一句话,在婆子、奴婢的陪伴下扬长而去。
郝摇旗看赵当世对一个妇人低三下四,好生不平,待她离开,问道:“千总,这妇人无礼太甚,不若将她投入后营,也让她知晓我营中子弟厉害。”
赵当世嘴角一扬:“你一个偌大汉子,还与她个妇人较什么劲?留她在营中我还有用,你等只能忍让,不可动手动脚的。”
他一本正经,杨成府却泛起坏笑:“还是千总有眼光。这妇人骚得要命,我等活了大半辈子,却是见所未见。说什么‘我还有用’,怕是千总留着自个儿享用吧!”
赵当世脸色一黑,骂道:“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鸟嘴!”
杨成府脸皮厚,不以为意,嘻嘻笑着与郝摇旗退了出去。只留赵当世一个静静坐在殿中,心中波澜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