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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掌中的生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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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掌中的生死界

    救护车十分钟之后飞驰而至。

    彪哥急得快要抄起场边的长凳砸人,嘴里把赛会组织者赞助商东道主教练组主裁判连带现场主持人电视解说员和场馆清洁维护灯光照明烟雾摄像一干人等全部骂了一遍,无人幸免。

    展翔跪在地板上,两只手掌捧着萧羽的头不放手。倒置在他眼前的身体,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球网中,像是一条被困网中垂死的小白鱼。

    萧羽脑后湿透的发丝缠上他的手指,头皮尚存热烘烘的余温。他的手指滑进萧羽后颈的小窝,两枚小漩涡的弧度圆润腻手,项上淡青色的颈动脉已经悄无声息,没有一丝波动涟漪。

    程辉伸手在萧羽人中上狠狠掐了好几把,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队医顾不上赶这两个人走开。好几名医生围着萧羽做心肺复苏。

    市区晚间的交通状况恶劣昭彰,120开到体育馆外最快也要十分钟。

    这十分钟若是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待到急救车开过来,这人恐怕早就不行了。心跳骤停五分钟会造成脑损伤,十分钟足够导致脑死亡,回天乏术。

    那是展翔生命里最漫长的十分钟。

    时间从他手掌心里一秒一秒地漏掉。他把十根手指拼命攥紧,却捞不住命线,晤不回生气。

    萧羽的球衫从领口处彻底扯成两半,摊开,露出了无生气的雪白胸膛。队医跪在他身侧,两只手掌叠摞起来压上他胸骨正中偏下三分之一处,奋力施压。

    展翔眼瞧着萧羽胸腹之间被沉重的压力推挤着凹陷下去!

    压力猛然撤去。萧羽的胸骨薄膜反弹而起。

    再压。

    再弹起。

    队医几乎把全身的重量注入两只手掌,那力道看起来像是要将胸腔生生压扁,挤碎。胸骨与心脏肉壁剧烈碰撞,厮磨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那是血肉破碎淋漓的哀鸣,一定是的。

    “能不能轻一些,这不是要压坏了么,挤坏了,不能这么弄,不能……”全身的液体凝固在肌肉血管之中,展翔的掌心颤抖,口齿颠倒,疼得浑身哆嗦。那一双强有力的手掌仿佛挤压上他自己的心脏,推挤捋净全部的血液,撕肝沥胆,痛苦到无以附加。

    怎么会这样了,怎么这样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自己后场抽杀程辉,李桐轻吊了网前,那小子撞了立柱,然后自己推射空档,然后,然后小羽跳出来了,跳出来给那小坏蛋补位,小羽扣杀,小羽再扣杀,小羽再一次扣杀,连续八拍,八拍,八拍!

    眼前一丛一丛光弧在水汽中弥漫,跳跃。如同溺水,挣扎着仰头望向水面的灯光,却一步一步滑向更深的深渊。展翔的胸膛在那一刻与萧羽的胸腔一同骤然静滞,没有力气勃/动。

    小羽毛活泼好动意气风发活力四射无所不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能动弹了,怎么不会喘气了,怎么心都不跳了呢。每每夜深缱绻时在自己唇齿之间流淌跳动的温热脉搏,竟都不复存在……

    队医又一次狠狠用力,压上萧羽的胸膛。

    这一掌挤得展翔两眼发黑,几近窒息。那一副胸腔里包裹的不仅仅是萧羽的心脏,那里边埋的是最滚热美好缠绵的一g血肉,汩汩跳动的一丛生命力!

    萧羽的胸骨再一次弹起。强力的压迫使得胸部皮肤渍出一片青紫暗红的血点,密密麻麻。他的脖颈蓦然向后仰倒,松脱,头颅在展翔掌中缓缓偏倒。奄奄一息的小鸟,喉咙间终于嘶出一口气,半开半阖的眼皮之下流过一丛微弱的光芒。

    某种酸辣的液体骤然决堤,涌出眼眶!

    心头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无助,那一刻无法控制。展翔呆呆地捧着手心里的小脑袋,像是捧着萧羽的命。泪水与冷汗热汗混合,从他的额头脸颊交汇顺流而下。旁人不会分得清楚他流的究竟是汗还是泪,因此流起来也就毫无顾忌,随心所欲。

    也幸亏从娘胎里生性就比较害羞,人多的场面不爱吭声,要不然非得当场嚎出来。泪涌出来才发觉自己严重脱水,快要气绝,跪在那里无法挪动。

    “鸟醒了吗?醒了吗?他醒了吗?!”小辉辉的声音。小鸟的脑袋被翔草霸占了捧着不放手,他只能死死抓着一只鸟爪子,指甲嵌进小鸟白白嫩嫩的手背上,把萧羽的手挠出了好几道血痕。

    “抬高他的下巴,让他仰起来!”两个队医配合,数着1,2,3,一个继续按压心脏,一个口对口人工呼吸,两个人撅在地上,在萧羽身上忙碌,那架势像要将这人开膛拆骨揉面下锅。

    萧羽被抬上担架装进救护车。

    杜老大和程辉跟着去了,头也不回。

    展翔下意识追上去,想要一起上车。

    身旁的李桐一把拉住他:“翔子,你干什么去啊?”

    “我去医院啊,小羽还没醒呢,他还没有醒过来呢……”展翔双眼红肿。

    “翔子我知道你担心小羽毛,我也担心!可是你这会儿不能走啊!”李桐揽过展翔的肩膀,手掌用力按上展翔手肘内侧扑簌跳动的脉搏,低声安慰,“咱俩的比赛是打完了,整个团体赛还没结束,过一会儿还要颁奖仪式,团部领导还要训话,你不能不打报告就随便离开看台上领导都在那里盯着呢。”

    “可是小羽没醒呢,他不会动了……”展翔语无伦次,鼻尖上还挂着一大颗眼泪,看着很像汗水,足够掩人耳目,反正味道都是涩的咸的。

    “翔子你别太激动,别急,你别急,有一车的医生在呢,彪哥也跟去了,你去你会治病啊?”

    李桐一把抹掉展翔鼻尖和脸颊上的水珠,把人揽在怀里来回拍抚。

    他早就看出展二少今天全面失控,以往在比赛里多稳当的一个人,输球输得一塌糊涂都能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两颗蛋都不晃一下。今天这是怎么了,从第一局球就情绪极为不对付……这是等着被领导扒皮吗?

    展翔坐在队员席里大脑一片空白。

    瞳膜蒙了薄薄一层水雾,眼前的热烈喧嚣化作一团一团空洞虚无的光圈。

    场地对面的敌军阵营里,东道主队的教练组垂头丧气,一肚子苦水没处倾诉。萧羽竟然临阵晕倒了,而且是在决胜局打到20平的最关键时刻,倒下就没再爬起来,这一场就等于输掉!

    更何况萧羽这小孩是国家队杜老大手下一员爱将,据说亦深得钟总的垂幸,这一回算是把国家队手掌大权的人物都给得罪光了!

    原本对萧羽寄予了厚望。这小孩不是在苏迪曼杯一鸣惊人连战连胜吗,不是在香港超级赛里完胜韩国的成龙组合吗,不是国家队炙手可热的双打新秀吗,怎么这么不禁使唤呢?临阵竟然还不如对手那个换过膝关节韧带的李桐!

    东道主队士气大损,八一军团重振雄风,刘青松刘大嘴都没有压对宝的结局,解放军队第三单打以风卷残云之势收拾掉剩余的烂摊子,飞快的速度搞定了决胜的第五场。

    场上场下的人似乎都已无心恋战,一场令风云变色的比赛终于结束,没有再发生任何意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场地中间,男团比赛的颁奖仪式正在进行中。

    展翔手里倒提着花束,胸前挂上了他的第一枚全运会金牌。

    身旁乌泱乌泱荡漾得全是人脑袋,唯独就只缺萧羽的一张脸。香港超级赛上两个人欢欢喜喜端着大银盘子并肩而立,如今,那个白白嫩嫩笑意动人的小羽毛不知身在何处。

    胸前的金牌黏腻沾手,微凉的金属蒙了一层水汽,摸起来竟然像血。

    刘青松在解说频道里口气沉重:“据我的同事方才告知,在比赛中突然昏倒的萧羽现已被送往当地最大一家综合性医院,接受抢救治疗,目前还没有更新一步的消息……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

    展翔晚间终于赶到医院。

    政委的表扬鼓励总结性讲话他都没心思听,从颁奖台下来就直接冲出体育馆,丝毫没有顾及领导同志想要嘉奖犒劳有功之臣的一片体恤之心。

    彪哥在医院楼道里迈着虎步,一阵风似的刮过,脸膛上笼罩黑压压一片阴云,表情难看得像是输掉了奥运会。

    程辉把身体填在楼道把角处的阴影里,脑袋伸到窗户外边,不停地抽烟,窗台上整整齐齐码了一排烟屁股,看见展翔来了,扭过脸去不说话。

    萧羽心脏停跳整整四分钟,幸亏队医压胸施救及时,救过来了。

    初步检查的结果,长期过度疲劳和剧烈运动互相诱发导致快速心律失常。

    若是单纯的心动过速,停止运动后吸氧就可以基本恢复。然而萧羽似乎是心脏病突发,心室内多个部位发生损坏,剧烈抽动,完全无法有效地供血携氧。严重的室颤致使心脏骤停,血液循环在那一刻戛然凝止,全身的命脉悬于一线。

    展翔就只有机会站在重症监护室门口,远远地看一眼萧羽。

    萧羽脸上罩着半透明的呼吸面罩,两只手背都插着输液管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白色床铺正中,肩膀和胸口从床单边缘裸/露出来,身材单薄得像个孩子。

    展翔在icu门口看到萧爱萍。

    第一次见面,他不用问也看得出,那一定是小羽毛的妈妈,并非因为那极其相似的一副眉眼轮廓,而是因为只有做妈妈的人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的儿子。萧爱萍一个人坐在长凳上,两眼肿痛失神,脸颊上没有挂泪,牙齿紧咬下唇却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程辉掐掉烟走过来,坐到萧爱萍身旁。他右侧肩膀受了伤,肿起来两寸,脖子上挂了个冰袋。

    萧妈妈突然抓住程辉的手,像是溺毙的漩涡之中恍然抓住一片浮萍,两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程辉用手臂揽住萧妈妈低声拍抚,那情景像极了孝顺姑爷百般巴结奉承丈母娘。

    展翔站在一旁傻傻地看着,插不上话,开不了口,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跟小羽毛的妈妈做自我介绍:岳母大人,真不好意思,我就是那谁谁,刚才在场上,不当心把您的宝贝儿子给打休克了!

    他默默走上前,在萧爱萍面前蹲下身,压低声音开口:“阿姨,我……对不起,对不起啊。”

    萧爱萍流泪摇头。

    展翔的眼底洇出两片殷红:“阿姨您别太伤心。小羽他很坚强,我认识的小羽特别特别坚强。”

    萧妈妈望着展翔,这张脸眉目五官如此熟稔,让她恍惚当年。小羽这孩子一贯最要强,却是自己这个当妈的没有照顾好儿子,产后就奶/水不足,又买不起好奶粉,生生地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给养坏了身体。

    全运会羽毛球赛场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故,国家队的钟总和教练组也随即传来反馈。

    萧羽虽然抢救及时,情况却很不乐观,人醒了,身体还虚弱着。这人需要马上回京治疗。飞机是肯定不能坐,本来就喘不上气,可经受不了起飞降落高空低空的气压气流变化,于是吊着瓶子抬上最快一班卧铺列车运回北京。

    可是展翔走不了。

    全运会的比赛还没有打完,他还要和李桐配合打男双单项。

    展翔实在找不出一条说得出口又令人信服的理由向团部领导请假。除非自己的心脏此刻也停跳废掉,就可以和萧羽同车一起运回去。头一回发觉,身体健康强壮在某些情势下也会成为痛苦和内疚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