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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满堂鸦雀无声。
沈清实在是脑子晕得厉害,将往日只在心里才能骂得出的脏话此刻放肆出口后,又因起身太快,再度扶着矮桌半蹲下来,垂着头连续干呕好几回。
她一整日没有进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是魂魄险些被拔出体外,这才头昏脑涨得厉害。
毕沧掐着明光国师的脑袋其实并没有太过用力,他怕自己稍不留神就能捏爆对方的头骨,还得克制着心中暴戾,留其一条命交给沈清。
沈清又吐了会儿,终于缓和过来了,背后凉风嗖嗖直往破败的极乐殿内灌入,她回眸看了一眼,才看清这一条毕沧冲过来的路。
假山倾倒,树木冻结,沈清身后的花丛与池水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呼吸间一片冰凉,仔细去看,还能看见那一粒粒随风从空中飘落的霜花,在夜明珠的光泽下细细闪烁。
不单沈清朝后方看,被毕沧掐着脑袋钉在盘龙柱上的明光国师也在朝毕沧过来的方向看去,他的眼睛里即刻爆出道道血丝,瞳孔震颤满是惊恐。
明光国师已经不再看毕沧,而是看向极乐殿后方原本竖立的拜仙阁。
那里本应当有座拜仙阁的!可此刻一眼望去,哪儿还有楼阁的半点影子!
那座拜仙阁,是他毕生心血,里面的一砖一瓦皆经他手,怎么就没了?
怎么能就没了?!
来极乐殿前,他还于拜仙阁前走过,经过先前之事他还特地在拜仙阁外加固七道阵法。可这些阵法被破时整个皇宫毫无反应,甚至是离得这么近的极乐殿,他就在这里,就这么数十步的距离,却也毫不知情!!!
明光国师的口鼻被毕沧按在了掌心处,锋利的爪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伤痕,几乎能见皮肤之下的白骨。
那双从眼眶中凸出的眼逐渐充血,在众人面前流下两道血泪来,惊骇过后,便是一声癫狂的呐喊,呜呜嗯嗯地被困在喉间。
沈清见明光国师情况不对,道袍下枯瘦的身形急速起伏,她闭上眼睛再睁开,这才发现毕沧的手捂着对方口鼻,马上就能将人憋死。
整个极乐殿所有清醒的人都不敢朝那玄衣男子靠近,在他们的眼里,这与天降煞神无异,一时间实在难以分辨明光国师与毕沧,究竟哪个是善,哪个是恶。
众人只见碧衣女子缓缓起身,踉跄朝毕沧走去。
沈清的腿还是软的,待到毕沧身边来,才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如此随意的动作,直叫所有盯着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松手。”沈清推了推毕沧。
她听到了男子紊乱的心跳声与急促的呼吸声,安抚性地抓着他的小臂,稍稍用力道:“毕沧,放开他,我还有话要问。”
他之前就已经干过一回把金如意杀得不留痕迹这种事了,在沈清看来,毕沧这回还算理智了一些,至少知道给她留一条活口,将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
尖锐的五爪松开的刹那,明光国师便如断了线的傀儡般直接砸在了地上。沈清因魂魄离体视线受损,只见到毕沧收手时一道银光在眼前闪过,好像他的手上还有血色。
她顺着毕沧的小臂往下,一直摸到了对方的手腕,毕沧腕骨冻人,好似一块冰,五指触及掌心处,又被他反手握住。
沈清举起他的手往眼前凑,眯着眼才看清他指尖的血不是他自己的,大约是明光国师的,这才松了口气,浑浑噩噩地扶着毕沧坐下,就坐在明光国师对面。
“清清。”毕沧随之一起蹲下,像是要扶住她。
沈清按着他的肩膀表示自己没事,再看一眼明光国师,刹那被对方发出的尖利喊叫声吓得清醒了。
“啊啊啊——!!!”
“啊啊啊——!!!”
明光国师如同疯了一般,肺腑归位能发出声音之后,便立刻癫狂地扑在地上,往拜仙阁的方向爬了十多下。直至他爬到了被梁柱砸死的道士身边,确定那一片冰霜覆盖之处并无楼阁,这才双手双足一摊,喷出一口血来。
“毕生心血,我的毕生心血啊!!!”
“一千两百年,我花了一千两百年才将她养得如此漂亮,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不足五年便可破她仙盾,这下全完了,全完了……”
两行热泪混着血流了明光国师满脸,他紧紧抓着自己心口的衣裳,仿佛这一口气若不顺下去,便能被活活气死。
“是你!”那双愤恨恶毒的眼突然朝沈清看来:“是你毁了这一切!是你毁了我的拜仙阁!是你拿走了我的魂,把魂还给我,把魂还给我!!!”
明光国师很瘦很高,在朝沈清扑来之时,就像一只立起的螳螂。他双目凸出,口喷长舌,吓得沈清一把抓住毕沧的胳膊将他横在自己跟前。
毕沧见状,起身再朝明光国师踹去一脚,鞋尖抵着对方疯狂跳动的心脏,把人踩在地上。
明光国师知晓自己这回是遇上死劫,可他依旧不甘,口中还在喃喃:“把我的魂还给我,把魂还给我……”
沈清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魂,不过瞧他这疯癫模样也知道,毕沧离开的这段时间应当是夺走了明光国师较为重要的东西。
她走到明光国师身边,扶着毕沧勉强站直身体,压低声音问:“坤灵镯你究竟从何而来?”
明光国师动了动嘴唇,讷讷摇头,如痴如傻,双目混沌,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了。
沈清一怔,问毕沧:“你刚才那一脚很重吗?”
毕沧顿了顿,摇头道:“不是这个缘故。”
他那一脚的确踢得很重,若是一般人大约肺腑早破碎,一口气喘不上来死了。可明光国师毕竟不是凡人,活了一千二百年的妖孽,哪能怕他踢一脚?
眼见着人死魂魄将散,沈清还没弄明白,便被毕沧提醒:“他要逃。”
沈清一愣,揉着模糊的眼仔细看向明光国师。
逃?
他能怎么逃?
毕沧见状,立刻于周围设界,极乐殿内风吹不进,光照不出,偏偏他还是慢了一步。
沈清一张黄符贴在地面上时已经晚了,明光国师的身体死去,可他的魂魄却钻地而出,眼下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寻常人死便如金如意那般,魂魄离体后无形,漂浮于空中,等待时机沉入轮回界,可这明光国师的魂魄却如一缕沉香,直接融入了土地里。
撤下结界,毕沧解释道:“皇宫底下别有洞天,他应当是从地底跑了。”
沈清气结:“这狗道士有些脑子,还知道金蝉脱壳!”
这本是沈清先前打算给自己和毕沧用的法子,却没想到被这人用了。
“人魂不能离体太长时间,否则仍有魂飞魄散的可能……其实我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发现他缺少一魂,应当是用这魂去炼什么东西去了。”沈清沉思片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如若他早知道有这一遭,给自己安排一次假死,那一定会提前选定下一具躯体,只是不知他选的是谁。”
说到这儿,沈清目光四下,扫过眼前昏睡未醒或已经死了的人。
如若明光国师真有后招,他也不会将自己选定的下一个身躯放在身边,那逃与不逃并无区别,那具身躯,应当离极乐殿很远。
虽是这般推测,可沈清也担心在她和毕沧离开皇宫后,明光国师的魂魄再杀个回马枪,干脆还是弯下腰一个个去检查那些人的身体上有无明光国师早些时候留下的印记。
李添本护着环王等人缩在极乐殿的角落里,眼见一方落败,明光国师倒地不起,他心跳加速,一股得偿所愿的兴奋不断撞击着胸腔。
他一步步朝明光国师的尸体走去,待站在那具身体之前,瞧着对方伤痕累累的脸与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李添喘着粗气安静了很久。
他没想过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杀死明光国师,他也没想过,原先在路上不经意地帮忙,会正好遇见沈清,正好由沈清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
李添说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何感受,有激动,有兴奋,也有痛苦和悲哀。
他想方设法也无法撼动的大树,却轻而易举被人连根拔起,他以为用他的力量永远也无法越过的江海,或许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门前水沟。
李添一时有些想笑,可他笑不出来,他甚至无法张开口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双眼蓄满泪水,后啪嗒啪嗒砸在了明光国师的血泊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大仙,究竟发生了何事?!”
环王立刻拦在了沈清跟前,他望着眼前废墟,不敢相信一次扶芳宴会造成这么多伤亡。
这其中很多人都是因为毕沧冲破了极乐殿被砖瓦或梁柱砸死的,可环王醒得早,他知道明光国师控制了宫中护卫军……甚至于明光国师指着沈清说她是妖时,他看见的沈清也非妖形。
后来短暂昏厥,环王就算再糊涂,也知道他们被明光国师的丹药控制住了,眼下明光国师已死,满地狼藉,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清一时难以解释清楚,可她大致排查了一番台下坐着的人,没有一个人身上有明光国师特留的印记,只剩下最后坐在高堂之上的帝王。
环王见她横冲直撞地朝皇帝而去,吓得连忙跟上。
只见她袖中飞出一张张黄符去探,数十张黄符落在地上,只有一张黄符是落在皇帝背上的。沈清见状,连忙走上前,一把拽开了皇帝的衣衫,果然在他的背上看见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咒文。
环王见状,大喝一声:“这是什么?!”
那咒文有红有乌,交叠成形,沈清仔细查探后才发现这咒文竟是吸食帝王天威精气的一个阵,难怪皇帝的眼看上去比环王还要浑浊,竟那般听从明光国师的话,将一个国家逐步从衰败推向死亡。
人皇,天子,自诞生时便能吸引东正之气,天降大任,应为苍生百姓谋福祉,而非助纣为虐,肆意残害生灵。
沈清松开了手,在诸多咒文中找到了一个可让明光国师借尸还魂的符印。
她有些意外,可又觉得意料之中。
意外明光国师竟然真敢想,想他有朝一日能与皇帝换了身份,成为万人之上的人间主宰。
意料之中的是……就凭他那个疯劲儿,若有一日真叫他炼就了长生不老丹,能匹配得上长生不老的身份,自然也只有一国之君。
可……他的魂魄逃离,知道沈清在此就不可能再回来极乐殿,回到皇帝身上,那明光国师的魂又会躲去哪儿?
沈清仔细看着皇帝背上的符印,瞧着瞧着,有一处倒是觉得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道纤瘦孱弱的身影忽而闪过她的脑海,沈清立刻想到她在何处看过这个符印了!
春来楼,惜花居——宁栀!
“毕沧,我们得赶紧出宫!”沈清转身便朝外走,路过毕沧身边直接拽住了他的袖子道:“我想起来皇帝背上的符印与宁栀手臂上的一样,宁栀的内丹曾被打破,所以我见她魂体不稳,还以为她的魂魄也是随内丹一起受伤的,现在看来,明光国师的那一魂,分明就是藏在宁栀的内丹里了!”
怪,很多地方其实都有些怪,可沈清也怪自己从未去往深层想过。
她知道宁栀曾拜过仙山,修过道法,明光国师的弟子就算再厉害,那也是人间的道士,如何敢上仙山捉一心修仙之妖?便是那妖下了山,未必对付不了那些道士。
沈清虽称明光国师一句妖道,可对方也的确有些道行,寻常人哪能活上一千两百岁?除非他也是从仙山而出,亦或受高人指点。
加上坤灵镯,还有明光国师口中说的那个什么魂,这些都不像是寻常自学仙道的术士能得来的物件。
跑出极乐殿后入了御花园,沈清在那一簇簇花堆里转了两圈竟没找到出路,这地方大得可怕,一旦入夜就难分东西,沈清只能站在原地愣愣地抬头看星来辨别方位。
毕沧问她:“你要去花楼?”
沈清点头:“对!明光国师的魂魄一定是逃到那里去了,那里有个春来楼,楼中有只狸猫妖,那狸……啊啊啊!!!”
沈清的话还未说完,便察觉双足离地,人被抱着高高飞起,竟一眨眼的时间便越过高楼宫墙,悬在夜风里。
沈清便是脚踏黄符也只能飞檐走壁,从未体会过腾云驾雾,突如其来的拔地而起,吓得她将尖叫声又吞了回去。沈清紧紧地搂着毕沧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念经似的低声骂出了许多句脏话。
毕沧全都听见了,回想起她先前在极乐殿怒骂明光国师,说他是她道侣之事,毕沧忍不住轻声笑出,低笑声闷闷地从胸腔传入沈清的耳里,于是沈清闭嘴了。
腰间搂抱的力量很重,沈清也生怕自己会掉下去摔个稀烂,双脚盘于毕沧腰间还不忘睁开一只眼给毕沧指方向,让他往京城中灯火最多处而去。
先前怕,沈清还畏畏缩缩,许是知道毕沧不会将她摔着,那股害怕也被入目所见的画面冲散。
耳畔夜风呼啸,冷冽地吹凉了脸颊,扬起二人发丝交缠。沈清因为被风吹得有些冷,鼻尖微红,又因凑着毕沧很近,紧贴的身躯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让她一时恍惚。
她还从未飞得如此之高……往日在桂蔚山她也登过崖边,看过云海,却没见过如眼前这般,没有任何云层遮挡的,一场由灯与楼,人与物排列而成的繁花盛宴。
琉璃瓦,珍珠灯,青玉铺路,娇倚金漆门。
绫罗裙,兽皮鼓,长街灯舞,如醉不夜城。
整个京城从高处往下俯瞰,于深夜繁星月色中璀璨,灯火下人文百态,像一张慢慢展开的卷轴,记录着南楚国最后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