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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见月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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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清与毕沧趁夜色而归,待到平桥镇外,天已经亮了。

    离平桥镇不远的地方还有个小村庄,昨夜镇中的喧嚣并未影响村庄内的人,平桥镇出现妖的消息也没那么快传出,沈清便让毕沧在那村子里等她。

    毕沧起先不情不愿的,沈清便只能用假装生气来威胁,她眉头一皱,笨鱼妖倒是听话了不少。

    沈清也不好麻烦村庄里的人给他住处,便给了毕沧几张符,一张张叠成飞鸟的样子塞入了他的手心。这符与她在桂蔚山上给见月的一样,可化作屋舍,能扛风吹日晒,屋内五脏俱全,可以给毕沧提供一个安静的场所。

    屋子就落于村庄后方,被一丛野生的山茶遮挡,隐约露出房屋一角,但若无人穿过那片山茶花,便不会发现这里还住着个人。

    沈清将毕沧安排在村落后方是想着村落形成便说明这里足够安全,不至于荒郊野岭虽无人打扰,却也充满未知。再者若平桥镇中的官兵真有捉妖的意图,闯入了村子里来,见村庄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便不会耗太多时间在这里搜查,宁和的人烟反倒给了毕沧庇护。

    从村庄后侧离开,毕沧一直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在沈清第三次回眸瞪他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毕沧就站在一株不足腰高的山茶花堆旁,手指绕着腰间垂挂的一缕绸,睁圆了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活像是被丈夫丢在家中无措的小媳妇儿。

    沈清:“……”

    此情此景,倒让她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

    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一些以前看话本中临别时主人公互相对对方的叮嘱与倾诉,在这一刻具象地出现在沈清的脑海中,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

    于是沈清嘴巴动了动,道:“藏好自己,别再闯祸!”

    毕沧点了点头,沈清瞬间肉麻,鸡皮疙瘩起了半边身子,一刻也待不下去,她连忙小跑着离开,这一次没再回头。

    将毕沧安顿好,沈清回到平桥镇前绕了半边镇子,特地从鹤山脚下路过。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阵中闹妖一事给里正提了个醒,山下守山门的官兵比沈清来的那日多了两倍不止。

    再入镇子已是巳时,南街永和客栈的火已经被扑灭了,紧张了几个时辰的百姓在太阳升起后才渐渐放松了心态。他们怕妖如同怕鬼,以为天亮了妖就不敢出来,实际上天亮了鬼都敢出来……

    沈清没去南街,她也怕被永和客栈里的小二或掌柜的认出来,而后平白被揪到里正跟前去解释自己昨夜为何会踏黄符飞檐走壁。沈清倒是可以说自己去捉妖,可一旦这么说出口,平桥镇才出现妖,她怕是也不得自由,总有一堆意想不到的麻烦找来。

    一路上沈清沿着街边躲着人走,待到医馆前,还没跨进去便看见见月从里头出来了,他身后跟着老大夫,任凭对方怎么说也不肯留下来看病。

    见月垂头往前走,眼前道路被人拦住,一抬头,便对上了沈清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竟是止住了步伐,还与沈清打招呼。

    “去哪儿?”沈清问他。

    见月双手合十道:“小僧想回灵感寺。”

    沈清哦了声:“灵感寺下好多官兵把守,你短时间内应当是回不去了。”

    见月闻言面露不解,他昨夜昏过去的,方才迷迷糊糊转醒,自不知平桥镇发生了什么事。

    老大夫适时插话:“见月大师还是随老朽先回医馆吧,街上来往的人多,里正派了许多官爷轮流巡逻,镇里才闹了妖并不安全。大师的身体还未好,至少待我那碗药熬好了你喝下再说上山之事。”

    见月听到闹妖脸色便更难看了,沈清看着他朝医馆里抬了抬下巴,见月便只好转身回去。

    若鹤山下的官兵真的变多了,那条上山的小路恐怕也行不通了,见月昨夜才得知灵感寺收留赵小公子的真正原因,也知道如今寺中还住着赵家的主母老夫人,仔细思索一番,若他非要回去惹来了官兵,恐怕也会暴露山上姚莹的行踪。

    回到医馆内,老大夫前去熬药,留了院落的一角给沈清和见月一起晒太阳。

    几个木架上面放了簸箕,里面晒得半干的药材散发着苦涩的气味,院角的长春花开得旺盛,红红粉粉铺了一大片。

    见月就坐在小木凳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串古朴的佛珠在手中数着。

    “愁吧?”沈清眯着眼看向见月魂魄里不安跳动的那一丝杂色,提出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建议道:“去知州府报官吧。”

    见月闻言震惊地望向她,沈清靠在藤椅上伸了个懒腰,仿佛事不关己般随意道:“空明既然能为了去普若寺对外破戒说谎,便代表他能为了保命再多说几句谎言,一旦官府真的冲上灵感寺,在寺中找到了姚莹和赵家的小孩儿,他自有办法将灵感寺从中摘干净。官府看在灵感寺几百年敲钟的份上也不会过于为难一群和尚,毕竟谁能想到一寺方丈会说谎?届时灵感寺保住了,麻烦也消失了。”

    见月动了动嘴,风不知吹过几阵,好一会他才开口:“那赵家的小公子怎么办?”

    “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你既想保住小孩儿的命,又想保住灵感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见月大师要学会取舍。”沈清说完揪了一朵长春花。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保住小孩儿命的办法,只要官兵先冲上鹤山,将灵感寺与赵家之事撇开关系,她自有办法蒙混过关地带走那个无辜的孩童,再将他交给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照料。

    不保荣华富贵,但至少衣食无忧。

    见月却道:“还有……”

    还有谁?

    沈清状似看花,实则余光没从见月身上移开过,见他吞吐便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啊,我忘了。”沈清故作恍然:“山上还有个赵家的老夫人呢,我在通缉的画册上看过她,她叫什么来着……阿莹?”

    昨夜沈清听见了,见月喊了一声阿莹,她当时怕见月死了没去细想,还以为他在愁钱,但人一冷静后理智回归,脑海中的记忆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通缉的画册上既有画像,便有信息。

    赵氏,姚莹,原籍便是潍州平桥镇人。

    一声阿莹,叫见月捏紧手中的佛珠,数珠的动作停下,脸色也难看了些。

    但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他只停了几息便继续数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再看向沈清道:“沈施主有话要问?”

    沈清微笑着摇头:“我看,是你有话要说。”

    见月的确有些话想说,只是他不知要如何开口,那是年少时的错过,其实过去了五十多年,只能算作他拥有无数际遇的生命中的一刹。可有些印记,就是会停留得更久。

    见月不忌讳自己的过去,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也不怕谈起自己的经历。

    他没想过会再见到姚莹,但说到底,他心中对姚莹始终有些歉意。因为这一丝歉意,也因为以他过去对姚莹的了解,他想着姚莹找上灵感寺来帮她度过这一次难关,也许也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见月是在寺庙里长大的,但当年的老方丈说他尘缘未净,虽说见月一直称其师父,但其实他算不得和尚。

    他没有剃度,他可以随时下山离去。

    遇见姚莹时见月二十四岁,彼时老方丈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医馆的大夫隔三差五便会上山为他扎针。他记得那是九月初一,镇中有家酒楼开张,可请人免费吃茶,加之天降暴雨,来上香的人除却几个年迈虔诚的,寥寥无几。

    见月等到午时也不见大夫过来,焦急地想要下山去寻。

    雨越来越大,见月穿戴斗笠蓑衣,在一条长长的无人山路上走了许久。泥水冲断了山路,下山变得更加困难,他便只能往山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寺庙后山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上。

    那里有女子的哭声。

    她边哭边骂,身上全是泥水,早已没有半分形象。

    乍见有人过来,女子吓得拔出头上的银钗对着见月。她以为是什么山林野人,又或是不怀好意的坏人朝她走近,银钗先是对着见月,瞧见对方没有停下脚步,便立刻对准自己的脖子。

    见月这才止了步,他没敢说话,只伸手指了指女子身旁缠绕在花丛下躲雨的蛇。

    女子看见了,大声尖叫着朝见月的方向跑来,结果扭伤了腿,更加狼狈。

    见月扶住了她,驱走了蛇,他全程沉默,自然,斗笠下蒙着一层黑纱,也没叫女子看见他的面容。

    女子说她是平桥镇人,祖母早间来寺中礼佛,天突然下了雨,她便自告奋勇来送伞,谁知走到半路发现大雨冲坏了山道,她就只能绕行,越绕越远,险些困死在山里。

    若不是见月来了,她恐怕活不成了。

    见月在山间捡起一根竹仗递给她,让她当拐杖走路,谁知女子以为他要拉她行走,便拽着竹仗的另一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见月的身后。

    她的话很多,性子过于活泼,瞧着衣裳的布料也像是富庶人家出来的。这或许不是她第一次上鹤山灵感寺,可在此之前,见月从未见过她,或许见过,只是记忆不深。

    他听见女子边哭边骂人,那一串脏话,叫他记忆尤甚。

    他将女子送下了山,一路送到了平桥镇外,这才想着从另一边入镇去找大夫。

    女子猜到了他怕被人看见误了她的名声,心想他体贴,少女怀春般娇羞地想要从那层面纱之下探看见月的相貌。她没能看见他的容貌,见月被她的莽撞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大笑,竟自报家门:“我叫姚莹,镇中新起的那家酒楼就是我家开的,你可以去尝尝酒菜,我不收你钱。”

    见月不想过多与旁人接触,他心中尚有几分因病而生的自卑,所以他捂住耳朵转身跑了,假装自己没听见,就绝不会去找她。

    可世间缘分之妙,便是姚家的确是个信佛的虔诚信徒,姚家的老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上山,若平日天气好,也会来灵感寺。

    往年姚莹年纪小,不愿意跟来爬山,只偶尔随祖母前来拜一拜。

    但那场大雨之后,见月在灵感寺中见到姚莹的次数便变多了。

    见月若见外人,还是会因为一副皱痕斑斑的模样而戴上帷帽。他偶尔会被姚莹撞见,那姑娘心大,好似不懂男女之防,总一伸手就拦住了见月的去路,道一句好巧,他也上山来礼佛了。

    她问他:“你不说话,是不是因为你是哑巴?”

    问完还拍着胸脯道:“别担心,我不是想笑话你,也不会因你特殊而可怜你的。”

    见月摇头,只低着声音道:“我会说。”

    他的声音有些老态的沙哑,可姚莹听不出来,她只当他腼腆,甚至兴奋见月从不与旁人交谈,偏对她开口,她觉得自己在见月的心中一定很不一样。

    她总向见月诉说她家酒楼遇见的各种琐碎事,时间久了,见月也偶尔向她吐露些心中的抑郁难受。

    老方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记忆偶尔错乱,会以为见月还是小时候,担心他一旦圆寂,见月无人照顾。

    见月告诉姚莹,他有个很重要的人可能就要离世,他还不太能接受生死之隔。

    姚莹说:“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那时我一直哭,祖母说,人活着不会一无所有,娘亲虽走,但我还有爹爹,还有祖母,还有身边其他爱我的人,我仍有寄托。若对你很重要的那个人真的有一天离开人世了,你也不会孤单的……”

    姚莹的话欲言又止,她的眼神很亮,似乎带着盈盈的水光,透过那层遮住脸庞的薄纱,见月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他不会孤单的,因为她那时,愿意成为他情感的寄托。

    许久沉默,见月听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他的心并不坚定,他曾以为自己一定能堕入空门,却在这一刻产生了犹豫。

    但下一瞬,姚莹的话又将他拉回现实。

    她道:“你人很温柔,一定长得也斯斯文文的,我们这么熟了,能给我看看吗?”

    她如往常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若你脸上有疤有胎记,我也不会嫌弃你,更不会可怜你。”

    他能摘下帷帽吗?

    见月清醒地知道,他不能。

    他的这张脸和这具苍老的身躯,断了他所有冲动、与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