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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没出过桂蔚山,几百年来唯一打发时间的消遣,除了种种花草养养鱼,便是看书。
书舍之顶连接人间天地,挂在墙上的线铃那一头绑着的是不同门类的书籍,她虽熟读符册,却也看过一些志怪话本,知道些道门法术。
这世间的法,离不开一个阵字。
所谓符,便是以符咒画阵,才能达成所想。
好比长寿符借的是天地之间的灵气,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浊气下沉,浸染全身,五脏俱败则命不长久,而长寿符中的灵气代替了身体里的浊气,那人便可长命百岁。
去病符与长寿符同理,运道符自也是借的天地气运。
这些阵在桂蔚山上也处处可见,以阵化形,成了见月暂住的竹屋,以阵化气,便可以让桂蔚山上说下雨就下雨,说天晴就天晴。
但在阵之上,还有个界。
整个桂蔚山就是一个界,于外来看未必可见,若非心中所想便是将桂蔚山外的路踏平了也找不到山下来。
可这个界只是小小一座山,是丹枫仙人成仙之时才被天地所划的一处住所。
这种小小的界,天下不知凡几,有多少如丹枫仙人这般未入仙界的散仙,便有多少座这般供散仙修炼的仙山。
沈清从不了解界,她知每一个界中都有其特定的时间、空间的划分,也许此界中的一天,而界外已经过了百年,这些都是她从书上看到的。
但此时此刻,沈清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跳入了另一界中。
黏腻的、莫名缠绵暧昧的、冰冷彻骨的所有感知,都是这一界中给她带来的感受。她方才也不知碰到了什么,此刻动也不敢动,只睁大了眼睛希望能在无尽的黑暗里窥见一丝光。
心跳得很快,沈清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存于胸腔的气越来越薄,她好似泡在水中即将溺毙。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也不再胆怯龟缩,四肢无措地挣扎起来。
也不知手脚碰到了什么,总之她这一剧烈动弹,反而于黑暗中踢出了一些光,是她在那颗怪石头上看见的暗蓝色的光。
似雷雨夜中的闪电,噼里啪啦绽开后再归于沉寂,便是那光芒绽放的一瞬,沈清看见了一层银白的鳞甲。
柳叶形状的鳞片如附着一层冰,所有寒气都是从那而来的。
突然那冰中之物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呼吸带着温度拂过她的耳畔,像是有什么巨物从她身边擦过。
沈清震惊得无以复加,本能地叫喊出声,便是这一张嘴,水液钻入口鼻之中,填进了她的喉咙与胸腔,沈清如过电般猛然一颤。
“咳咳,咳咳——”
憋闷过度的心口在她重新找回呼吸时一缩一缩地发着疼。
沈清浑身失力般趴在了桌案上,身上冷汗涔涔。她仿佛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发丝与衣袂上全是水痕,哗啦啦地还在往地面流淌。
沈清捂着胸腔咳嗽,口鼻流水,再抬头,眼前又是屋舍之中,放在她眼前的债条完好无损,而掉在地上的怪石……
沈清颇为忌惮地往后退了两步,只瞪着眼去瞧,石头……还是那个石头,再没有蓝光,也没有寒气。
可她方才的感受不是假的,而她衣服上的水迹足以证明,她刚才的确意外闯入了另一界中。
那一界,在石头里。
屋外的风吹了一整夜,沈清挑灯看遍了以她名义欠下的债条。
她不知丹枫仙人从何而来的能力,竟能真将这些债背在了她的身上,且几番研究沈清知晓这债若不如数偿还,必是不可清除。
要么,还上头记录的银钱,要么,便是与银钱等值的条件。
债条上的禁制便是债主本人也无权解除,一夜过去,沈清只研究出她果然从号称人间财神的身份变成负债累累的穷鬼。
这些债条中有不少每日都在变幻,债条上的债主一旦死去,债条自动延续其子女身上,一代代累加,只要不还清,那将无穷无尽。
晨光透入窗棂时,沈清正扶额叹气,又忍不住手捂心口,只觉得魂魄震荡,马上就要再死一次了。
她没想过自己生前负债而死,死后还要还债。
丹枫仙人莫名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见月,就不怕对方弄丢了?那小和尚看上去至多六、七岁,竟也能跋山涉水而来,还背着那么重的包裹。
说到重……沈清回头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怪石。
自从昨夜无意间入了石中之界,她便用自己的外衣盖住了那石头,避免有什么意外情况让她掉入进去,憋死在界中深水里。
摸不透的东西暂且不必去管,先将眼前之事解决。
沈清起身推开门。
昨天落了大半日的雨,晚间又吹了一整宿的风,院中花圃里的花落了许多花瓣,缤纷的颜色铺在青石路面上,盖住泥泞。
沈清越过花廊,于凉亭内双臂环抱于胸前,眯起双眸看向正在屋中打坐的见月一眼。
“小师傅早啊。”沈清开口,见月睁眼抬眸朝她看来。
女子衣袂翩翩,花廊的紫藤花一路攀到了凉亭顶,与凌霄花一并盛开,挂了半边,此时被风吹过如珠帘摇摆,更衬得沈清高高在上,如世外谪仙。
见月起身,恭敬地回礼,在他跨出竹屋的刹那,脚下所踩的路便变回了草坪,符纸化作飞鸟,飞入了山林青竹野花之间。
见月惊诧,但见得多了,回神也快。
沈清将见月的债条拿出递到他的面前,见月见状一时踌躇,便听见对方道:“小师傅来桂蔚山必是有事相求,不如你我开门见山,直说吧。”
见月盯着债条看了半晌,终是抬手接下了。
他道:“小僧的确有事相求。”
沈清落座于凉亭,指着对面的位置请见月一并坐下。既然对方是她的债主,那便不能与以往上山求符的人同处。
见月才坐下,便见月色广袖拂过白玉桌面,两盏金汤茶飘着热气儿,微涩的苦香味传来。
沈清自认识人很准,昨日她看见债条头脑发昏,也未仔细看看见月小和尚,如今对方坐下她才认真上下扫了一眼,意外这小和尚日子过得竟然蛮苦的。
见月的手上有很厚的老茧,他随身带着斗笠却无蓑衣,衣衫较为褴褛,身后的行囊也是粗布制作,不能防水,打结处拴着一根竹竿,瞧竹竿尾部上的泥与磨出的痕迹,可见这根竹竿跟了他很久。
除此之外,他这身僧袍也不大合适,袖子刻意挽了几道,但裤脚略长,坐下时才能露出草鞋,与他脚踝上各种新旧交叠的伤。
沈清于心中已有定论,一个身负功德又满是伤痕的小和尚,舍弃佛门来仙山求问,必是生活上遇见大关了。
“实不相瞒,小僧此来……此来……”见月瞥了一眼沈清,想起对方昨日背负的债,实在难以开口。
倒是沈清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替他说出:“你是来求发财符的?”
见月一怔,没有反驳便是承认。
若是以往,沈清自然二话不说,她闲来无事便在书舍画符,发财符累计也有许多张,散出去一些也不算什么。只是眼下情况的确特殊,那些她平日里随放的发财符,如今却是一张也不能轻易动弹的。
难怪小和尚如此难以启齿。
“小师傅知我情况,唉,要说这发财符,我可真的给不了你。”沈清说完,见月也乖巧地点了点头,他理解她。
但沈清又瞥了一眼被他捏在手中的债条,转了口气道:“世间万事难解,钱不过是捷径而已,若我能不动一分一毫解决小师傅眼下困局,不知可行?”
此话一出,见月眸光立刻亮了起来。
小和尚长得挺清秀,只是实在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面黄肌瘦的,叫沈清难得生出几分同情。
见月连忙起身鞠躬道:“若大仙能化解灵感寺困境,小僧愿为大仙日日诵经祈福。”
“不必,不必。”沈清又非佛门信徒,还是残魂一缕,哪承得起僧人诵经。
只希望她解见月困局,也同时能还请她欠见月的万两黄金,毕竟在那些甚至还有十两,百两的债条堆里,见月可是个“大债主”。
沈清的符还有许多,任凭那灵感寺中是有人生病,还是有人短命,她都能救上一救,但见月将事情说明,沈清却有些无措了。
她对人间地貌并不熟悉,甚至显少出过书舍,自不知见月口中的灵感寺位于何处,更不知凡人竟分三六九等,一层层势力如难以跨越的阶梯,而见月想要救人,实如蚂蚁撼象。
如今人间国度号南楚,按照见月委婉的解释里来看,南楚的现局很乱。
帝王昏庸无道,大臣贪赃枉法,便是地方官员也只知剥削百姓。
好在不论朝代如何更迭,每一任皇帝对佛道二教还算恭敬。若是名闻天下的道观或寺庙,皇帝甚至会亲自去拜。灵感寺只是平桥镇鹤山上的一座小庙,庙里的和尚吃斋念佛不问世事时日子也算过得去,但近来灵感寺却惹上了大麻烦。
平桥镇隶属于潍州,潍州有一行善之家姓赵,赵老爷虽经商,但因世道乱,百姓苦,他多缴税不说,每个月还在城门前布施粥粮三次,请府中大夫义诊一次。
赵老爷虽与平民亲近,却与官家也有桥梁,其女因才貌动人在二十多年前被途径潍州的严亲王看中,纳入府中做妾,二十多年来深受恩宠,连带着赵家也跟着沾光。
但三个月前,严亲王通敌被斩,赵家亦被卷入其中。
可赵家积善世家,满潍州的百姓皆知,得知赵家也要被满门斩首,赵府的下人便带着赵家年仅两岁的小公子爬狗洞避开杀生之祸,躲入了灵感寺中。
灵感寺主持见孩童年幼,心生不忍,收留赵家的小公子。但官兵追上鹤山,他们虽不轻易与佛门为难,可灵感寺也拖不了太久。
提及此,见月便焦灼难安。
他便是灵感寺的和尚。
“小师傅原本上山,是想怎么做?”沈清问。
见月脸色尴尬,低声道:“世事纷乱,官员愿缓限便是有所图谋,只要、只要……”
沈清替他说下去:“只要钱财到位,买通知州,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上级,赵家小公子的命便能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