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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起来了……”
吱呀一声,破旧裂缝的房门被推开,照进外面刚刚蒙蒙亮的青灰色天光。一个十四五岁,身穿粗布衣裳的瘦弱小丫鬟端着一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把水盆放在床头,然后去叫躺在床上还未起身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年纪更小,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盖着一床被洗成了灰白色的破棉被。棉被外面的布料磨得稀烂,露出里面板结成一块一块的黑黄色棉絮,跟土坷垃一样冷硬。即便棉被上堆了一堆的衣物,看过去也不见得暖和。
女孩露在棉被外面的一张面容又瘦又苍白,不过巴掌大小,依稀可见五官的精致,但也被那憔悴灰暗的脸色遮掩得所剩无几。
“小姐?”
小丫鬟紫菀轻轻地再叫了一声,床上的女孩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平静而利落,丝毫没有刚刚被叫醒的睡眼惺忪之态。
那一瞬间,清冷微弱的天光中,紫菀仿佛看到那双眼睛犹如一对深不见底的幽狱鬼洞般,黑得没有丝毫光亮。里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幽冷,像是能把一切吞噬进去。
紫菀的心脏猛然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半步,再看去的时候,床上的女孩却已经揉着眼睛,哼哼唧唧的,不情不愿地往被窝底下缩去。
“还早呢……天不是都没亮么……”
她本来生得又瘦又小,加上脸色黯淡苍白,说不上多好看,但这般像一只贪睡的猫咪一样赖着床不愿意起来时,倒是带着一种慵懒娇弱的味道。没睡醒的声音也是娇娇糯糯的,含糊不清,分外地惹人爱怜。
紫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暗中叹口气。
她家小姐,安国公府排行最末的庶女,宁霏,三年前因为犯下大错而被送到京都郊外的偏远庄子上来。
那时候小姐只有九岁,身子骨本来就弱,到庄子上之后受尽了磋磨。前些日子因为受寒而大病了一场,险些就不好了,躺在床上几天没能下来,这两天才刚刚好转些。
“小姐,必须起来了,这个月已经快到月底了,还有一个荷包和四方绣帕没有做完,到时候要是交不上东西,就更要饿肚子了……”
紫菀只当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是黯淡光线下的错觉,尽管不忍心让还在病中的小姐这么早就起来做绣活,但还是轻声劝着宁霏。
宁霏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紫菀在水盆里拧了毛巾,先在自己手里捂了捂,然后才给宁霏。木盆里的水是冰冷的,现在才二月末,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不能直接让宁霏用这么冷的水洗脸。
房间又被推开了,另一个丫鬟豆蔻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三个馒头和一碗粥。那粥稀薄得跟清水一样,都能照出人影,馒头也是又粗又黑的杂面。
这就是主仆三人的早饭。
“庄子上给的饭食越来越过分了!”豆蔻愤愤地说,“那些长工吃的都不止这样!”
安国公府把宁霏送到庄子上来,说是思过受罚,三年了也没见有一个人来理会过宁霏,怕是早就忘记了安国公府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庶女。
庶女本就不受重视,这么一个犯了罪被扔出来自生自灭的,庄子上的人自然根本不放在眼里。
宁霏带来的紫菀和豆蔻两个丫鬟,被庄子上当做粗使下人来使唤,一天到晚起早摸黑,什么脏活重活都得干,动辄被欺辱打骂。宁霏虽然还不至于到这份上,也得一个月上交足够的针线活,否则连一份少得可怜的口粮都分不到。
紫菀和豆蔻的手已经被粗重活计磨得粗糙不堪,没法做精细的针线活,想帮宁霏也帮不了。庄子上管事的王柱媳妇钱氏,又是个凶悍刻薄的,不管宁霏生病不生病,一点也不肯通融。
紫菀给宁霏把早饭端过来,道:“算了,等会儿奴婢赶早出去挖点野菜回来,不能让小姐饿着。”
小姐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子女,却沦落到要靠地里挖的野菜来填饱肚子的地步。前两天小姐病着,吃得少,她们也要照顾小姐,没有时间出去,今天小姐好了些,想来应该有胃口了。
宁霏和两个丫鬟分吃完那点清粥馒头,也起了身,跟她们一起往外走。
“我和你们一起去挖野菜。”
紫菀一惊,连忙阻拦:“这怎么行!”
小姐本来过得就已经够苦了,现在病还没好,怎么能下地干这种活计!
“没事的。”宁霏微微一笑,“我这几天在屋里待得也憋闷,出去走一走,透透气正好。”
她的眼睛是那种又大又圆又漂亮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澈剔透,灵动得像是两汪白水银里面养着两汪黑水银。平时看过去纯洁无辜,像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犹如一对月牙一样,特别可爱。
宁霏自己到院子里拎了个篮子,就往庄子外面走去,紫菀和豆蔻只好跟上。
不知为什么,她们感觉这几天大病过一场的小姐,尽管看过去还是那种模样,但跟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小姐之所以被送到庄子上来,说是因为给嫡姐宁雪下毒,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恶毒心思,惹了安国公府众人的恼怒厌弃,所以才被丢到这里来受罚思过。
但只有她们两个贴身丫鬟相信,小姐一定是被冤枉的。以前在安国公府的小姐,单纯天真得像是一张白纸,柔弱善良,不谙世事,根本不是那么恶毒的人,
外面天色才刚刚亮起来,晨光熹微,主仆三人走到庄子外面,有一条浅浅的溪流从田野上蜿蜒流过去。
早春之际,溪流两岸刚刚覆盖上一层嫩生生的鹅黄嫩绿色,青翠鲜活。被春风吹柔的柳树枝条上刚刚吐出嫩芽,隔年的芦苇枯茬里面抽出了新叶,岸上遍地都是郁郁葱葱的繁花浅草。
这个季节正是野菜最多最鲜嫩的时候,紫菀和豆蔻蹲在草地上,急匆匆地采挖着。她们不能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不然回去晚了耽误了干活,她们被钱氏打骂一顿还算是轻的,怕是又得连带着作践小姐。
宁霏拎着个篮子,倒也的确不像是正经出来挖野菜的,慢悠悠地在河岸边晃了一大圈,回到紫菀和豆蔻身边的时候,篮子里装了小半篮植物。
紫菀一看宁霏的篮子就苦笑:“小姐,您摘的这些很多都不是野菜,不能吃的。”
“不能吃,但可以入药呀。”
宁霏把篮子里的药草抓出来给她们看:“这是半边莲,可以清热解毒,利尿消肿;这是天胡荽,可以治跌打淤伤;这是白刺苋,可以治痢疾腹泻;这是千里光,可以治湿疹疮疖……”
最后拿起一大把看过去和荠菜差不多,尤其鲜嫩水灵的绿叶子,对两人眨眨眼睛:“还有这种,可以让人的精神处于一时的亢奋,但短暂的提神之后就容易疲倦深眠。”
紫菀和豆蔻听得睁大了眼睛。
“小姐……”豆蔻惊讶地问了出来,“……您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药草了?”
宁霏笑了笑,一侧嘴角边绽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十分可爱。
“以前在书上看到的。”
紫菀和豆蔻并不记得宁霏以前有看过什么医书,小姐以前五谷不分,也从来没露出过认识药草的样子。但小姐既然已经都这么说了,她们虽然仍然有些奇怪,但也不好刨根问底。
三个人拎着篮子回去,刚刚把那些野菜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钱氏就杀到她们这边来了。
钱氏生了一张长着雀斑的面皮,下巴尖削,鼻子带钩,两边颧骨高高耸起。一看见三人这时候还没开始干活,立刻吊起了一双三角眼,凶神恶煞地扯开嗓子骂起来。
“打脊的懒货,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干活?事做不了多少,吃倒是比谁都能吃,还以为自己是国公府里面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体面丫鬟呢?……我呸!老娘看你们就是皮痒欠收拾了!”
一边骂一边就伸手过来,狠狠地掐拧向紫菀和豆蔻的胳膊。
钱氏最爱用的就是这一招,每次庄子上那些小丫头被她掐得哭爹喊娘的时候,她脸上都带着一种狰狞的快感。
紫菀和豆蔻的手臂上已经被掐得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几年来痕迹都没消退过。但又不敢躲闪,只能逆来顺受,因为现在不让钱氏掐痛快了的话,往后她们只会更惨。
然而,这时宁霏却迎了上去,挡在紫菀和豆蔻前面,手中提着她们刚刚采摘回来的一篮子野菜。
“钱妈妈别生气。”宁霏笑盈盈地道,“我们刚刚出去摘了点野菜,听说钱妈妈就喜欢吃这些个新鲜东西,这一篮子给钱妈妈拿回去尝个鲜吧。”
宁霏毕竟是国公府的小姐,刚刚到庄子上的时候,也带了不少金银首饰和一些财物家当过来,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全部被钱氏抢走了。加上作为庄子管事媳妇,搜刮贪墨了不少油水,大鱼大肉天天不断,吃腻了便想着吃时鲜野物,常常让庄子上的人出去给她采野果摘野菜。
一个下人,竟然都养出了富贵人的毛病,钱氏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想而知过得有多滋润。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钱氏对着宁霏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加上那一大篮野菜,便不好再继续打骂,哼了一声,一把夺过篮子。
“算你识相!还知道孝敬!”
这死丫头片子以前可没这么机灵,屁也不知道放一个,看来现在总算是学乖了。
紫菀和豆蔻心里又怒又急,怒的是宁霏也受了这婆子的侮辱,急的是这一篮子野菜送出去,她们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豆蔻性子急,正要上去拦,紫菀的目光落到那一篮子野菜上,突然看到里面半埋半露着一大把荠菜一样的绿叶子,正是之前宁霏说的那种药草。
小姐怎么把药草混进去了?
宁霏这时回过头来,对紫菀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睫毛很长,眨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两把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紫菀比豆蔻更会察言观色,心里一动,立刻拉住了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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