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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如因得了她母亲事先的知会, 几乎不曾离开禅房。老太太午间有午睡的习惯,才吃过饭便躺下了, 外头梵音阵阵,她在窗口的清风下沉沉好眠,间或发出微微的鼾声, 听得清如蹙起了眉。
百无聊赖, 也不知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那些婶子姨娘并嫂子们都上外头逛去了,唯独她和清容不好出去,留在这里听老太太打鼾, 实在无趣得很。
烈日炎炎,但护国寺里多榕树,且又是栽种了上百年,树冠大得屋顶一般。她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看, 两只知了从远处飞来, 震动着双翅, 震出好大的声响。这些笨重的虫子也有搬家的梦想, 只是这树大约不宜居, 一只落了户, 一只又振翅飞出去,奋力地飞, 飞得摇摇晃晃。最后不知往哪里去了,消失在了耀眼的光瀑里。
忽然有身影挨过来,挨在墙角冲她招手,清如直起了身子。
清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小喜?”
小喜的老子娘发迹就是靠着扈夫人的恩赏,因此小喜一直对扈夫人俯首帖耳,当初被安插在淡月轩,也兢兢业业替她们看着四丫头,算是可靠的心腹。
“难不成有变故?”清和瞧了清容一眼,心里悬着,便走了出去。
小喜脚下挪了两步,等清如到跟前,悄声道:“二姑娘,小侯爷来了。”
清如吃了一惊,“小侯爷回幽州了?”
时候过得真快,细算算,他走了也近一个月了,这会儿回来,可见他对这桩婚事有多急切。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清如着急拽住了小喜问:“那四姑娘呢?可是见他去了?”
小喜摇了摇头,“才刚全嬷嬷来,说大奶奶肚子疼,请四姑娘照看会子。我正好行了香出来,在大雄宝殿前遇见小侯爷,小侯爷让我悄悄给四姑娘递话儿,说有要紧话和四姑娘说。”
清如只要听见任何有关小侯爷的传闻,立时就分不清南北了。她开始盘算他现在见清圆的原因,如果侯府答应了,他大可堂堂正正上谢府提亲。如今还要偷偷摸摸的,就证明他这回白跑了一趟,侯府根本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对于这位小侯爷,她心里的遗憾不可谓不大,好多话始终没有说开,她总欠缺一个让自己死心的机会。眼下清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如果有可能,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一把。进不进宫对她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能和他有个结果,谁还愿意进宫呢!
“小侯爷人在哪里?”清如一把抓住了小喜,“你快带我去。”
小喜朝远处指了指,“喏,就在那里。”至于那里是哪里,从这里看过去,根本看不见。
清如急急要去,清容迟迟叫了声二姐姐,“太太让咱们在这里等着的……”
清如一脸决绝,“我今儿非见他一回不可,我有话和他说。”
她跟着小喜去了,连绿缀都没带,边走边问在哪儿。小喜含含糊糊的,一味往前指引,“就在前头。”终于引到了那个亭子前,亭子里空无一人,小喜道,“才刚说的就是这里,二姑娘且等一等吧。”
扈夫人的失策,失策在计划虽透露给了清如,却没有把预定的地点告知她。小喜把人送到便走开了,剩下清如一个人在亭子里傻等,可惜等来的不是小侯爷,是两个剃发染衣的僧人。
那两个僧人手法很老道,捂嘴擒拿,对付个姑娘像老鹰捉小鸡子儿。清如的挣扎反抗,连给人挠痒痒都算不上,想逃逃不掉,想喊也喊不出来,最后被拽进了不远处的屋子里。
直棂门关上了,隐约砰地一声,这里听起来极轻的,但目睹了经过的二奶奶明氏像被拍在了脸上,猛地震动了下。
“那是……清如不是?”她看看自己的陪房丫头,有点难以置信。
她的丫头也是惶惶的,“瞧着是很像……姑娘,怎么办?”
怎么办?明氏起先也惊得魂不附体,待定了定神便冷静下来。那是谁?是不可一世的二姑娘,快要进宫做娘娘的二姑娘!她可是当家主母的掌上明珠,就在不久前,因为兄妹间拌嘴,罚姨娘跪了一整夜的扈夫人的女儿啊!初见时的惶恐,这时已经变成了爽快的解恨,她恨不得昭告天下二姑娘落进花和尚手里了,可是不能,这会儿出声,便没有好戏可看了。
明氏咳嗽般吭哧一笑,“瞧瞧去。”
主仆俩壮起了胆儿走得近些,若无其事从门前经过,左耳和右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祥和的梵声,一边是被堵住了嘴的哭喊。
人心里的报复,人心里的恶,当真有无穷的力量,它能支撑起一颗见死不救的心。明氏最终佯佯走过,虽然腿里直打哆嗦,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豪门世家的内宅本来就是各自为政,处得好当亲戚走动,处得不好注定是冤家对头,见面眼里射刀子,不整治死对方不罢休。
谁都有走窄的时候,要足了强,什么趣儿!不知扈夫人知道女儿这会子正受苦,心里是什么感受。明氏摇摇头,“可怜,一个姑娘就这么完了。”
她的陪房丫头笑了笑,“横竖她将来都要嫁人的,早一天晚一天不一样么。”
那厢清圆带着抱弦和小喜也进了庙祝的功德殿,她在地藏菩萨跟前替她母亲捐好了神位,请人把名讳和生卒年写全了,剩下的便是每十年过来缴纳寄放的银子。
她们说说笑笑迈进了门槛,这时恰逢扈夫人和孙嬷嬷要出门,两路人马在槛前相会,清圆一辈子都忘不掉扈夫人看她的眼神。
惊讶么?意外么?清圆含笑道:“太太的事办完了,现在轮着我了。”
那一语双关,惊出了扈夫人一身冷汗。她竟没上套,看来这回又叫她逃过了一劫,扈夫人不好做在脸上,随意应了声便出了门,但心头禁不住作跳,跳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路过那个凉亭的时候留意了一眼,四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究竟哪里出了纰漏这会子闹不清,懊恼虽懊恼,暂且也不能深究。
快步回到禅房,见清容一个人坐在老太太榻前,给老太太打扇子,扈夫人连声气都变了,锐声道:“你二姐姐呢?”
清容站了起来,“二姐姐出去了……”
清圆先前的那句“太太的事办完了,现在轮着我了”,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开。孙嬷嬷暗道不好,拔腿便朝外去,扈夫人怔了怔,转身疾步跟了出去。
老太太被她们蛇蛇蝎蝎的模样吓了一跳,勾起头朝门上看,嘴里嘀咕着:“你们太太上了年纪,倒愈发沉不住气了。”
清容的目光穿过了窗外那棵榕树,迟疑着问:“祖母……是不是出事了呀?”
老太太想能出什么事呢,佛门清净地……但心里不知怎么也七上八下,便慢吞吞起了身,也预备出去瞧瞧。
午后的气候,一蓬蓬热浪直往脸上冲,月荃搀着老太太过了夹道,只见一箭之地的凉亭不远处,一间禅房外站了好几个谢家人。
“这是怎么了?”话才说完,见徐嬷嬷慌慌张张跑了过来。老太太有些迟疑,“前头出什么事儿了?”
徐嬷嬷脸上尴尬,似乎不大好说出口,支支吾吾地,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子道:“坏事了……”
老太太陡然变了脸色,脚下蹒跚着过去,到了门前只见扈夫人跪在墙角,怀里抱着个人,因氅衣宽大,从背后看不清她身前是什么光景。只是清如的裙角露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从胸腔迸发,然后扈夫人颤抖着捂住她的嘴,“别出声……别出声……”说到最后自己也哽咽起来。
看来是真的不好了,真的坏事了……老太太走进去瞧,一看之下几乎要晕厥过去。清如的衣裳全被撕烂了,蓬着头,身上尽是淤青和血痕。扈夫人要替她遮掩,可惜盖住了胳膊露出了腿,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老太太血气冲头,腿颤身摇倒退了好几步,最后急得顿足:“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清如见有人来,那双眼睛里闪着惊恐的蓝光,尖叫声被她母亲捂在了掌心里。
不能声张,不能宣扬,宣扬出去姑娘的名声就毁了。这时候的蒋氏发挥了作用,忙冲身后的人回手,让她们全散了,一面吩咐身边的嬷嬷:“赶紧想法子出去找件衣裳或斗篷来,再拿顶幕篱。叫门上的小子预备好马车,人一下山就回去。”
众人都被轰了出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个个都是六神无主的样子。白氏捏着手绢嗫嚅:“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呢……”
明氏和丫头交换了下眼色,暗暗牵唇一笑。
正室没个正室的样儿,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如今出了这种纰漏,可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先前跟着紧张了一阵子的众人,忽然都释然了,事儿出了,接下去的好戏更精彩。大家心里都雀跃着,简直按捺不住这种狂喜,后来各自登车,眉眼官司打得热闹,你推我搡的,俨然过节一般。
清圆车里的小喜扭着两手,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她偷眼瞧瞧四姑娘,没敢开口说话。
清圆心里体会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畅快。扈夫人的每一条毒计清如都参与了,她一点都不无辜,要不是自己将计就计,现在痛哭流涕的会是自己。这是怎样可怕的一对母女,当初毒死夏姨娘嫁祸她母亲,如今杀她不成又打算毁她的清白。这回可好,自食恶果,倘或她们心里还有一点善念,何至于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
“你今儿跟在我身边,哪儿都没去。”清圆淡淡道,“回头必要问你,你仔细些,便是帮了你自己。”
小喜唯唯诺诺应了,心里知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随时都是可能被牺牲的。就算过会子自己供出了四姑娘,四姑娘大可直呼冤枉,反咬一口说是她们合起伙来栽赃她。如今家里唯一的嫡女已然毁了,老太太自然顾惜剩下几位姑娘,没凭没据指认四姑娘,只怕太太没能把四姑娘怎么样,老太太先把她们一家子给撵出去了。
果不其然,扈夫人前脚把清如安顿好,转过身来便抽了清圆一个耳刮子。再要扬手,被边上的人拽住了,扈夫人像疯了一样,血红着两眼瞪着清圆,声嘶力竭地喊:“你这贱人,是你害了清如!是你!”
清圆虽有防备,毕竟年轻姑娘,经不住她这样雷厉风行的手段。一旁的抱弦挡住了扈夫人的第二掌,扭头大喊:“老太太,这事怎么怪我们姑娘……和我们姑娘什么相干……老太太!”
老太太被今天的意外弄得心肝都碎了,回到家里又要上全武行,嘴里又劝不住发了疯的女人,于是把桌上的一套茶具连托盘端起来,狠狠砸在了地上。
哐地一声,瓷器四分五裂,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老太太厉声道:“闹吧闹吧,把这个家闹得败了,一个个便都消停了!丢人啊,谢家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你们上外头瞧瞧去吧,哪一家出过这样的事!如今还有脸闹呢,等闹出人命来,闹得家破人亡,我看你们哪个能超生!”
扈夫人像被兜头打了一棒子,这时候才缓过劲来,坐在椅上急喘着,衔恨指着清圆道:“我问了二丫头,是四丫头跟前小喜来传的话,说小侯爷从横塘来了,约二丫头见面,她这才着了四丫头的道,被她安排下的贼人害了!小喜人在哪里,叫她出来,一问就知道了。”
屋里众人开始四处张望找小喜,小喜从门外进来,蹲了个福,惶然道:“太太……这么大的事儿,您怎么能说是我传的话……我不过是个奴几,担不起这个责啊……”
扈夫人拍案而起,“二姑娘还能冤枉你不成?你这会子跟了四姑娘,自然听她的话,可别忘了早前我待你们一家子不薄,你如今恩将仇报,丧了良心!”
小喜脸红脖子粗,抱弦见她这样,怕她说漏了嘴,正想反驳,便听四姑娘道:“太太这话说得很是,阖家谁不知道,小喜是你安排在我院子里的耳报神。只可惜今儿她一直在我身边,多少人都看着的,太太是教唆不成的,她也没这个胆子接着。”刚才的一巴掌打得她耳中嗡鸣,但她怒而不怨,就算这巴掌是赔给清如的,她也不亏。只是话要说得入骨,便对扈夫人一哂道,“太太说是我害了二姐姐,我倒要请问太太,二姐姐这么大的人了,明知小侯爷要向我提亲,为什么上赶着和人见面?”
扈夫人一时窒住了,因为这话本就不是实话,清如之所以听信了小喜,是因为她知道清圆九成落进了歹人手里,见不成小侯爷了,这才打算像上回大佛寺那样故技重施,再截一回胡。谁知清圆的心思比她细腻一万倍,将计就计把她骗去,填了那个窟窿。如今是贞洁没了,人也丢尽了,这笔账不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好丫头,你不必同我耍嘴皮子功夫,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有你狡赖的余地!你二姐姐平时固然骄纵些,心眼子不及你多,你再恨她,也不能这么害她呀。都怪我心善,把你这样的灾星接回家,坑了我的清如。”扈夫人越说越激动,回头叫孙嬷嬷,“去把绫子拿来,我今儿绞死了她,该杀头我受着!”
一时间鸡飞狗跳,扈夫人是恨透了,就算设私刑都打算要了她的命。
清圆并不畏惧她,长久以来的窝囊气,今儿才算略出了一回。她凛凛站着,冷笑道:“太太要绞死我,只管动手。你和二姐姐有气就往我身上撒,今儿是第二回了,我吃了你们两个巴掌,我就算是庶出,也是这谢府正经的小姐,不是你们的奴才!我倒要问太太,这么大热的天儿,太太非调唆得阖家上护国寺烧香,是什么道理?这么巧的,上回我被人劫了道,险些死在强盗刀下,这回二姐姐叫人……太太不疑心有宿敌寻谢家的仇,却一口咬定是我害了二姐姐,究竟是太太亏心,怕我报复,还是怎么的?”
扈夫人被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着槽牙狠狠盯住她,那根指着她的食指,恨不能在她身上戳上千百个窟窿。然而气有什么用,急又有什么用,要紧的是想法子,逼她以死向清如谢罪。
“好好好……”扈夫人铁青着脸,把视线调向了清容,“三丫头,你一直和你二姐姐在一处,当时发生的一切你最清楚。你来告诉祖母,究竟是不是四丫头打发小喜来报信儿,把你二姐姐骗进了虎口。”
于是大家都看向清容,清容嗳了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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