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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妆的女人将外套砸回凌夙诚的脸上,又把高跟鞋潇洒的一脱,拎在手上,赤脚走在略有凹凸的石板路上。
凌夙诚将劣质香水味浓烈的外套从脸上揭了下来,继续侧着身猫着腰跟在女人身后。
这条小巷大约只有一米宽,加上两旁商户偶尔外凸的防盗网、放于铁支架上的花盆,大概能够卡住不少略微丰满或是健壮的人。
比起凌夙诚,前方几乎可以保持直线向前的女人似乎要走的得心应手的多。
巷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束安置于楼顶的射灯灯光会偶尔划过这里,将潮湿斑驳的墙壁一会儿映成阴恻恻的绿色,一会儿又映成鲜艳至极的红色。除了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凌夙诚只能听见某处花盆里的水滴落地面的规律声响,如同计时。
偶尔,女人的长指甲划过墙面发出的尖锐杂音也会混进来,就像是播放老旧恐怖影片时偶尔出现的雪花点一样。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穿过好几个类似的巷道后,连向来方向感不错的凌夙诚也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急什么。”女人的声音有种与外表完全不符合的轻柔,“还是说你想回去送死?”
“……不是,我是跟着别人来这里做生意的,必须早一些回去汇合。”
“哦,外地的朋友你好。”背对着他的女人用力点了点头,然后骤然拔高了音量,“那你就更不该跳出来逞什么英雄啊!你皮痒啊!”
“我……”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老老实实跟着姐姐我绕小路吧。”女人回过头来,精细的妆容在深红的光下略微有些可怖,像个怨念深重的女妖怪。
“可是……”凌夙诚刚一开口,就又被堵了回去。
“可是什么啊可是!”女人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看不出姐姐是干什么的吗!几个披着警察皮的流氓缠着我有什么奇怪的?你是容易热血上头的小屁孩儿啊!”
凌夙诚被这一连串犀利的言辞逼迫的哑口无言,半晌才略有底气不足的开口:“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尽快的回到住宿的地方去……”
“知道了知道了,这点小事一直啰啰嗦嗦干嘛?烦不烦啊你。”女人揪着眉头看着他,“那你住在哪儿啊?”
“A区ε。”
“……你再说一遍?”
凌夙诚愣了一下,仔细又回忆了一遍标牌:“A区ε……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知道一般人会怎么读吗?”女人反问。
凌夙诚皱眉。他清晰地记得离住宿地点最多十米远的路标上写的“A-Ε”。
“……没有几个人会把后面那个街区名读成希腊字母发音的‘艾普西隆’的,这个发音又难记又拗口,虽然是早年上面的人定下的,但是从来没有小老百姓这么读。”女人眯着眼睛走近了两步,“外来的人就更难一次读对了。”
这是不是就叫“阴沟里翻船”?凌夙诚想到。不过他面上依旧镇定:“我所属的船只,也有这样的地名,我念习惯了。”
“是吗?看来是我们这边的人没文化了。”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表明她并不太相信,“但是实话实说,我觉得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像是出门跑船的……我接触过那些人,他们大多市侩又谨慎,没有你这样的。”
“我头一回来,以前做过老师。”凌夙诚努力从自己的人设中简明扼要地扒拉借口。
“你叫什么?”
“林……诚。”凌夙诚稍微磕巴了下。
“好吧,林老师你好,我是甘遥。”女人正儿八经地向他伸出手。
凌夙诚略有犹豫,将下午搬东西时沾了灰的手套摘下,虚虚地握了下手,却被对方一下将手紧紧攥住。
“你就可劲儿编吧。”甘遥抬头盯着他,“你绝对不是来跑船的……就算是跟着跑船的来的,你也不是抱着赚钱的目的过来的。我这小半辈子见过的男人比你今后的一辈子见过的女人都多,你这种人一看就是优渥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待人接物都透着股迂腐气——你知道多数人见了我都会盯着哪儿看吗?啊,反正不是像你这种一直看着地面的。”
“我没有向你老实阐述一切的必要。”凌夙诚用了点力把手抽了回来,“正如你劝诫我的,不要多事。”
“我看见你专门去了那间才出过事的酒吧。”甘遥突然轻飘飘吐出几个字。
“……你什么意思?”
“以你外来人的身份,应该很难打听清楚一件敏感的事吧。”甘遥后退两步,转身背向他,“你知道那间酒吧最近有多热闹吗?死了人之后,两天内起码有不下十个看着就鬼鬼祟祟的人‘偶然’在店门口闲逛了一会儿,所以那现在才有人一整天守着。”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个酒保死前几天来找过我,托付过我一件东西。”甘遥突然在外套内部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将一把钥匙随意向后抛去,凌夙诚却稳稳地上前一步接住了。
她转过头来,又笑了笑:“他说他要是万一出了事,就把这个东西交给‘盘古号’上专程过来找他的人……我觉得八成就是你吧。”
凌夙诚下意识摸了一下头顶印着“长宁号”三个字的帽子,低声问到:“你到底是什么人?”
“还要我明着说出来吗?娱乐业工作者啊。”甘遥好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我跟太多人打过交道,当然知道哪艘艇是从哪儿来的。”
见凌夙诚一脸欲言又止,甘遥好心地又接了下去:“如果你是想问他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这种人手上,我倒是可以爽快的告诉你……这条街上的所有做我这行的,都没一个简单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我本来也是替上面做事儿的……结果上面最近换的太快了,早就没人搭理我了。”
“如果你从前一直为你所谓的‘上面’做事,我们的线人就不该有机会在这个时间点出事。”凌夙诚靠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墙面上,“既然我们互相都无法相信对方的说辞,那么就平等的提出交换情报的条件吧。”
“我想知道的,你肯定无法告诉我。而你想知道的,我也未必会实话实说……这样你也要问下去吗?”甘遥将脚边的石块踢远,歪着头看着他。
凌夙诚看了一眼时间,决定不废话:“关于这把钥匙……他只把这把钥匙简单地给了你么?没有再交代什么?比如它的用途。”
“没有,他是一个很谨慎很专业的人——比你专业。”甘遥抬头,看着房屋缝隙间的深色“天空”——或者说楼上一层的地板,突然问到:“你这会儿倒是不急着回去了?”
“着急。”凌夙诚的语气平稳,“所以请你快一点说,或者不说。”
“着什么急呢……”甘遥的声音有一种呢喃的意味,“虽然咱们这种被关在室内的看不见月亮……但是今天可是月圆夜,很多人的大日子呢。”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最初是怎么发现这些犄角旮旯里的路的吗?”
甘遥话音刚落,零点的钟声响起,所有射灯骤然关闭,小巷内顷刻变得漆黑一片。
凌夙诚刚刚适应勉强黑暗,就隐约看见甘遥似乎一直抬头看着这一线天空。
可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封闭的船内,既不会有繁星闪耀,也不会有月光洒落。
下一秒,他看见了漆黑的“天幕”上,骤然出现了几点颇似星星的白色光点。
“……怎么?”作为一个外地人,凌夙诚有点茫然。
“嘘。”甘遥似乎在口袋里摸着什么东西,示意凌夙诚先安静一些。
白色的光点越来越多,从之前稀疏的几粒点缀在黑幕上,变成了一条窄窄的银河,且渐渐向着一个方向流动起来。
流动?凌夙诚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甘遥终于借着微弱的光线掏出了一件什么小玩意儿。她拨动开关,立刻有一束明亮的白光照射在了墙壁上。
“天上……都是这个?”凌夙诚接过她手里的微型射灯,反应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凌夙诚挥手示意甘遥先不要出声,先关掉射灯,甘遥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另一束白光照射到凌夙诚身旁。他捂了捂眼睛,听见来人说到:“你们怎么站着不往那边走?这条路堵住了?”
“不是啦,是我朋友的‘手星’丢在路上了,我们正讨论要不要倒回去找找呢。”
“没事,心诚则灵嘛,月鸩大人不会在意的。”来人居然是一位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
“我也正劝他呢,毕竟是一月一次的大日子。”甘遥又恢复了轻轻柔柔的语气,“说不定他就是月鸩大人本月选中的幸运儿,万一错过了多可惜啊。”
“是啊,快一起走吧。”年轻人疲惫泛青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狂热,用力推搡了挡路的凌夙诚一把。
凌夙诚只淡淡地看了甘遥一眼,借着这股力道向前走去。
走出狭窄的小巷,三三两两的人群正从各个方向的小角落里钻出来,汇合到这条稍微宽敞一些的支路上。无论男女老少,所有人的手里都握着一个小小的光源,年轻或是苍老的脸上都被映成一片骇人的惨白。
除了偶尔能听见周围熄灯的住户房间里传来几声婴儿的哭闹,游行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人谈笑。
凌夙诚不得不顺着人流向前,眼神始终不敢离开甘遥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