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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正贤挪开凳子,俯身在电脑屏幕前。他用滑鼠点开了屏幕右上角的通知栏——社群网站、社交网和职场网都弹出一个名字叫“李知恩”的加好友邀请。虽然三个名字不完全相同,但头像和ID中的相似也能猜到这邀请来自同一个人。
他把凳子转过来,搬来键盘,准备慢慢研究一下这三条奇怪的好友申请。
“难道是主管安排的?这么快他就把工作交接过来了?到底是有多缺人手啊。”
曹正贤这样想着,抬起屁股看向主管办公室和他门外的那圈“自己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甚至人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打开TJN内部通讯软件,在分组里找到“自己人”中的一个还算熟悉的记者,抛了个问题过去。“这个三桑电子的李知恩,是咱们的线人吗?”
过了一会儿,他发送的消息末尾标记变成了已读,但没有回复。
他又垫起屁股,看到这厮正在电脑前疯狂切换页面,完全不是没读短信的样子。
“看来是我太爱出风头,那厮吃醋了。”
他轻轻嘲笑了一声,在同事栏里找到他们那小团体中的另一个人。
这次他学乖了,为了不被拒绝,他发完消息,就拿着水杯、在那人的面前绕了一圈。
“宝英,我给你发了条消息。”他假模假式地对人家笑了笑,满怀信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们还没进展到三桑那一步呢,宪法法院的专题还没做完啊。估计不是咱们的人,你自己判断一下。”
看到留言,曹正贤倒害怕起来,他当初就是因为报导部长贪污事件,才被服务了几年的CS日报请走。在家赋闲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赶上了新媒体浪潮,才在这家小公司谋到了个工作。可不要又因为得罪大佬,再成为失业大军里的一员。
他东张西望,怕有人监视一样,把椅子升高,用身体挡住屏幕,偷偷接受了好友请求。
这个“李知恩”见好友请求通过,在社交网上秒回了一条信息:称自己是三桑电子的工程师,有他正在调查案件的消息,想约个时间见个面。
曹记者多年来从事记者工作,培养出极为娴熟的网络挖掘技巧。很快地他就在三个网站上拼凑出了李知恩的画像。
他先打开了李知恩的职场网,整个页面都是复杂的英文简历。
“也难怪,人家是三桑电子的工程师嘛。”他打开谷歌翻译,把整个页面套了进去。同时,他在李知恩的好友和关注名单里翻了翻,里面有不少三桑和欧瑞可的员工,职位还都挺高的。
翻译好了,这位李知恩毕业于YS大学通信专业,从毕业开始就辗转欧瑞可等几个国际大公司,主要从事通信、硬件方面的工作。她来三桑的时间很短,也就一年左右。
在李知恩的职业评价里,有她先前的上司,如今是欧瑞可的副总留下的评论:敏捷、果敢有担当,擅长于硬件开发和应用研究。
曹记者仔细地浏览了同事评价,得出一个结论:这个李知恩应该是个业务很好的工程师和团队领导者。
“难道她在三桑被性骚扰了?按入职的时间算,也很难有什么不平对待,也就只有性骚扰这种可能了吧。实在跟我要查案子没什么关系。”
他辗转李知恩的社群网站账户,想看看她的日常牢骚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个李知恩是个极有正义感的人,除了最近加入了VIP案的讨论外,去年还转发过那个“女同志被男同事强奸案”。
“哦,她还关注了我写的那两篇成宥真的报导。怪不得——”
曹正贤看社群网站上也没什么新的东西了,就打开了社交网页面:李知恩发的大多是一家三口的日常照片,她开放的相册里能看出她一直是个酷爱短发打扮的女性。当然她脸书上还有一些她同事聚餐的照片。
总结起来,这人的日常就是女工程师的标配日常。
她的好友列表,与自己的一个重叠都没有。
曹正贤随便翻了两三个,看得倒是津津有味。
社交网Messenger弹出一个通知,李知恩正在用即时消息:“曹记者您好,我是李知恩。”
曹正贤吓了一跳,赶紧关掉了她的好友界面,正想打个招呼回复一下,李知恩那边又发来第二条:
“这周您有时间么?我想约您见个面。”
曹记者想着三桑的材料自己一点儿都不熟悉,怎么也要花个两三天的时间仔细研读一下。尤其这其中还要跟负责VIP专栏的小团体不畅沟通,估计更得耽误时间,大概要周五、周六才能消化得差不多。他盘算要准备好一些深度问题,不能浪费跟这工程师的第一次会晤。
和李知恩的对话框上又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不一会儿,李知恩就说出了他心仪的时间:“周六上午可以吗?”
“好啊。周六吧。”
“我们在大姜火车站前咖啡馆里怎么样。”
“好的。”
大姜火车站前咖啡馆是个很有名的地方,有名的原因除了火车站的人流大以外、还有这里的高档咖啡。
周六,曹正贤准时赴约。
当他走出车站,上台阶来到公交枢纽大厅的时候,各色行人和他擦身而过,让他回想起自己在CS日报报导春运时的光景。
大姜广域市充满了高科技产业公司,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专家和精算师都要在这里换乘,于是这个车站看起来像国外电影里特工接头的地方。
一开始,他也不理解李知恩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真正来到现场,他觉得渐入佳境。这一周来,他每天伏案阅读资料、尤其是那些高科技材料和电子报税单,也让他有一种入戏的感觉。
他看时间还早,就在摊位上转了转,买了一副墨镜戴上,好像自己已经变身成个信息特工。
来到站前咖啡馆,曹正贤又在门口报摊买了一份CS日报。他翻开页数不多的报纸,正反4个整页都在说VIP的事情,和网上流传的各种新闻内容如出一辙。他抬头看看,报摊上摆放、吊挂着几十种报刊、杂志,封面无一例外都是VIP在法庭外的照片。打开摆在面前的几份本地报纸翻翻,“金成珉被害案”连个豆腐块都看不到。
曹记者看看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CS日报夹在腋下,一转身进了咖啡馆。
咖啡馆大门是开着的,三面通气。他大概打量一下,里面看不到李知恩的影子。曹记者先走到点餐台前,点了一杯阿拉比卡豆子磨成的咖啡。
“先生,您要冷萃还是热的?”
曹正贤想了一下:“热的吧。”
等咖啡的时候,服务员建议他找地儿坐会儿。
“我就站在这儿等吧。”他站在点餐台旁,再次仔细打量:远处一名穿着巴宝莉长风衣的女子,侧颜看上去有些熟悉。那女人并不是独自一人,身边坐着一个梳着油头的男人,从穿着打扮上看不是律师、就是检察官。
曹正贤端着咖啡朝女人走去,但走得很慢。
他啜了一口咖啡,砸吧着自言自语道:“跟朴检察官办公室里喝的那杯味儿不一样啊,这才是阿拉比卡吧,那厮竟然在糊弄我。这个垃圾。”
走到圆桌前,他先打了招呼。双方确认了身份,他才缓缓坐下。
“曹记者您好,我是李知恩。我旁边的这位先生,是律师——赵振成。”
这女人办事很谨慎,曹正贤不禁这样想,她请来律师、难道是要跟自己爆什么大料?
双方打了招呼后,就开始互相打量。
曹正贤学着特工电影里演的样子,仔细分析李知恩的行头。她的包里露出几件绒布似的孩童衣服、也有一个巨型的保温瓶和散开的塑胶袋。思忖过后,他准备用养孩子这个切入点、一直聊到三桑计划。
让他全没想到的是,李知恩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曹记者,您好像是唯一一位全程跟踪报导成宥真案子的人——哦,就是金成珉案子的记者。我这次来,是想跟您讨要金宇植的采访录音,我到永登申请了几次都见不到他。我们也打探了一下,貌似到现在为止、您是唯一见过金宇植的人。”
曹正贤措手不及,只能笑笑说:“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找我要金宇植的录音呢。”
赵振成律师接话道:“请问曹记者,除了我们和检察官吗,还有谁找您要过录音?”
曹正贤睁大眼睛、盯着赵律师看,这人虽然梳着油头,看上去却是个学者的模样,年纪不大,至少比李知恩年轻很多。
李知恩清了清嗓子,开腔道:“我在网上看到——您发了两篇成宥真案子的报导。第一篇内容和事实实在不符,看得我很生气。我就想要不要跟您见一面、说说我知道的真相。直到我看了您发的第二篇内容,就是写这个案子还有别的嫌疑人的续篇。我觉得您可能是被金宇植的言语迷惑了,是时候我跟您见上一面——当然我也和赵律师讨论过,这位赵律师是我给成宥真请的上诉律师。”
“你是——”
“我就是金宇植嘴里提到的,跟成宥真交往的那个拉拉,李知恩。”
曹正贤庆幸自己嘴里没有咖啡,否则他一定惊得喷到对面两人身上。他搜寻了案件的所有角落,由于信息量太大导致大脑一时阻塞,以至于之后李知恩说了什么全没听到。
“00年以后,成宥真她家的案子发生以后,她的人生我几乎就再没参与过。
案发当时我和她确实是情侣关系,至少高三时候,我们交往了一年,同学中很多人都知道。案子发生以后,我没有勇气面对成宥真,我选择了逃避。更可恶的是,我还求着父母离开,搬出大姜广域市,当然我家也没那么有钱,我就想着靠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大概只过了一两个月,我就先逃到汉城去学习,在那儿租了个考试院、复读了两年,考上了YS。
生了孩子以后,我就在父母的要求下搬回来了,和她们住附近能有个照应。去年吧,我接孩子放学,遇见了成宥真。我们遇到以后聊了一会儿,成宥真跟我说自己已经完全放下了——案子发生以后,金宇植的妈妈、好像叫金慧玉吧把她从濒死救了回来,还帮她养大了成珉。我们见面的时候,老太太好像已经得了老年痴呆。而且老人都是她照顾的。
那时她已经跟郑太河在一起了,郑太河也是个好人,还跟她换班照顾老太太,俩人替着来。我看她对郑太河一片真心,真的是真爱。并不是金宇植说的那样,什么女同志利用郑太河。”
曹正贤问:“我打搅一下,您,您不是拉拉么?”
李知恩苦笑道:“我自己是到了30岁,挨不过世人的眼光。尤其是我爸爸妈妈已经年迈、他们怕我30岁以后就生不出孩子,没人养老送终,就天天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于是我就找个人嫁了。
不管我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哪怕我有了孩子,宥真经历的那桩千禧案一直是我心口的一块大石,我不够勇敢、没有办法帮她分担,一直在逃避。我原本以为我选择了另一个人生,就不再痛苦了,没想到——”李知恩哭了起来,她轻轻捶打桌面,被赵律师搀住。
过了一会儿,她的气喘匀了,继续道:“我一直隐藏了同志身份,也希望您能继续帮我保密,我是个懦夫、我承认。
成宥真不会是凶手的,她也绝没有利用谁。那天她还给我看了手机里成珉从出生以来到长大后的所有照片呢。”
李知恩语无伦次、说话毫无逻辑,赵律师一直在耳边劝她冷静一下。
“我了解,”曹正贤不知该说什么,他的雷达能感觉到李知恩说的才是事实,于是他自责道:“没有我的那篇报导也许她就不会入罪了,我没想到我收拾不了稿子发出后的局面,把她害惨了。我当时就非常挣扎,尤其是警方告诉我还有嫌疑人的时候。
但是这个案子判得太快了,中间又有VIP那么大的事儿,我这两个月都神经衰弱似的、天天担心这个国家是不是停摆了。如今成宥真已经认罪了,我们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是吧?赵律师。”
赵律师看看曹正贤,又看看李知恩期待的眼神,缓缓说道:“因为这个案子最后没有公开审理,是认罪协议定了罪,上诉可能有点困难。我们今天来找您,主要是金宇植那儿我们也见不到,所以想找您听一下录音。当然,还想知道您手头是否有这案子一些其他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