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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鸿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换做自己,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是放手一搏,即便不成也坦然面对死亡,还是像这些前辈们一样,在此画地为牢,苟延残喘?
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刻被他否决了。
没有如果。
任何如果都毫无意义。
都说设身处地,可谁又能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不到事情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那一刻,一切假设和预想都没有任何意义。
云鸿收回思绪,继续找人。
来之前他就知道昆仑虚很大,可真正穿梭其中,才明白这个“大”字的真正含义。
这里地势复杂多变,除了肉眼可见的地表面之外,还有无数深不见底的山窟、坑洞。
甚至还有被层层叠加的阵法折叠了的空间,先人们留下的残破幻阵……
这是一处真正的迷宫。
道行不够的修行者若误入其中,只怕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寻人经过超乎想象的漫长,期间云漠记不清自己误入了多少洞窟迷阵,又误打误撞看到了多少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遗迹。
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有几处前人遗址恰恰处在特殊的磁场中心,每每昆仑虚上空遭遇雷雨天气,当年的场面就会像电影回放一样重现。
在这之前,云鸿也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
他悬在半空中,头顶是游走在浓重乌云中的电龙,脚下则是穿透了漫漫历史长河的画面。
在这一刻,他仿佛跨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围观了一场又一场前人间的战斗、论道。
这些画面并不连贯,有时只是稍纵即逝的几个片段,或是零星的只言片语,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朦朦胧胧,并不大真切,但依旧给云鸿带来极大的震撼。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识好像都有片刻溃散。
云鸿心里一惊,赶紧手掐子午诀,镇惊辟邪、凝神制幻。
确认丹田和经脉内的灵气重新归于平静后,云鸿才缓缓睁开眼睛,然而……这是哪里?
他低头,发现自己脚踏实地站在方正的水磨大石板砖上,身上的衣服也变成古朴的长袍。
小叶子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少爷,您怎的还在这里!快些吧,老爷等您哩!”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急匆匆从外面跑进,看见他后将两只巴掌一拍,着急忙慌上前拉着他就要走。
少爷,谁是少爷?
云鸿本能地想避开他抓过来的手,可身体却好似不听使唤,慢了一拍,就被对方牢牢抓住了。
他踉跄一步,下意识跟着往前走,视线从全然陌生的大厅陈设上划过:
朝外的南墙上挂着一幅迎客松的古画,两侧悬着对联,笔触苍劲有力。
下头一张四方桌,两张大靠背椅。
从这里再往外,是两溜儿燕翅排开的课桌椅,椅背上都镶嵌着水墨画般的石片……
不对,这是哪儿?
我不……等等,我是谁?
云鸿的头脑突然一晕,好像有什么被强行压下,又有什么强行冒了出来。
啊,是了,我是云鸿,洞庭府云家的三少爷,云老爷的老莱子……
可是,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云鸿眉头紧蹙,使劲想着,可当后脚刚迈出大厅,突然一阵熏风袭来,忽地将他脑后的苏绣帽带高高扬起。
几秒种后,帽带重新落下,他脑海中的所有质疑也都随风散了。
云鸿眨了眨眼,片刻迷茫过后,重归清明。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书房门口,刚带来过来的中年人紧张兮兮地替他整理衣襟,口中兀自念念有词,“老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略服个软儿,过了这一关也就是了。等回头老太太回来,您就算想摘天上的月亮,还愁没人搭梯子不成?”
云家去了的祖父曾做过大官,后告老还乡,奈何父辈和孙辈几个都不是读书的料。好容易盼来云鸿这个老莱子,自小生的得人意不说,又聪慧伶俐,家中长辈难免寄予厚望,日夜盼他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奈何小少爷天性不羁,只把精力放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却不务正业,直把云老爷气个半死……
云鸿笑了笑,“我自晓得,您老放心吧。”
好男儿自当顶门立户,以前是他不懂事,如今突然顿悟了,自该立起来,如何还能叫老父亲操心?
说罢,果然推门进去。
屋里一个容貌清隽的中年男人正跟夫人对坐吃茶,说些闲话,见云鸿进来,先是一喜,又想起什么来,不自觉拉了脸。
那妇人看了丈夫一眼,对云鸿笑着招手,“你爹不在时总念叨着,如今回来了,怎的还不上前请安?”
云鸿立刻撩起袍子上前,跪地请安,“父亲一路辛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情绪,似乎是不该这么做。
可他是我的父亲呀,跪拜生身父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好在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云鸿甩甩头,又马上恢复了正常。
“我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妇人见状,十分担忧,忙上前将他拉起反复打量。
上首的中年男人见了,也不由带了几分忧色,“你读书……罢了,若身子不爽,再歇息几日也可。”
云鸿笑道:“倒也不必,我正想着,我也读了几年书,如今开了春,再用功一回,今年就下场试试。”
夫妇二人闻言都是一惊,对视一眼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喜:
怎么回事,老天开眼了,还是祖宗显灵了?
之前儿子不上进时,夫妻俩整日犯愁,如今突然上进,又怕他累着冷着热着,就连两对兄嫂、一个小妹也日日跑来关心。
云鸿便又自我检讨起来,这样好的家人,自己以前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偏生不懂事?
因家中富裕,家人和睦,云鸿便一心读书。
到了县试时,果然下场一试,竟中了头名案首。
云家上下难免欢喜无限,连摆几天流水席,又狠狠放了红鞭,开祠堂告慰祖先……
都说人生有四喜,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却说云鸿一朝开窍,几年下来竟连中三元,又被当世大儒看中,捉去做了孙女婿,当真郎才女貌夫妻和睦。
如此过了几年,皇帝爱他的才学和为人,又点了外放,他携妻带子远赴外地,不多几年,又做了政绩出来……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云鸿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违和感日益强烈。
他看着身边笑吟吟的美丽妻子,膝边乖巧念书的孩童,再看看高大华美的屋子,案桌上供奉的圣旨……总觉得一切都如镜花水月,美好得不真切。
不,不对,这不是我,这不该是我的生活。
我没有那样好的出身,也没有那样和睦关爱的家人,更没有这样顺风顺水的运气……
旁边的美妇娥眉微蹙,“相公,你怎么了?”
云鸿定定的看着她,脑海中忽然走马灯似的回想起过去这些年两人相处的场景:
相敬如宾,琴瑟和谐,从没红过脸儿,他喜欢的,她必然也喜欢;她喜欢的,他必然也中意……
多么美满,多么幸福,一切都圆满得近乎虚假。
不,这就是虚假!
他动作轻柔却坚决地推开对方的手,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相公!”
美妇人追上来,葱白似的指尖捉住他的衣袖,杏眼含泪,期期艾艾道,“你……”
云鸿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指,大踏步迈出房门。
他仰头看着天。
就连天都是无比璀璨的,明月皎洁、星河万里,美得不似凡间。
“你是谁?想困我到什么时候?”
云鸿喃喃道。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
云鸿低头看着自己握笔多年却依旧白皙如玉的手指,突然弯指成钩,狠狠朝着自己的心脏掏去!
刹那间,时光骤停!
云鸿的手掌被迫停在半空,他身后追出来的妻子、儿女,也都像被定格了一样,维持着奔跑惊吓的动作,一动不动,像几个假人。
精致华美的建筑忽然水波般抖动了下,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中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不解:
“这样的人生不好么?”
人人都向往完美,完美的出身,可亲的家人,出众的才华,世人的敬仰……
沉醉在这里不好么,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醒来?
沉寂已久的丹田在此刻爆发,像奋力挣断枷锁的囚兽,久违的灵力游走全身,那些困住了云鸿记忆的虚假画面,都如烟雾般散去。
真实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铺天盖地。
云鸿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时,精光乍现。
“我不稀罕。”
假的就是假的,何苦自欺欺人?
这些固然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若为此不惜欺骗自己,何其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