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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夫勒了缰绳,马儿便踏踏停了下来。
“夫人,到了。”周嬷低声禀过崔氏,便微探了身子,抬手去推车门。
只是车门将将推开,崔氏便听见外头一片嘈杂,且脚步声凌凌乱乱,直奔马车而至。
往常回来可没有这么多人。
崔氏略一迟疑,仍坐了不动。
外面十几个嬷嬷婢女,簇拥着裴氏到了车前。
裴氏眼眸一扫,车门半开,门边坐了个老嬷嬷欲下不下,车厢内却是无声无息。
裴氏便沉了脸儿,回身训斥身后的婢女嬷嬷:“吵吵什么?没有规矩么?三夫人乃是郡守夫人,平素最是瞧不上你等眼皮子浅,都站好了。”
说了这话,裴氏拿帕子按按嘴角,从喉咙内压出声闷咳来。
车厢里仍然静寂无声。
这妇人掌了几年宅,倒掌出大脾气来了。
裴氏脸上浮出几分不屑,略一侧身,便又唤贾氏道:二夫人,三夫人几年不回来,她那处院子可派人放了潮气?”
王融在太常丞门下任太常掾,助太常丞执掌京都政事,怎么说也是铜印黑绶,位列小九卿之一。
长房三兄弟里,以他官职最高。
按说是夫贵妻荣,贾氏虽然是二夫人,凭着夫君,她也能在王家挺直了腰过日子。
只是贾氏出身翼州商户,对上裴氏这个出身名门的大夫人,总是少了几分底气。
一来二去,裴氏捏住了她这般性子,便常倚仗长嫂的身份,对她吆五喝六。
贾氏照例陪了笑脸,上前道:“昨天接了信,我就领着婆子去打扫了,大嫂放心罢。”说罢,小心瞄瞄车内。
裴氏啍了一声,便两手搭了车门,半真半假地问:“三夫人身子弱,半个时辰了还下不来,莫不是中了暑气?”
刚才训斥婢女嬷嬷,那是指桑骂槐,给崔氏下马威。
中间拿二夫人贾氏当奴婢待,是向崔氏抖威风,夫君官职高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由她铺摆。
再来故作关心的这一句……
分明是怕崔氏以中暑做借口,她便先行堵了。
哎呀!王家还有这般人物呀!
怪不得前世,王规只挂了个黄门令的闲职,一闲到死。
怪不得二房王训升做江州祭酒之后,原尚书仆射降职远调,王规看上了尚书仆射这个实缺,一直托到太子那里,到最后仍是没有落到头上。
前世的时候听了这些,只以为王规太扶不起来,现在来看……怕是与裴氏有点关系。
兰娥心里转了几转,便扭了小脸儿去看崔氏。
崔氏定定望了车门,眸子里一片冰冷。
且她看似像揣坐不动,实则两只手死死捏了帕子,似乎裴氏再说一句,她下一刻便会跳起来。
旁人用软刀子刺,自家若是硬来,岂不是落了下承!
兰娥心里微晒,抬手扯扯崔氏袖子,小小声喊:“娘亲……。”
崔氏明眸微动,缓缓转过头来。
兰娥便仰了小脸儿,抬手扒扒自家头发,再指指崔氏的脸,反回来又眯了眼,用手背在自家眼上蹭了两蹭,再然后……闭眼屏气,软瘫瘫向后一仰。
裴氏正暗自得意打压下了崔氏的气焰,冷不防坐在车门处的周嬷向车里一扑,惶然惊呼道:“娥娘子!”
这声惊呼末落,车内刹时响起崔氏的涰泣声:“乖十三,不要吓娘亲,这……不大妥罢?”
什么不妥?
哪个不妥了?
裴氏眼眸闪了几闪,便微拢了眉尖儿问:“无揣揣吓人!谁不妥了?嗯?”两手搭了门边儿,便探了身子向里望。
她只能看见周嬷半边身子。
且只能听见这老妇语气惊惶,一逘连声问:“怎么办,娥娘子伤势没有痊愈便赶路,陈大医说要静养,若是静养不过来,就有……就有性命之忧。”
周嬷絮絮叨叨,末了抽出帕子,捂了脸哭起来。
什么?
裴氏脸色泛白,脚下晃了一晃。
她知道王娴用石头砸伤了兰娥。
亦知道兰娥伤重欲死,在榻上躺了十几天。
她派仆从送信催王恪携眷归京之后,甚尔为了拿捏崔氏,又派了心腹去晋阳见陈大医。
据陈大医言,如今兰娥有命在,那是异数。
若是这小丫头此刻出了事,那裴家……柳家……
裴氏粉脸泛白,怔怔去看贾氏:“二夫人……”
贾氏也是脸色微沉,垂眼想了想,便回头吩咐身后嬷嬷:“拿大人的牌子,速速进宫去请太医正。”
嬷嬷应声而去。
贾氏两眼一扫周围,再顺手指了十几个健壮妇人,沉声又道:“伤重者受不得颠簸,现下来不及绕过去走侧门,你等卸下车轮子,抬马车进府。”
十几个健壮妇人应了喏,刹时撸袖子的撸袖子,甩膀子的甩膀子,齐齐涌到车前。
众人三挤两挤,裴氏被挤了出来。
贾氏这才拿帕子按按嘴角,上前对了车窗道:“三夫人出来罢,让奴婢们抬十三进去。”
崔氏低低应了一声。
周嬷嬷便红着眼眶下来,掖了帕子,又回身扶下来崔氏。
崔氏两眼红肿,软软倚在周嬷肩上,似乎站都站不稳,看见贾氏,勉力对了她施礼道:“多谢二嫂,我……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捂了脸哭起来。
贾氏叹了口气,上前扶了崔氏道:“三夫人也别急,太医正医术精湛,定然会保十三……无恙。”
说到十三的时候,贾氏语气一顿,似有意似无意瞄了眼裴氏。
裴氏脸色阴晴不定,正盯了车厢一霎不霎。
而崔氏似乎没有听出来半点儿异样,捂着脸,声如蚊呐般道:“但愿如此。”
王家老宅占地极大。
进府门便是一条青石铺的大路,大路往前二十来丈,便是七八捰两人合抱的参天古树。
古树将青石道一分为二。
往左便是外院,往右则是去内宛的二门。
众人进了府,早有粗使妇人抬了软轿过来。
贾氏便扶着崔氏上轿:“三夫人且上去,慢着些。”说了这个,又扭脸吩咐仆妇“还不快打帘子。”
崔氏松了帕子,回头看看,见众仆妇已抬了马车进门,崔氏便对贾氏屈膝施礼:“多谢二嫂,让她们走慢些,我……我不放心十三。”
做儿女的,哪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
更何况这个女儿是崔氏吃了八年素,千求万求才求来的。
贾氏也红了眼眶,拍拍崔氏道:“二嫂知道,放心罢,二嫂亲自盯着。”
她这边儿扶了崔氏上去,仆妇们也抬了马车过来。
贾氏便也上了软轿,使银钩挂了轿帘子,探身吩咐道:“你等抬平稳了,若是有半点儿差池,本夫人这眼可不渗沙子的。”
往日贾氏对人总是和风细雨,这会儿一冷下脸来,众位仆妇都有些发怵。
众仆妇齐声应了,走路时脚下越发小心。
车厢晃晃悠悠,兰娥躺在座榻上,微微睁开眼,刚才马车就在贾氏崔氏身后,因此上两人说了什么,她听的清清楚楚。
兰娥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个贾氏,也不是省油灯。
这人极为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的典故,因此处处忍让裴氏。
旁人不知道,自己可是清楚。
如果今世与前世一样,再有几个月,吕太后就会病死。
她一死,她的两位兄弟便会集兵长安,妄图夺位自保。
介时齐王起兵清吕,而丞相陈平便会连络太尉周勃,由皇城内给吕太后两位兄弟于致命一击。
吕家满门灰飞烟灭,王融也由佚俸四百石的太常掾,一跃而为总署曹事,执掌典诸陵邑的太常丞。
而此后,王融更在刘恒继位之半年,力压出身关内旺族的韦灏,而成为九卿之首的太常卿。
这夫妻俩个,个个精似鬼呐。
若是这个鬼精敞开帘子,李嬷……怎么送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