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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午夜时分了,金旭电话追问周玉,李南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他不肯说,”周玉问了一晚上,对李南也很有些恨其不争,连说话带生气的,嗓子都有点哑,道,“这孩子的嘴还挺难撬开。”
金旭道:“等问出来,方便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老婆想知道。”
周玉趁机道:“明天还要审一次,要不金队你来当外援?你可是远近闻名的‘审讯专家’。”
“明天……”金旭没有立即同意,而是说,“很可能会来个帮手。”
次日一早,和金旭预期的一样,栗杰从白原赶来了省里。
师徒二人碰了面,相顾无言,心情各有一份错杂。
金旭问:“师母还不知道吗?”
“告诉她了,她还在驻村,一个萝卜一个坑,走不开。”栗杰烦躁地撸了一把自己的短发,道,“那么多被帮扶家庭,那么多孩子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李南,前几天还跟我说,过两年李南进了航天企业,还要给他介绍对象,等他结婚,我们要给他包个大红包……唉。”
金旭沉默听着,类似的话他也听师母说过,只是句子里的“小金”,在几年后成了“李南”。
他带着栗杰去见了周玉,言明栗杰和李南的关系,他主张由栗杰去向李南问话,做一份完整的笔录,把该填上的空都填上。
周玉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李南年满十六岁了,没有逃脱刑罚的可能,唯有积极配合警方工作,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到宽大,而李南不肯说作案动机,这没来由的倔强态度,只会害了自己。
“我找上级申请一下。”周玉道。
“别找古飞。”金旭道,“他也是我们白原出来的,让他批不合适。”这更多是为了古飞好,万一被上级认为事有不妥,势必会牵连到古飞。
“好。”周玉答应着去了。
于情、于理、于规定,都不出格。上级很快同意了周玉的申请,允许栗杰参与到“常亚刚案”的审讯工作中来,还稍稍放了水,同意金旭旁听,毕竟这案子起初还曾是国保的分内事。
李南被带进审讯室里,看到栗杰,第一反应是转身要逃走,他害怕面对的不是栗警官,而是耻于面对形同长辈的“栗叔叔”。
带他进来的两名警察忙拦住他,要将他带到审讯椅边坐下,他挣扎着不肯,昨晚被周玉问了一夜都始终平静的李南,此时一边试图挣脱警察一边大哭起来,道:“是我做的,枪毙我吧,不要问了!”
周玉面露不忍,想说什么,又看看金旭和栗杰,这两人脸上挂着类似的表情。她和栗杰不熟,从前是见过金旭如何审讯嫌疑人的,那时金旭一派轻松自如,仿佛能不能审出什么,都行,无所谓,绝不是今天这样,冷硬、严酷。
“李南,”栗杰开口道,“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坐下。”
李南满脸是泪,哭得双眼红肿,浑身发着抖,但在栗杰这句话后,他不再反抗,被带他来的警察“请”进了审讯椅,仍在哭着,却不肯抬头,似乎只要自己不与栗杰对视,就可以假装栗杰没在这里,就可以当做栗杰什么都还不知道。
栗杰问了几个问题,李南不抬头也不说话,装聋作哑,只有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滴在深色裤子上,布料已经被浸透了。
“……”栗杰安静了片刻,拿出手机,找到一段录制好的视频,点了播放。
“李南,好久不见,我是张阿姨……”
当视频里的声音传出来,李南蓦然间抖得更厉害了几分,哭声也从紧抿着的嘴唇里泄露了出来。随着栗杰老婆的循循善诱,劝说他一定要听警察的话,“你的爸爸、妈妈还有我,都在等着你回来”……李南再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有些孩子,只有在爱他的父母亲人面前,才会像个孩子。
待他情绪平复一些,栗杰再度提问,他把昨晚对周玉交代过的事,又重复了一遍,但这次他把细节说得更清楚、前前后后的经过说得更完整。
“为什么要这么做?”栗杰道。
“我……”李南又卡在这个问题上。
周玉有点发愁,这孩子如果又不肯说,怎么办啊。
这时金旭第一次开了口,竟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问李南:“是因为常风交了女朋友吗?你嫉妒?你是不是喜欢常风?”
李南:“……”
栗杰也不加干涉,和金旭之间很有默契,因为金旭问的问题,不方便由栗杰来问。
只听金旭接着问:“你自己在学校散布谣言,说程延凯欺负了你,还是带有猥亵性质的欺负,不是为了博取常风的同情?好让常风成为你在学校里的保护神,也借由常风的好人缘,让你自己也变得受欢迎。是这样吗?”
李南用通红的双眼看了看,说:“我讨厌程延凯,他嘲笑我像女生。”
“因为这个,你就污蔑他扒过你裤子?”金旭道。
“对他有什么影响吗?”李南承认了,却道,“我自损一千,只能伤他一百。他本来就是个流氓,又不在乎被人说他做这种坏事。”
金旭道:“可是常风为你去找他打架了。”
李南始终只是看着金旭,不肯把分毫目光挪到旁边的栗杰身上。他对金旭说道:“纠正你一点,常风可不是为了我打架,他自封我们班的老大,哪个同学被欺负,他都会出头,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别。”
也不知他是故意这么说,还是他真就这样认为。这话里的水分就大了,常风是有些以班里带头人自居的意思,讲些很中二的义气,但常风很少跟别人打架。
“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很失落。”金旭道,“你对他来说不是特别的,这点让你失望吗?这是你的动机吗?”
李南露出不忿的表情来,直到现在,他才看向栗杰,向栗杰说明什么似的,声音也大了些,但话是冲着金旭去的,道:“你不会真以为我长得不阳刚,我就喜欢男生,我就喜欢常风吧?我跟你可不一样……”
“好好说话。”栗杰道。
“我才不喜欢男生。”李南像被按了一下暂停键,把情绪压回去少许,才接着道,“我讨厌常风,我就是想看他失去爸爸以后的难受劲儿,所以我拿到新手机以后,联系上他,第一时间就去看他,就是为了看他有多狼狈。我昨天对别的警察说的话,就是真相。”
别的警察,就是周玉,她不禁道:“你讨厌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为什么要对他爸爸动手?”
李南咬了咬牙,双手也握着审讯椅的边沿,很用力,手背上爆出浅浅的青筋。
“因为,”他说,“常风嘲笑我爸爸和我妈妈。”
众警察:“……”
李南道:“这学期开学前,我们一家三口提前两天来了省里,我带他俩在城市里转一转,玩一下,我们家困难这么多年,终于没有大的负担了,是很高兴的事。他们回去之前,我也要回学校,我让他俩也到学校来看看,想让我爸妈参观我们学校旁边的航模中心,将来我可能也会去造飞机,让他们提前看一看,让我爸摸一摸飞机到底什么样。”
参观过航模中心,李南想带他俩到学校去走一走,感受下自己读书和生活的地方,但父母都不愿意去,究其原因,他们怕残缺的外表给李南丢脸,甚至因此让李南被欺负、被排挤。
从小到大,李南从不欠缺类似的经历,早已感到麻木,来到新环境后,他对他的新学校、新同学很有信心,因为他自己在这里,在人际交往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收获了很多友情和很多喜爱。
李南对父母夸下海口,称他在这学校里交到了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不会让别人排挤他,欺负他。
但父母最后还是不敢,只在学校外的街角,就和李南道了别,他们在地铁站入口分别,父母要去火车站乘车回家去了,李南独自回了学校。
“刚过完寒假,我很想我的朋友们。”李南低垂着视线,脸侧颌骨处却能看出似是在咬牙切齿,道,“重新见到他们,我真的很高兴。”
刚和同学们说了几句话,常风从外面进来,大家一阵吵闹,常风笑嘻嘻地说刚才瞧见了奇人奇事,包括李南在内的同学都问:什么?快说!
常风瞧见的“奇人奇事”,就是他在地铁站里遇见了一对夫妻:“男的是个瞎子,女的不到一米,俩人还拉着手,从背后看像父女俩似的……你们想想,男的是不是挺重口,细品,你们细品……不过那女的脸还挺好……真生个孩子就倒霉了,也长一米高,还也瞎的,那还能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生们笑着,闹着,话题朝着青春期男生们最好奇的夫妻之事上滑过去,又拉回来,再滑得更远些,字字句句像锯子,把李南皮囊内的每一寸,都锯得血肉模糊。
这是十六岁的常风生活里极为普通的一次口嗨,说完他大约便忘了,又拿出他爸刚给他买的游戏机,大方地分享给同学们一起玩。
他没有发现,也远不会想到,站在他身边的、他最好的朋友,在这一刻恨他,恨得将牙龈咬出了血。
“他自信、他大方,人人都喜欢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有个好爸爸,他爸爸像他一样有副好相貌,还在我们都想进的单位工作,他时常吹嘘他爸爸如何厉害,他就是想让我们羡慕他。如果没有了爸爸,他拿什么炫耀,靠什么让大家围着他转,他还有什么底气嘲弄别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像那天那样笑,我要他再也发不出嘲笑我父母的声音。”
李南道:“杀了他有什么意思,我要看他的笑话。”
他说着这样令人齿寒的话,眼里却滚下泪水。
就像金旭所说,他太小了,过年后才刚满十六岁,他还没有长大到能为自己、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年纪,失控的情绪如恶魔一般操控他犯下了不可挽回的罪,行为上木已成舟,青涩稚嫩的灵魂已经在惶恐和后悔中回了头。
金旭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李南点点头。
“案发前两周,常亚刚带常风出去吃饭,据说也带了你一起,你那时候已经在计划杀掉常亚刚,对吧?”金旭在得到李南点头肯定后,接着问道,“你当时有没有留心观察过常亚刚?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栗杰和周玉同时一怔,心底都明白他在问什么,也明白他是为了什么才问这个。可是李南不一定会发现常亚刚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但李南想了想,却给出了令他们意外的回答:“他和那家饭店的女经理明明认识,非要在常风面前装作不认识。”
“为什么这么说?”周玉忙问。
“那个经理喷了香水,是我没闻过的一种味道。”李南道,“常风的爸爸说去洗手间,从包间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身上就有那种香水的味道。我觉得他可能不想被常风知道,他在外面认识其他女人吧。”他以为常亚刚和那人是男女关系,才在常风面前掩饰。
金旭道:“好,谢谢你,李南。”
李南没有明白,眼神有些迟钝地看他。
结束这场审讯后,周玉拿到了完整无缺的笔录,也向上级汇报了这名未成年嫌疑人有认罪悔过的态度。
而当天傍晚,金旭手下的三位队员,就是跟常亚刚出了差错的那三位,来到本市一家饭店佯作客人消费、吃饭,借此接触到了和常亚刚疑似有私交的女经理。之后经过几天的盯梢和调查,确认这名女经理亦是常亚刚所属窃密组织的下线成员,其丈夫在某航天动力研究所里做后勤人员,已经在被妻子“动摇”的边缘摇摆,国保再晚一步,这人可能就要开展犯罪活动了。
李南无意中的发现,对于侦破这起案件起到了一定作用。待到几个月后开庭审理,司法机关将有可能酌情考虑,这是否能算作立功表现。
这是后话,就在几天后,金旭在视频电话里向尚扬转述了一件事。
“常风要见李南?”尚扬早已得知了之前的进展,以为没什么可大惊小怪,这时听了新闻,又吃惊起来,道,“不是小道消息吧?”
金旭晚上没事,去古飞家串门,回来抱了一台被淘汰的旧咖啡机,在那边照着说明书想尝试打一杯咖啡,手机放在一旁支架上,尚扬能看到这边的咖啡美男搞直播。
“周玉口述给古飞听,古飞口述给我听,我再口述给你听。”美男展示刚磨好的咖啡粉,道,“从古飞那还顺了半包豆子,居然还挺香。”
尚扬只有摩卡壶,不舍得买这种大几千的咖啡机,有几分眼馋,不好意思说,只道:“这机子还不错,他怎么就不要了?”
“他刚买了台全自动的,鸟枪换炮了。”金旭却直接道,“我试试这个好用不,好用明天就给你寄去,我又不爱喝这东西。”
尚扬当即心花怒放,脸上很平静,又问:“接着说,常风怎么想到去见李南?那是见到了还是没有?”
金旭道:“见到了,他不愿意相信是李南,非要当面问清楚,俩都是小孩儿,李南也还没收押,在市局关着,周玉就抬了抬手,准了。”
公安部门没有把常亚刚的身份告诉常风,人已经不在了,也不会连坐家属。
常风和李南见面的场景,周玉讲给古飞、古飞又转述给金旭——
两个男孩各自红着一双眼睛,对坐了十分钟,但始终沉默,只在最后警察催他俩时间到了,才说了两句话。
常风问:“老婆,为什么啊?”
李南答:“别这么叫我,真恶心。”
时间到了,他被警察带走,常风悲愤且难过,哭着离开了市局。
尚扬:“……”
“不会了。”金旭又被这咖啡机难住了,稍稍俯身,脸怼在手机摄像头上,问,“你是卡住了吗?怎么静止了,我下一步该按哪儿?”
尚扬教给他怎么搞,这台至少九成新的咖啡机发出了打咖啡的嗡嗡声。
想了想,尚扬道:“我觉得,李南的动机,很可能既有他说的、父母被常风嘲笑、让他无法忍受,另外他对常风,可能真的……怀有不可说的感情,常风交女朋友这事,加剧了他对常风的恨意。”
“周玉跟你一个想法。”金旭道,“古飞认为不是,他觉得李南是直的,被厌恶的常风叫老婆,是真的恶心。”
尚扬道:“你什么想法?”
金旭道:“我不知道,我早过了那年纪,共情能力也差,不知道小孩儿想什么。”
“少来。”尚扬道,“栗队还特地给我打电话,提醒我留心你的情绪,他担心你会被李南这事影响。”
金旭道:“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已经发作过了,目前趋于稳定。”尚扬开玩笑的口吻,心里其实也有点担心,离得这样远,金旭一个人在家,深夜独处时会不会失眠,会不会又做噩梦。
金旭道:“像李南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想过……弄死他们算了。”
尚扬:“……”
“可是我长大了想当公安,”金旭对他一笑,说,“跟我的理想比起来,他们算个屁。”
尚扬悬起的心也落了下来,道:“别喝那咖啡了,小心失眠。机子明天给我寄来,包得结实点,多包几层泡沫。”
月底,国保各组联合收网,把一个分布在本市航天企业、研究所和高校航天系等相关单位,涉案人员多达十余名,出卖国家级机密的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金队长所在的小组在收网行动中冲锋陷阵,不但弥补了先前的过失,还表现异常突出,这属于隐藏战线的战果,不能公开授奖,内部通报表扬。
总算讨回了场子,不用再整天低眉耷拉眼,觉得丢人了,金旭和他的队员们扬眉吐气,在国保办公楼里横着走了好几天。
这其中还有个小插曲,队员们亲眼看到,最横的金队,在接到一个电话后,马上不横了,立正、稍息,对着电话严肃地问好:“您好。”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他的表情十分精彩,挂了以后险些就要原地翻起跟头来。
这通电话是尚扬爸爸打给他的,恭喜他任务圆满成功。
清明小长假,尚扬跟单位报备有家事,要出趟远门,正好也没有他分内的急事,他便收拾了行装,赶往西北,金旭在机场接到他,连人带行李一起上车,从机场出来,一路转上省际高速,飞驰回了金旭的老家白原。
金旭的父亲金学武去世二十周年,按家乡规矩办了周年祭奠仪式,趁这次时间充裕,还重修了父母的坟墓,从前与他家交好的族亲和邻居也有来帮忙的,金旭向他们介绍尚扬时,说是同学兼同事。与金旭血缘较近的亲戚,倒只来了两家,看相处也知道和金旭不熟,当年苦时大抵是没理过他的,听说了金旭现在的境况,大有来打打秋风的意图,尚扬看他们不顺眼,招呼也懒得上去打。
又是修坟,又是祭奠,又是应酬亲友,忙碌了一整天,到晚上,两人回到白原市里,和金旭从前的同事见了一面,节假日基层公安很忙,饭也顾不上跟他们吃,只叙叙旧便散了,还要再去做事。
他俩在市区的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金旭又带尚扬回了趟老家山上,走前再看看睡在这里的父亲和母亲。
车子开不上去了,停在半山的路上,两人徒步到坟前,一起拜了拜,金旭又和父母说了一会儿话,尚扬默默听着,又将手搭在他肩上安抚地按了按。
许久后,他们离开坟墓前,向停车的山腰徒步下去。四月的山间,草绿花开,山风凉爽。
“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金旭道,“是什么不好当着我爸妈面说的话吗?”
尚扬仍是有些犹豫,已经被看出来就不好再搪塞,最后还是道:“你从北京回来前参与刑侦局的那个案子,就是牵扯进我高中的赵同学……井同学那个案子。”
金旭看他的眼神,分明是猜到他想说什么了,道:“听谁说的?”
“是吴警官跟我说的,也是关心你。”尚扬道,“吴警官告诉我,那案子的嫌疑人,就那个前检察官,在你审他的时候,问了你一个问题。”
金旭一手插在兜里,一手随便掐了山路上开着的一枝小花,把花茎绕在指头上,道:“他调查你们井同学的时候,发现了你,觉得你性格温柔好骗,还想忽悠你也成为他的执行人。”
尚扬大惊道:“还有这事?吴警官没这么说。”
“他应该只告诉你,那嫌疑人调查过我的底细,是不是?”金旭道,“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要查我一个西北小警察,还不是因为当时我在你身边,想利用你,才顺便注意到了我。”
尚扬:“……”
吴警官对他有所保留,不过也能理解。那次之后不久,金旭就离开北京回来工作了。吴警官在一次会议上,正好和尚扬座位相邻,开会间隙,向尚扬问那案子以后,小金有没有情绪不稳定?
尚扬以为他是想问,破案的功劳簿上没有金旭,会不会让金旭不高兴。
可吴警官说的却是,曾是检察官却背离法治理想,成为犯罪分子的嫌疑人,在被金旭审讯时,被戳到了痛处,被问急了,反咬金旭,问了金旭一个问题:“你爸爸金学武,为了缉凶,雪地潜行,两天两夜,为这事冻坏了一根指头,落下终身残疾,到别人都转正的时候,他却连个协警的名额都轮不到,老婆病了没钱治,过几年自己病了也只能躺在家里等死,到死都是个编外人员。金警官,你就没有恨过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吗?”
“老吴说你当时没回答,”尚扬道,“他们在场的人都有点……都有点担心你情绪被影响。”
他没有更深入地说下去,大佬们当然不会是只担心金旭情绪的起伏,更担心有这样的经历,会不会影响金旭的热忱与忠诚。他当然知道不会,可他不能替金旭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替金旭去成为一只鹰。
金旭手指绕着那枝野花玩,随意道:“我当时只顾着琢磨他怎么会盯上我,再一想,是因为盯上了你,看他烦,懒得理他。”
尚扬:“……”
“上个月,”金旭道,“李南收押前,师母去了省里,我陪着见过李南一次,他一个小孩儿,都要坐牢了,还要喷我。我好心跟他说,常风为人善良还讲义气,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被小混混欺负的事是你瞎掰的,也不知道你自己在学校放谣言,常风当了真,还要替你瞒着这羞事,警察怎么问都不肯说你被扒过裤子。”
尚扬道:“常风确实是个好孩子。”
金旭道:“你猜李南怎么说,世界对常风那么善良,常风当然就善良,他和常风的差距,就像……”
他指了指尚扬和自己,道:“像我和你,他说你一看就很善良,心地软,他不怕你,想跟你亲近。我就不一样了,有股六亲不认的狠劲,没被命运善待过。”
尚扬哭笑不得道:“这孩子怎么这样?看了些什么鸡汤书?”
“就是当着师母面硬撑,装没事,嘴硬,又不能说师母,只能喷我。”金旭道,“他说的不对,我才没有不被善待,命运对我很好,我会永远感谢命运,让我吃过最苦的苦,再给我最甜的甜。”
他伸手过来,霸道地牵了尚扬。这竟然是一句情话。
“……”尚扬道,“你也少看点鸡汤,少说些没溜儿的酸话。”
“没看。”金旭道,“是百度上搜到的,等你来问我的时候,好给你个漂亮的回答。就知道刑侦局大佬嘴上也没把门儿。”
尚扬心想,那当时怎么不把漂亮话说给大佬们听啊?
“不靠说的,让他们看我的成绩。”金旭拽起来了,对自己的业内口碑十分自信,要问自信哪里来,那和尚扬爸爸那通电话脱不开关系。
两人行至山腰,停在那里的车,引擎盖上伏了一只黄蝴蝶。
这山上昨天清明来扫墓还算热闹,今天杳无人烟,除了花草山风,影子都难见,上次尚扬去过离这只有几百米的村子,那里曾有金旭的家,村民们都已经迁到山下去了,徒留破败的荒村,依稀能见到生活痕迹中显露出的极端贫困。
“我时常觉得,”尚扬既是感慨,也有一点身为伴侣的内疚,道,“我能给你的,比起你失去的,很少,太少了。”
金旭却一笑,说:“那我就是空手套白羊。”
他把尚扬的手拉到自己面前,把在他手指上绕了许久的那枝花,绕到了尚扬的无名手指上,那朵小花却像指环上的宝石,留在恰好的位置。
两人相视一笑,尚扬故意耍赖语气道:“什么啊,我要大钻石。”
“上班又不能带首饰,”金旭毫不在乎,说,“随便敷衍下行了。”
尚扬作势要把那花扯下来,金旭却道:“这儿可不缺这个,我再摘朵更好看的。”
于是尚扬没再动它,还忍不住展开手背看了看它,又问金旭:“你自己的呢?”
金旭到旁边拽了几根狗尾巴。
尚扬:“……”
但金旭并没绕在指头上,而是将几根狗尾扭来扭去,最后扭成一个小动物形状,“尾巴”掐掉半截,“耳朵”拈下去,成了一只“小羊”。
“给你,玩吧。”金旭递给他。
“玩你个大头鬼。”尚扬接是接了,但要骂人,“没有点仪式感。”
等金旭又给自己缠了一枚花戒指,尚扬才满意了,和他签了牵手,宣布道:“好,结婚了。”
金旭:“………………”
“这就是仪式感吗?”金旭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道,“你早说是想结婚,我就……我就真的买钻戒了。”
他说着,血色从脸蔓到了脖子,忽然间就害羞极了。
尚扬笑起来,说:“不划算,这花儿挺好。”
金旭道:“那……拜一拜吧。”
两个无神论者,两脸严肃地,但动作又很随意地对天与地作了揖,再朝着金旭父母坟茔的方向,认真地鞠躬。而后两人便大眼瞪小眼。
“怎么这么草率?”尚扬道,“是不是太草率了?”
金旭道:“不草率,洞房吧。”
尚扬:“……”
金旭看了半圈,指着一处说:“上次好像是那棵树底下。”
尚扬:“……”
但因为四月的山上很冷,最后还是放弃了金旭钟爱的树,回了车里玩。
挡风玻璃前,一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羊”,四肢着地站在那里,本来还有点威武,过了片刻,因为太轻,它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又过了会儿,从台面上滚下,不知滚到了哪里去。
而那两枚花环戒指,被认真地摘下来,郑重交叠着,放在台面上,阳光下。
最终案·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