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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秋老虎,南昌城如火炉。
曾渔立在庙门檐下荫凉处看着庙前广场充塞着的炽热阳光,迟迟不挪步,似乎有点怕走到那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去
白马庙前熙熙攘攘,炽烈阳光下的各种叫卖声显得有气无力,倒是蝉们不知疲倦地聒噪不已,这景象与半个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庙前台阶边少了一个卖画人,但对曾渔而言,眼前风景不殊,却自有心情之异,与白袍客一席谈让他心头大起波澜
现在还不清楚白袍客究竟何许人,但显然很有来头,应该与老谋深算的徐阶有关,从那些台垣官的奏疏抄件来看,此番倒严声势很不小,曾渔心想:白袍客到严嵩父子的老家收集严嵩父子罪证的吗,可找到我头上做什么难道要我指证严世蕃的罪恶,或者说让我做无间道在严府当卧底可我待在严绍庆身边就是做卧底又能收罗到什么罪证
真是匪夷所思,曾渔摇着头,很难猜透那白袍客找到他的真正用心,事已至此,多方猜测也无益,现在他与那白袍客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若白袍客真是徐阶一党,方才那一幕简直就是要把他往严嵩奸党的路上逼,逼上梁山啊
逼上梁山也还罢了,问题是如今严嵩都八十岁了,他就是投靠严嵩为其出谋划策与徐阶争斗,严嵩也活不了几年啊,严嵩一死,以严世蕃的狂妄放肆,不败亡绝对是没天理,所以做严党是铁定没有前途的,更何况严世蕃自恃聪明绝顶,根本没把他曾九鲤放在眼里,而白袍客这边盛气凌人,似乎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他曾九鲤又岂是低声下气之人,当然拂袖而去,这下子他是两头都不是人了
书僮四喜见少爷皱眉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便出声安慰道:少爷,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不帮,没什么好为难的,是吧少爷。四喜还以为少爷方才在庙里是听白袍客哭诉冤情呢,白袍客的冤情肯定甚是棘手,少爷无能为力,可少爷心肠好,帮不上别人心里不痛快啊。
曾渔笑了笑,唰地打开折扇使劲扇凉,站在这庙前不动也不是个事,难道还能回头去恳求白袍谅解,走吧走吧,迈步下台阶,对四喜道:回友竹居看看。
主仆二人转到高升巷,友竹居门子一看到曾渔就说:曾先生,有位信州客商送来一个包裹和书信,说是曾先生的朋友吴秀才托他带来的。说着赶忙取出一个包裹和两封书信。
曾渔问:包裹是何时送到的那客商可曾留下姓名
门子道:上个月底就送来了,因为这边一时没人去象湖庄园,就先搁在小的这里,料想曾先生早晚会过来。
四喜看了少爷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我四喜所料,严家这些奴仆还真是无利不早起啊,去象湖山庄不过十多里路,也不肯给我家少爷送去。
进到友竹居住处,曾渔看信,两封信一封是吴春泽的,一封是母亲的信,母亲的信由姐姐曾若兰代笔,信里说家里诸事平安,铅山纪家的小姐纪芝端午节来送礼,曾母周氏就留她在这边住一段时日,永丰的纸商夏朝奉还带了妻子来拜访,嘉兴布商袁忠之子袁三立端午前登门,馈赠甚丰;还有一桩好笑事,八岁的妞妞竟然有人上门提亲,是上饶县一位主簿的儿子,当然是婉言回绝了,妞妞才多大啊
家信还写了不少琐事,后园石榴今年开得甚艳三月三自酿的米酒极甜
曾母周氏随信还给儿子寄来亲手缝制的两套夏衫两双亲手纳制的布鞋,还有一罐腌菜,腌菜蒸肉是曾渔最爱吃的一道菜,当然,那腌菜必须是曾母周氏亲手腌制的
好友吴春泽的信里别无他事,只说七月半后与郑轼会合一道赴省城,担心届时在南昌城里找不到清净整洁的客栈,请曾渔帮他们预先订好六间客房,免得到时要住到城外去。
曾渔收好信,见一边的四喜眼巴巴的样子,便把姐姐写的信给四喜看,四喜服侍曾渔多年,磨墨抻纸,大致也认得字了,四喜自幼父母双亡,曾筌把他从养济院领回来时才六七岁,所以曾渔的家也就是他四喜的家,当然也很想知道家里的消息,看信时笑得合不拢嘴。
曾渔心里却是略感失望,姐姐在信里说了袁三立上门送礼,看来老客袁忠这回没有来江西,他去年拜托袁忠帮他打听他母亲身世之事难道没有半点消息吗转念又想: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又不知确切的州县,寻访起来当然极难,还要假以时日吧,当日拜托袁老客时也说了这事不急,三五年都无妨,让袁老客父子在嘉兴府各县收蚕茧贩丝绸时顺便打听打听。
看看时辰还早,曾渔道:四喜,我们去东湖边转转,帮式之表兄和吴秀才他们订几间客房。
到南昌将近三个月了,曾渔虽然很少出游,却也知道城中各衙门各重要建筑的大致位置,贡院就在南昌城最大的城内湖东湖的东岸,与文昌宫隔着东湖遥遥相望,从高升巷这边去文昌宫一里多路,再经永和桥到东湖东岸直至贡院大门,全程不过三里地,上个月他曾去过一趟,那时贡院正在大扫除,乡试三年一次,贡院也是三年开一次门,平时都荒废着,蓬蒿满地,蛇鼠出没
午后的太阳很晒,主仆二人沿着路边树荫走,来到东湖西岸,水面凉风忽至,身心一畅。
东湖水域大约有五百多亩,南北长而东西狭,湖中有几座小岛,花树繁多,名百花洲,湖边长堤高柳成排,据说是唐代的洪州观察使韦丹号召军民筑堤栽柳,故名韦公堤或者万柳提,清明踏春时节,南昌城男女老幼绕湖放歌,极为热闹,算是南昌一景。
曾渔和四喜沿万柳提向北,前面就是文昌宫,四喜道:少爷拜拜文昌帝君吧。
文昌帝君管士人功名禄位,现在乡试临近,香火极盛,曾渔就进文昌宫拜了拜文昌帝君,心里不禁想:文昌帝君是道教神仙,而我是天师府的准女婿,与帝君算得牵亲带故了,不知帝君会不会格外包庇一下,嘿嘿。这么想时,方才在白马庙的一幕又浮现心头,主考官陶大临,真是陶大临吗,过几天就会见分晓。
曾渔在文昌宫附近沿湖一带问了几家客店,竟然已经被预订到了下月中旬之后,主仆二人只好继续往北,一直快走到北操场才问到一家名叫春风楼的客栈可以订房,往日这里免费供应早餐的上等客房也才八分银子一天,现在涨到了一钱三分,说到了月底还要涨,而且客栈现在没有八间空房,有几个客人要到本月二十日后才退房,曾渔付了一两银子订金,说等到二十日再来看房,要八间,上房中房皆可,住一个月,说好上等房一钱三分中等房一钱,双方写了份简单的文契,画押后各持一份,金额不大,也就没找保人居间。
办完这件事,差不多就是申时末了,主仆二人绕过东湖北端,过北操场,经由南昌城的东门永和门出城,回到象湖庄园天都已经黑了,这一带到了夜晚就安静得吓人。
严绍庆还在等着曾渔用晚饭,问知曾渔见过黄提学了,又去东湖预订了客栈,严绍庆道:那些秀才相公既是曾先生的亲朋好友,就住在友竹居好了,那里空屋甚多,就是几十人也尽住得下。
曾渔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生员们聚在一起难免高声吟诵甚至纵酒喧哗,住在贵府里很不方便的,到时我也要搬出去与他们同住,诸文友正好一起切磋时文。心里在想的是:分宜严氏已是日薄西山,我自己严党之名洗刷不净也就罢了,怎好拖别人下水。
严绍庆是诚心邀请的,力劝曾渔和朋友们都住到友竹居和象湖庄园来,曾渔坚拒,严绍庆怏怏不乐,忽道:有一事学生还没告诉曾先生
曾渔道:可以说吗,不方便说亦无妨,谁都有些私密事。
严绍庆道:不是什么私密事,学生本想待曾先生乡试高中后再禀明,其实先说出来也没什么,学生不是恩荫为中书舍人吗,学生今年十六岁,按律已是成丁,可以进京赴任了,学生是想等曾先生高中举人后与曾先生一道进京,也好朝夕受教。
曾渔灵光一闪,心道:难道那白袍客及其幕后主谋是料到了这一点,这才想要拉拢我吗
严绍庆见曾渔神色瞬间凝重,不免有些吃惊,道:曾先生,曾先生,学生言语有什么不妥吗
曾渔摆摆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理了理心绪,说道:绍庆公子,你以为我在贵府做伴读
是做老师,做先生。严绍庆赶忙纠正。
曾渔微微一笑:这是方塘先生和绍庆公子的抬举,当初令尊大人是要我做你和严绍庭伴读的,我比你也只大了五岁,哪里配做你的老师。
严绍庆不知曾渔今夜为何说起这些,道:学生视曾先生为师,终生为师,曾先生说这些莫非是怪罪绍庆有何礼数不周之处,请曾先生明言,学生一定改正。
曾渔温言道:你我师生如此投缘,你对我更是敬重有加,哪里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来严府并非攀附权贵
严绍庆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曾先生的人品谁人不敬。
曾渔道:好,既如此,我有个忠告,请绍庆公子一定要采纳。
严绍庆恭恭敬敬道:曾先生请说,学生无有不从。
曾渔道:这中书舍人一职你暂不要去赴任,就推说体弱多病,再过两年赴任不迟。
严绍庆愣了愣,点头道:我听曾先生的。话虽如此说,但眼神里透着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