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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中的灯火摇摇曳曳,皇家专属的金色帐幔晃得人眼晕,近处的紫檀纹龙香炉中没有放入任何香料。
我不喜欢香料,无论什么香料我都不喜欢,就算是那些价值连城被吹得天花乱坠的香料也一样。
我始终认为就算是再好的香料,闻久了也会觉得刺鼻,这会让人无法认真地思考,而我常常需要的便是思考。
媳妇恰恰和我相反,她喜欢香料,她喜欢在她的殿中点上从民间收集的各种或名贵或廉价的香料。
对她来说,香料没有什么名不名贵之说,只要是她闻着喜欢闻着高兴的,那便都可以拿到宫里头来点。
今夜媳妇不来,所以我没有像往常般提前为她在我的殿中点上香料。
这样很好,我不想殿中的香味来干扰我的思考,特别是在此刻。
因为此刻的我面临着一个有些棘手的难题,想要解决这道难题,我必须要思考。
我看着眼前双十出头,模样俏丽可爱的女子。她的神情有些拘束,为了使她放松,我不再看她,而是望向了窗外。
我叹了口气,平静道:“今夜虽无月无酒,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眼前的凝馨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不是一个好听的故事。”
我道:“长夜漫漫,听故事消磨时光也算得上一件风雅的事。”
凝馨沉默了片刻也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和他是在冷宫认识的。”
我抚着下颔,若有所思道:“那便是四年前宋承将顾清嘉推下水后发生的事了。”
四年前犯下此事的宋承被我罚去了冷宫,关了足足三个月。
凝馨道:“是的,那个时候我不是在慈宁宫当差,而是在冷宫。”
我没有开口询问她为何会被分到冷宫当差,为何后来又能从冷宫去了慈宁宫。
我明白这其中的曲折想必又是一个故事,或许还是个既不好听又十分残忍现实的故事。
她接着道:“他的到来对于当时在冷宫当差的我们来说无异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我们既不敢违抗上谕明目张胆地去照顾他,也不敢完全放任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要知道若他出现了任何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讨不了好果子吃。”
我道:“是我疏忽了,当初下这个命令的时候忘了顾及你们这些在冷宫当差的人的感受。”
凝馨连忙道:“不,不关大人的事。大人掌管后宫的日子是我们这些宫人们过的最好的时候,就算是我们这种在冷宫当差的人,过得也比以往滋润多了。再说大人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肯定不可能安排得十全十美。”
我没有去分辨凝馨口中的是实话还是奉承,我继续问道:“那在那段日子里你们是怎么办的?”
凝馨笑道:“还能怎么办?他这个大少爷,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可能会得罪他,都会给他挑刺的机会。于是我们这群在冷宫里当差的人就达成了一个共识,若无要事绝不接触搭理他,若非必要也尽量不和他说话。我们都天真地认为时间长了他就会知趣消停下来。”
“这的确是个避开麻烦的好法子,若是常人或许会如你们所愿,可宋承不是寻常人。我猜他见你们越是如此,反倒会越感兴趣。”
“是呀!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安静地呆上三个月,于是他便想方设法非要找个人日日夜夜搭理他不可。”
“然后他找上了你?”
凝馨脸颊微红,她点了点头继续道:“谁叫我这么倒霉被安排到每日给他送饭。每次他吃饭时总停不下嘴,在屋内大声地自言自语,我知道他是想让在外面候着的我听见,一开始我觉得很烦,但久而久之便见怪不怪了。他也渐渐地发现我对此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便又换了法子。后来每次进屋送饭时,我总会看见他在作画,他画的画很好看,他画画时专注的模样也很好看。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每日每夜画的不是别的事物,而是我。当他看见我看到那些画露出吃惊的表情时,他就会得意地吟起诗来,都是些让人脸红的诗,他还说那是他专门为我写的诗,笑着问我喜不喜欢,还一个劲地要把那些画送给我。”
我道:“这些大约都是他以前讨女人欢心时常用的手段。”
凝馨道:“我知道,他宋大公子以前在风月场上的那些光荣事迹谁人不知?所以他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没当一回事,我才不像那些官家小姐那么傻,听几句甜言蜜语,看他为你做点事,便认为他对你有别的意思,然后再掏心掏肺地把一切给他。我很清楚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我掉入他设下的陷阱,芳心被他俘获后,我就会成为他打发无聊冷宫生活的玩物。”
我赞赏道:“你很聪明也很理智。”
“但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我会禁不住想,他是不是真的对我产生了好感。大人你知道,每个女子都是虚荣的,如果知晓一个俊美的男人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心中定会有几分窃喜。你总会开始不由自主地想难道我真有那样的魅力让男人着迷,还是像他那样的情场高手。”
我遗憾道:“所以你最终还是掉入了他的陷阱,你明明知道,还是情不自禁地陷了进去。”
凝馨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因为我的理智不断地告诉我,他说的都是谎话,如果你陷进去了,那你就和你往日里嘲笑的那些不懂世事甘愿为爱痴狂的大家闺秀没有任何区别了。而且他是宫中的男人,是女皇陛下的人,如果我生出了一丝歪念,我的结局只有死。”
我皱眉平静道:“那接下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明明这么理智,你明明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到底又发生了?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推翻了以往的所有想法,开始了这段禁忌之恋?
我没有生出任何妄揣的念头,但我的确十分好奇。
究竟是什么才会让这个理智且聪明的丫头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大人你还记得宋承在冷宫里时曾生过一场病吗?”
我想了想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记得那是个雨夜,该我轮值,夜半三更我在雨檐下打盹时被一个人弄醒了,我睁开眼一看发现那人竟然是宋承。那时的他头发散乱,神情萎靡,脸红得厉害,还时不时咳嗽。那时我就想,糟了,他染上风寒了。我一下子乱了阵脚,慌忙地叫醒了另外几个值夜的,让他们把他扶了进去,而我则独自撑了把旧伞,匆忙地跑去了太医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跑得这么快,在狂风暴雨中那把旧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就这样,当我浑身湿透冲到太医院时,值守的太医们都愣住了。”
“我把太医带回冷宫时,他正躺在那张破旧的床上。听见响动的他睁开了眼睛,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便笑了。我觉得他肯定是在嘲笑我,嘲笑我傻乎乎地像只落汤鸡一样站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又多了一项活计,那便是伺候生病的他。奇怪的是,在那段日子里他的话慢慢地变少了,而我的话竟然渐渐地变多了。”
我看着凝馨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病好了起来,我以为一切又会回到以往那般,谁知他开始变得有些沉默,不再说那些烂话,不再吟那些破诗,也不再作画了。很多时候他就静静地看着我,但他似乎又不想让我知道他在看我,每每我望向他时,他的眼睛又会很快看向别的地方。我不想去猜测他奇怪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我就想将剩下的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完。三月之期一到,他继续去当他的妃子,而我也将继续在这冷宫里混日子,我们两人从此江湖不见。”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可直到那一天。大人您知道,冷宫是这宫里最阴暗潮湿的地方,尤其是入秋后,蛇虫蚂蚁便变得更多了。那一日我照常替他送饭,就在我把饭盒放在桌上时,突然一只草蛇从角落里爬了出来,他见状立刻将桌案上的墨台对准砸了过去,他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来不及,在蛇被他砸死前,我的脚腕已经被咬了一口,有些痛,这是肯定的,但并不严重,因为那蛇没毒。可他这个大少爷哪能分辩出那蛇到底是有毒还是无毒?他眉头紧皱,二话不说便脱下了我的鞋和袜,然后他竟开始用嘴吸我脚上被蛇咬到的地方。我不晓得他是从哪儿学到的这招,定是武侠本看多了吧。我一边使劲挣扎着,一边说那蛇没毒,他不听,大约待到他发现他吸出的血是鲜红时,方才停下了嘴。接着满头大汗的他抬起头,十分狼狈地看着我,他问我,没事吧。
“他的桃花眼还是那么好看,但却和往日里的不同。那日他的眼中没有轻浮,只有认真。而且我确信,那时他的认真不是那种假装的,因为在这段日子里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如果他真的很认真时,他的眉头会皱起来。如果他的眉头没皱,无论他看你的眼神是多么的真诚,他都是在说假话。那时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但老实讲他皱眉头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说到此凝馨笑了笑,脸上露出了甜蜜的表情。
看到她的表情,我想到曾经有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当一个女人笑着说,不好看,不喜欢时,她真正想说的是,很好看,她很喜欢。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可很多时候男人就是喜欢看口是心非的女人。
“我很想开口说,我没事,可嘴巴怎么都张不开。我想慌忙地站起来,离他远些,却发现怎么都起不了身。不是因为我中了蛇毒,那蛇根本就没有毒。而是因为我发现有一件比被蛇咬还要可怕百倍的事发生了,那一刻我便想我完了。”
“你发现你爱上了他。”
凝馨抿了抿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故作轻松,打趣道:“看来你们两人是最老套的患难见真情。”
凝馨扑哧一笑道:“这哪儿算得上什么难,就一场小病小灾。”
过了片刻,她认真了起来,轻声道:“或许只是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