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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耿照将它捧起,对面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的恍惚错觉,较揽镜自照更加惊悚。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耿照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姑且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
那么,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离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着印象捏塑而成。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即使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察觉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就算只是徒劳。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
等他能像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异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霞、符赤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窜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诸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
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子形制。
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给他。“把衣服换下来。”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削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都难。
弦子把他脱下来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拿一袭黑色大氅包起来,踢到外室墙角。
“一会儿再带走。”耿照正受雷亭晚“变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胸怀略宽,好奇问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
“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弦子探头凑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
“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已,只好倒一点儿在你身上。”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叫“遗秽粉”主要的材料是晒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有虎狼的粪便,浸泡尿液之后晒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
“那还是先不要好了。”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房里共有两道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门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
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钢铸就。此外别说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半点。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无表情,白皙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锁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铸铁,呼啸着荡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
将房门扯回,院内刹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在在十爷院里。”耿照哼的一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哪里!”
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碰。“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矾儿吓得魂飞魄散。
“好好汉爷!这这万万使不得。若教十爷知晓我不是我是小的左右是个死。我家八爷的手段呜,您还是行行好,一掌打死我罢。”涕泪纵横,模样极是可怜。
若非知道他擅于作伪,任谁看了都不免心软。耿照忽然惊觉,自己的心肠变硬了。在他心里,终于有些人是无可饶恕、不值得同情的,放任这些人,徒令更多的善良百姓遭受不幸。
在这个世上,岳宸风并非是独一无二,像他一样的人远比想象中更多。他并不同情泪眼汪汪的少年。矾儿的手段本领兴许不及他的主人,恶念却没什么分别,不带少年同去,纯粹是嫌累赘罢了。耿照冷冷道:“十爷处怎么走?”
待交代完毕,一掌打晕矾儿,点了穴道缚起手足,拿布塞了嘴巴,踢进角落里去。“我去雷冥杳处找剑。”他探头进密室,交代弦子。“开锁后先别进去,小心有机关。不管得手与否,我很快就回来。”“嗯。”弦子皱着眉,专心与锁孔奋战。耿照施展轻功,沿山诸院的守备较平地更森严,他没有弦子“蛇行鳞潜”的匿踪功夫,即使尽力闪躲,中途仍撞上一拨巡卫。
他想也不想便出手,神术带鞘拍晕两个,左臂一圈一转,另外二个撞成一团,头破血流倒地抽搐。不过眨眼工夫,最末一人发现只剩下自己,吓得结舌失声,舍了同伴拔腿就跑。耿照足尖一挑,一柄钢刀毒蛇般离地昂起“飕!”
正中背门,刀尖贯胸而出。那人脚下不停,一路跑上了廊阶,跌跌撞撞扑入一间没上锁的厢房,这才倒地断气。耿照一手一个,分别拎起那四名不知死活的赤炼堂弟子,掷入房中,闭起门牖,翻越几堵高墙,潜入十太保院中。
比起雷亭晚处的简单朴素,此处当真是雕梁画栋、箔金髹红,亭台楼阁,无不极尽精巧能事。耿照读书不多,说不出“俗丽”二字,但横疏影的品味是极高的,流影城之内大到建筑土木、小至执敬司弟子的制式袍服,俱都充满她恬静素雅之中、又不失高贵的风格与喜好。
他看得惯了,只觉此间的主人太过贪心,恨不得将最美、最贵的东西通通堆在显眼处,浓丽压人,反觉喧扰。这还是在夜里。院中俱是女子绣阁,侍女们早早便熄灯就寝,连主屋都无烛照,几座高高低低的阁楼沐在月华之中,浮华略褪。
若是日间来到,定觉眼花撩乱。主阁位在院里最深处,倚着山壁挖出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泊,两层阁楼建在湖心偏后的地方,距阁后的平直山壁约五六丈,就算站在峰顶往下望,也只看得到屋顶,难窥阁中动静。
放索缒下峭壁,又还不到能一荡飞上屋檐的地步,主人安居其中,不怕人窥看闯入。绣阁与湖岸只一条绕折的九曲桥连接,设计与水月门中的水风凉榭相似。
但水风凉榭的九曲廊桥设有檐顶,弯绕是为了猎取湖景,曲度平缓得多,岸边则泊满彩绘小舟,就算不走廊桥,谁都能撑船过去。这儿的九曲桥却是没顶的,绣阁楼顶居高临下,谁来谁去一目了然。桥身曲折剧烈,难以直奔而入。
整座人工湖泊上只有一条菱舟,不是系在岸边码头,而是系在阁畔。“我可驰驱,彼难寸步”恐怕就是这座阁楼的排设题旨。做足防备,绣阁终能够四面镂空、饰以纱幔,内里以屏风相隔,令阁楼主人放心享受湖上飔凉,不虞他人觊觎。
再怎么闪躲,也躲不过毫无遮掩的九曲桥,耿照大方现身一掠而过,攀着阁椽绮窗上了二楼,纵身跃入他并不打算偷偷摸摸的。如果找剑时遭遇雷冥杳,就直接以武力解决。
雷冥杳显然另有放置衣物文书等日常琐物的房间,绣阁楼顶能翻找的地方不多,只有一张铺着织锦的八仙桌、几把莲形圆墩绣凳,琴几香炉、书箧屏风,就是没有贮剑的剑匣。(那就是在楼下了。)耿照捏了捏眉心,随意坐在一把莲墩上吹吹湖风,想要驱散脑中的醺然。
也许是酒意,也许是颅内的刺痛使然,碧火功敏锐的知觉初次不生作用。察觉时“喀啦喀啦”的清脆屧响已来到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