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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该交给谁”他喃喃道,一如曾经自问的千百回。许缁衣撤开长剑,随手还入鞘中,低头轻抚剑柄,忽然一笑。“谁都不用给。只须公诸于世即可。”
“公公诸于世?”“是。”许缁衣微笑道:“降魔除妖,人人有责!秘而不宣,必遭有心人觊觎,唯有昭告天下,才能使宵小断念,使正义之士有依。
退一步说,将琴魔遗言当作私物,则黑白两道不分利害,总要一窥秘奥才甘心,最好是自家独占,莫教他人知晓,此即“奇货可居”的道理。
你亡命了大半个东海,当有很深的体悟。”耿照若有所思,片刻才道:“不瞒代掌门,我本想上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将所知告诉他老人家,由他来主持灭魔大计。”
许缁衣若要用强,方才两度能将他毙于剑下,要拷问机密亦非不能,不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耿照佩服她的胸怀见识,遂不再隐瞒,这话算是认了“琴魔之传”一事。许缁衣淡淡一笑。
“无妨。我只希望你见过老台丞之后,也能同样说一遍与我听。妖刀万劫直捣断肠湖,赤眼与幽凝之恶更是我亲眼所见,离垢屠尽啸扬堡两百余口,天裂亦在贵城逞凶。
水月一门与妖刀势不两立,必为生民除此大害!你若有心,当知谁可托付,莫让我觉得今日走了眼,看错了人。”
她未一味逼迫,耿照心中的好感又多添几分,点头道:“三乘论法大会在即,听说萧老台丞也来参加,我才想留在越浦等他。”
许缁衣垂敛弯睫,淡淡的笑容里似有一丝狡黠,随手轻抚剑锷。“那暂时与我们一道罢,彼此也有照应。是了,敝门有位女弟子名叫黄缨,可曾与你同路?”
耿照愕道:“黄缨?她没在流影城么?当日临行,我还曾与她道别。”许缁衣摇头。“红霞说,她追你下山啦,一直以为你们走在一块儿。”回想这一路的艰辛,耿照不禁苦笑:“还好她没追上我,不然可有的受了。”
心想小黄缨天真可喜,对自己又极讲义气,若教她受得一丁半点伤害,那真是万死莫赎了。“她还没回水月停轩么?”
“没有。不过我已派人寻访,也不用过于担心。更重要的是:出得此间,你我之议不预他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相信你能明白。”一拂裙腿,袅袅转身,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走吧!我们去用点斋菜,莫让符姑娘久等啦。”这艘巨舰“映月”乃是水月停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映月舰堪称是水月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许缁衣先在断肠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湖阴、湖阳两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
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断肠湖水域,先自断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除巨舰“映月”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摇月”、“浣月”随行。
水月众姝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停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摇月、浣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映月舰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耿、符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浣月”拦下。
许缁衣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耿照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仿佛一群麻雀。
耿照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殊不知断肠湖一战,他奋力营救采蓝黄缨,早已成为许多水月少女心目中的英雄。
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耿大人的豪勇风采。“我觉得沐四公子生得俊多了。”“你懂什么?”另一人反唇相讥:“沐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耿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耿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你见过?”“见过!”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耿照简直快疯了。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胎息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
这一段狭窄的舱道仿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染红霞与符赤锦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耿照与许缁衣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染红霞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
许缁衣与符赤锦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耿照却突然疲惫起来,一径低头扒饭。
许缁衣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耿照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
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宝宝锦儿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萧谏纸出现。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许缁衣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典卫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耿照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许缁衣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典卫大人去见一个人。符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符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典卫大人。”
符赤锦强笑:“许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染红霞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符赤锦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许缁衣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
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许缁衣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许缁衣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耿照缒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典卫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映月舰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映月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
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许缁衣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耿照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许缁衣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徕销金客的游女。
耿照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许缁衣不以为意,笑道:“无妨。
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耿照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许缁衣微微一笑。“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耿照冲口答道:“自是不许。”
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
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许缁衣含笑点头。
“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
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许缁衣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耿照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许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便宜了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
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映月舰,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只怕还真是。熏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怀德号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