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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动提款机前按了个人密码,取了五百块钱。两人揣了钱跑了一下午,比较几家航空公司买了最便宜的机票。范凌云反复说:“我太高兴了,我心情很好。”
许峻岭说:“你都说有几百遍了,要不要通知全城人都知道”她说:“人家高兴就让她说一下嘛,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主要是太高兴了,我心情真的很好。”
许峻岭向葛老板辞工。他说:“是在这里做得不高兴了”许峻岭说:“下星期要去多伦多。”他说:“多伦多有什么好房租贵,每次发人工了,黑社会的人就堵在门口问你要钱。”许峻岭说:“葛先生谢谢你这半年多给了我机会,我真的是把老板的事当自己的事做。”他听了说:“我知道,这我知道,我正想给你长人工呢,你又要走了。”许峻岭说:“老板你待人好。”
他说:“我还骂过你呢,心里恨不恨”许峻岭说:“我自己当老板,打工的有了不是,我也会骂,骂了下次他就记得了。”他说:“在别的地方做得不高兴了,随时回来。”
许峻岭说:“那时候又有别人了。”他说:“你来你的位子总有的。”许峻岭说:“谢谢老板。我去了让老周来学炒锅吧,他等了也快半年了。”他说:“老周他不行,不利索,太肉了。”
最后一晚许峻岭对葛老板说:“明天早上我就去了,你们还没起来,门怎么关”他说:“你从后门走,把门带上。”
说着递给许峻岭一个信封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人工。”又把一个印着财神的小红包塞到他口袋里说:“一点意思。”许峻岭说:“谢谢老板,真的不好意思。”
他说:“你也别嫌少。明天早上就不送你了。”上楼去水房洗澡,打开红包一看,是两张一百块的票子。
许峻岭一喜,赤了脚跳起来向空中抓了一把。洗了澡非常兴奋,毫无睡意。回到房中看见周毅龙甩了拖鞋正准备睡。许峻岭说:“老周,明天就剩你在这里了,要老板让你上灶。”
他马上说:“我无所谓,我无所谓,我干几天也不干了,干一辈子这也是干不来出息的。”许峻岭说:“这事不能久干,站了这几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我小腿上都静脉曲张了。”说着指了腿上鼓起的青筋让他看“钱是什么,是血汗,是自尊,是这条命。以前是看不起钱,现在可不敢小看了钱。”又说:“我去海边走走,在这里做了半年多,还是刚来的时候去看过一眼。”
他说:“我也去看看。你还看了一圈,我看都没看过。”几个月来我们之间有着一种潜在的敌意,忽然在这一瞬间消除了,我觉得有些意外。出了门两个人在夜里游走,拐上一条狭窄的公路向海边走去。道路在星空下泛着白光,蜿蜒到溶溶夜色中去。
风挟着海潮声吹过来,衬衣在风中呼呼作响。狗儿在吠,不知名的鸟正啭啼着最初的夜歌。路边零散的房子一幢幢在沉沉的夜中显出隐约的轮廓。几个月来的敌意忽然消失,反而不知怎么说话才好,似乎都有着点羞怯,等着对方先开口。
夜色中一只狗沿着路边走过来,周毅龙吹着口哨去招呼那狗,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踢,狗在地上打个滚,尖叫着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毛绒绒擦着许峻岭的小腿。他吓得往边上一跳,周毅龙笑了说:“狗你也怕。”
许峻岭说:“咬一口就不得了。”他说:“这里的狗和中国不同,一只只都挺忸怩的。”许峻岭说:“这里打狗是犯法的,狗受法律保护。有一次报上登出来,两个柬埔寨人打狗吃,还被拘留了。”他说:“我就是要踹它一脚,让狗主人心疼一下。”
这时许峻岭感到打破羞怯的默契已经达成。快到海边许峻岭说:“这么好的景色都被浪费了,每天做了就睡,从不出来看看。”他说:“空气也好,这样新鲜的空气国内绝对没有。”
许峻岭说:“老周,你爱上纽芬兰了,为了呼吸到世界上第一流的空气,你在圣约翰斯呆一辈子算了。”
他说:“那还不要了我的命去了,这个破地方。你倒是好了,去多伦多。我还不知要折磨到几时,文静她还想在这里读博士呢。”许峻岭说:“原来她是博士家属,现在要轮到你了。”
他说:“不是什么好事,女人玩起来了,发了,威胁太大,男人做人就难了,尤其像我,签证都附在她们的学生签证上,志气两个字讲不出口。”
许峻岭说:“女人都说男人玩起来了发了不是好事,要作怪的。”他说:“那倒也是,女人男人都是人,是人就要打个问号。”
看见海了,波涛一波一波涌上海滩又退下去。他们在海滩上坐了,许峻岭又跑下几步,趁波涛涌上来用手指点几滴放到口中噙了,坐回来说:“这大概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大西洋了,以后要到电影里去看。”
他说:“老许,你真的想回国去”许峻岭说:“谁知道以后。到今天我还是这样想。”他说:“有移民机会把它放弃了,恐怕全加拿大只有几个。”许峻岭说:“谁不知道加拿大好地方可我活得痛苦!
在国内好歹也是个人,现在呢,除了我自己把自己当个人就没人把我当个人,人整个地被阉了似的。越明白烦恼越多,山沟里农民伯伯烦恼还没你多呢。”
他说:“不怕你笑,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想发点财,不发点财回去,怕别人笑你!活到三十多岁,忽然就发现时间变短了,事情变简单了。搞几年能变成葛老板,我就安心了,对自己有个交代。”
许峻岭说:“老周你是博士,你的文章我也看过,不是吹捧你,有真货。你应该坚持下去。”
他“哼”地笑一声说:“古人从尧舜孔夫子到曹雪芹孙中山,都被搞学问的存在银行里,一代一代永远提取利息,这么回事吧。
学问我也迷了几年,写那本书的时候我也心跳了几跳,出版了又有点沮丧。图书馆书多得跟草一样,你的书就塞在那个角落没人理,也好比一滴水滴到大西洋去了。
干什么呢,这一辈子世界还是世界,与你无关。读书多了最强烈的幻觉就是把自己看得很重要,把自己写的东西看得很神圣,哄自己呢!做一辈子历史无用功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伟大,给世界留了点什么。这么想我想了很多年,忽然发现错了。”
许峻岭说:“老周你想得太多了,人间的事还经得起你这一细想!三国打了几十年,死人无数,刘关张英雄一世,气吞山河,到头来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世事不可看得太清想得太透,不然这活着就没味道了。活着就是活着。”
他说:“死了没办法就算了,活着不能太委屈。对不对”许峻岭说:“对绝对是对,可是你现在委屈不委屈”他说:“我是一步步往好地方走,可怎么走来走去倒不如不走!
出了国这不是好事吗找到工作这不是好事吗可就变成了瘪三一个!心里不服气吧,那还不行,得忍着。晚上躺在床上想着,睡不着,又不能往深处想,想来想去万念俱灰,还是庄子对。”
许峻岭说:“又哄你自己了,你那个庄子是世界上第一个想得通的,你学得到”他说:“老许,你倒是个谈话的对手,看不出。”许峻岭说:“你还当我脖子上是结了个南瓜吧。”他们站起来沿着海滩走。
星光下许峻岭发现一些小鱼被波涛推上来,在海滩上跳,蹲下去瞧又发现很多已经枯死,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