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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蕴离开冷宫,找出几块龙团饼茶,去见王美人。
“今天我在宴席上说话莽撞,坏了父皇的兴致,多亏了娘娘替我解围。”
王美人笑着道:“我也是你母亲,看着你长大的,你和我客气什么!”
李蕴眼泪掉了下来,“自从贵妃走了以后,我在宫里处处受人白眼,只有娘娘慈悲心善,对我这么好,我哪里都不敢去,只敢到娘娘这里来。”
王美人搂她入怀,“好孩子,可怜见的,以后受了委屈,只管到我这里来,我给你做主!”
李蕴神情感动,破涕为笑,看宫女要为王美人煎茶,道:“我来给娘娘煎茶,请娘娘尝尝我的手艺。”
她坐在银风炉前,拿着蒲扇扇风,细听茶水滚沸的声音,水第一次煮开时,微微有声,她掀开盖子,等茶水滚沸的声音如松涛声时,立刻拿起茶罐,往茶盏里注入沸水。
一时,清香四溢。
等茶煎好,李蕴打开一只瓷罐,往茶盏里放了些,捧着茶盏送到王美人跟前。
王美人喝了一口茶,面露惊讶之色,挑眉,细细端详李蕴:“公主怎么知道我喜欢姜盐煎茶?”
李蕴道:“娘娘是川人,我听人说成都府那边的人煎茶,都喜欢加姜盐煮。”
王美人喜道:“难为你想到这些,我自小吃姜盐煮茶,来到京师,总吃不惯这边的茶。”
李蕴服侍王美人吃茶,陪王美人闲话家常,宫女在一边陪着奉承。
王美人入宫多年,膝下无所出,虽然衣食无忧,但心中清苦寂寞,见李蕴孝顺,心里不由一动。
这孩子敢当众说想念崔贵妃,可见是个厚道人,她不是崔贵妃亲女,和崔家没什么牵连,又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公主,眼下她无依无靠,不如收养到膝下。
一来,可以一解深宫寂寞。二来,到底是崔贵妃养大的,皇帝心里总有几分旧情。
王美人看李蕴的目光愈发慈爱。
李蕴感觉得到王美人态度的转变,待王美人愈发亲热。
她不会煮茶。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离了宫女,她连头发都不会梳,为了这盅茶,她学了好几天。
前些天的一场宫宴上,她被当众奚落嘲笑,以前阿谀奉承她的贵女,现在一个个冷傲如霜。
甚至有传言,下一次和亲的人选是她。
李蕴只能哭着去找李恒,李恒腿断了,是个被圈禁起来的废人,处境比她艰难多了,可是李恒是她唯一的依靠。
李恒教她怎么讨好王美人,“蕴娘,皇兄现在自身难保,照应不了你,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宫中从来都是如此,你要找一个靠山,一个可以护得住你的人。你去打听,宫中哪些妃嫔主位没有孩子,哪些在父皇面前有宠……”
“蕴娘,以后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要活下去,就得舍弃一些东西。”
李蕴挨着王美人,一脸的笑。
入夜,王美人去勤政殿给皇帝送羊汤,提起李蕴的事,“臣妾很喜欢她,求皇上恩典。”
皇帝喝口汤,道:“你也是她母亲,你们本来就该多亲近亲近。”
王美人心花怒放,心知这件事做对了。
等王美人告退,皇帝接着批阅奏折,太监总管送来枢密院的奏疏,皇帝突然问:“八皇子的腿伤怎么样了?”
太监总管脑子飞快转动,答道:“禀皇上,太医说,殿下比先前好些了。”
皇帝不语。
太监总管看着殿门的方向,背上直冒汗。
崔贵妃死的那天,八皇子李恒悲伤过度,提剑冲进勤政殿,在殿门上留下好几道剑痕,皇帝震怒,将八皇子圈禁。
太监心道,假如八皇子重获圣眷,自己只怕死期不远。
下旨让崔贵妃自尽的人是皇帝,但是亲自执行旨意的人是他。
他巴不得八皇子一病死了,免得日后八皇子找自己寻仇。但是身为侍奉皇帝多年的宦官,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是皇上养的一条狗,皇上让他咬谁,他就扑上去撕咬,皇上不发话,那他绝不能自作主张。只要他始终是一条听话的狗,皇上在一日,他就是宫中权势最大的总管,哪怕八皇子恨他入骨,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反之,假如他这条狗生出自己的私心,敢对皇子不利,那眼前的荣华富贵马上就会化为灰烟。
所以,总管只能日夜求神拜佛,盼着八皇子早点一命呜呼。
皇帝继续看奏折,“今晚偏殿里谁当值?”
偏殿中每晚有两位重臣和一些博学的官员值夜,以备皇帝随时召见顾问。
“礼部的谢尚书。”
“宣。”
谢尚书赶到勤政殿。
皇帝问了些政事,忽然道:“朕欲为几位皇子指婚……朕记得谢卿家是不是有几个正当妙龄的小娘子待字闺中?”
谢尚书早已听到风声,顿时惊出一身的冷汗,低着头道:“臣的长女已经出阁,二女、三女尚在闺中。”
皇帝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吩咐太监:“宣宗正寺卿。”
谢尚书告退出来,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叫醒已经睡下的正夫人:“皇上想为八皇子指婚,只怕要从咱们选一个姑娘。”
谢夫人大惊:“郎君怎么知道是八皇子?不是其他皇子?”
谢尚书脸色沉重:“八皇子快不行了,前些天有人建议给八皇子娶亲冲一冲,那时皇上就起了意,你没看长公主、沈家他们家的女眷都奉旨进京了吗?七皇子的皇子妃早就选好了,只是没有颁旨而已,这次选皇子妃就是为八皇子选的。”
谢夫人愁得额头发疼:“八皇子一个废人,又没了母族,彻底失势,被赶到冷宫自生自灭,我们家的姑娘嫁给他,岂不是一辈子都完了?”
她摇头,“不行,我不答应!”
谢尚书揉揉眉心,“你以为我想答应?不说其他,我们谢氏和崔氏的账且有的算……而且皇上虽然想为八皇子指婚,却没有说要趁着办喜事将八皇子从冷宫挪出来,八皇子还要继续被拘禁。我不想应承这门亲事,但是皇上不会无缘无故问咱们家的女儿,皇上既然问了,旨意说不定已经拟定好了。崔氏跋扈多年,说倒就倒,我们谢氏也是大族,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圣上不满,长公主那样跋扈的人,皇上一道旨意,她也把孙女接过来了,沈氏也是,咱们家必须送一个女儿入宫。”
谢夫人脸色刷的一下惨白。
这一夜,皇帝接连召见宗正寺卿、礼部官员和殿中省太监。
宗正寺掌管皇族宗亲事务,管理皇族谱牒,礼部和殿中省操持皇子婚礼。
第二天,朝中文武大臣都确认皇帝要为八皇子指婚。
姚父回到家中。
女儿姚玉娘过来求见:“阿爹,我听说皇上要为八皇子指婚了?”
姚父点头:“我问过宗正寺卿和殿中省了,皇上要他们准备婚事,七皇子和八皇子一起娶亲。”
姚玉娘脸颊抽动了两下,神情茫然。
姚父皱眉:“玉娘,你还想嫁给八皇子?”
姚玉娘咬唇。
嫁给李恒是她懵懂时期就定下的心愿,李恒位同太子,她要当太子妃,然后成为皇后,母仪天下,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对于李恒其人,姚玉娘也是有感情的,他们一起长大,虽然李恒一心习武练兵,不像张鸿那样讨女孩子喜欢,但是他生得高大,丰神俊朗,而且不像其他纨绔那般风流浪荡,从不和宫女嬉闹,姚玉娘对他是有几分真心的。
可是现在李恒成了废人,太医说即使他的腿能养好也只会是个瘸子。
姚玉娘心乱如麻。
她曾经离自己的目标那么近,为什么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姚父眉头紧皱,提醒女儿:“八皇子这趟浑水,我们还是离远点。”
姚玉娘见识过父亲的狠辣无情,不敢顶撞父亲。
长公主府的梨花开了,满树堆雪,柳色清浅,长公主下帖子,请宗室贵眷、外命妇到府中赏花品酒。
姚玉娘随姚母到公主府赴宴。
席间,众人都在打听皇帝为八皇子指婚的事,姚玉娘觉得大为刺耳,说自己身体不适,提早离席回府。
马车走着走着,车夫忽然扯紧缰绳停下来,车帘哗啦一声被人掀开,一张憔悴的脸出现在车窗前。
姚玉娘蹙眉:“张鸿,你拦我的车做什么?”
张鸿挥手,示意车夫把马车赶到角落里,自己骑马跟上来,“玉娘,我今天来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嫁给八皇子殿下?”
姚玉娘脸上一窒,支支吾吾。
张鸿看着她,道:“玉娘,如果你愿意嫁给殿下,我可以帮你传话,殿下去请求圣上赐婚,也许圣上会答应,这样的话,你们就能在一起了。”
姚玉娘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慌乱,错开他的注视,“张鸿……我父亲不会答应的……”
张鸿驱马上前一点,“那你自己的心意呢?玉娘,我只问你,不是问你父亲。”
姚玉娘沉默不语。
张鸿一笑,“我明白了。玉娘,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拿殿下的事来烦你。”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
他拨马掉头离开。
姚玉娘被他问得心烦意乱,回到家里,躺倒在床,蒙上被子。
她又看到张鸿,还是那张憔悴的脸,带着焦急,敲开她的车窗,声音沙哑,问:“玉娘,殿下现在伤得很重,皇上要为他赐婚,玉娘,你愿意嫁给殿下吗?”
姚玉娘坐在车窗里,垂泪道:“张鸿,我想陪着殿下,可是我父亲不会答应的。”
张鸿深深地看她一眼,难掩失望之色,掉头离开了。
下一刻,姚玉娘发现自己置身一场宴席中,周围张灯结彩,布置得很喜庆,宫女太监来回奔走,欢声笑语中,一辆扎满彩帛的婚车从门外驶进庭院中,女眷都围上去,看新娘下车,宫女在地上铺毡子,让新娘脚不沾地。
笑闹声中,另一辆跟在后面的婚车拐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是去谢家接新娘的婚车,没有迎亲、催妆,新娘直接送到冷宫去。”一道声音在姚玉娘耳畔道,“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刚成亲就要住冷宫,可怜哟!”
姚玉娘惊醒过来,掀开身上的被褥,一头的汗。
“我要见父亲!”
夜里,姚父下朝归家,姚玉娘赶紧过来拜见,“父亲,我梦见了!八皇子会娶谢氏女!”
“谢氏女?”
姚父脸上神情变幻,错愕,怔忪,震惊,更多的是惶惑。
为什么偏偏是谢氏女?
女儿以前想要除掉的谢十九和八皇子有什么关系?
谢十九到底存不存在?
如果不存在,为什么冥冥之中女儿对谢十九有那么深刻的仇恨?
可是如果存在的话,谢家族谱上怎么没有十九娘?
想到一种可能,姚父呆了一下,瞳孔猛地张大,顷刻间,身上一时冷,一时热,冷汗热汗交替。
以谢家的门第和名望,皇上不可能让谢家一代内的小娘子出两位皇子妃。
八皇子娶谢氏……姚玉娘憎恨谢氏,预感谢氏会成为她的劲敌,恨意之强烈,她竟然自作主张要杀了对方……
那么说,姚玉娘以后还是会嫁给八皇子。
姚家怎么可能把姚玉娘嫁给一个废人?
除非……那个废人是卧薪尝胆,他骗过所有人,让人以为他成了废人,意志消沉……他甚至很可能爬上那个高位……
姚父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才能解释得通,心口剧烈跳动,一种命运难以莫测的恐惧和疑惑攫住了他,他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和焦躁,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额角的青筋直跳。
“愚蠢!愚蠢!”
姚父冷冷地瞥一眼还一脸茫然的女儿,语气充满恼怒,“愚不可及!”
她可以未卜先知,却目光短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一刻,姚父忽然感到疑惑:女儿的未卜先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假如女儿没有做那个梦,他没有给崔家送去那封信,皇上会突然对崔家动手吗?
这个念头生出以后,姚父忍不住怀疑,他的猜测会不会出错?
万一姚玉娘只是因为对李恒有情,不甘心李恒另娶别人为妻,所以才憎恨谢氏呢?
姚家要因为女儿的一个梦和他的猜测,彻底改变态度,冒险支持李恒吗?
无数个猜想一起涌上,姚父心头一团乱麻。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他唯有静观其变。
“我倒要看看,谢家送进宫的新娘到底是不是谢十九。”
*
谢府。
谢夫人看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想到她们很可能被选去伺候一个废人,像被割去一块肉一般,心疼不已。
仆妇见她茶饭不思,出主意道:“夫人,宫里只说要咱们家的小娘子,又没说非要夫人的女儿,我们不如把各房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接过来,不就交差了?”
谢夫人擦擦眼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吩咐仆妇去张罗。
“要嫡出的,不管是哪一房,相貌、规矩一定要出挑,不然宫里的人看不上,我们也不敢往宫里送。”
仆妇去问了一遍,回来禀报:“夫人,京里这几房的小娘子没有合适的,年纪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去其他地方找,谢氏有几房在外地,写信要她们都进京来。”
“是。”
*
江州天气比北边暖和,花开得早。
谢六爷和谢蝉回到江州时,渡口柳色青青,桃花娇艳。
父女俩来不及换衣,直接回家,十二郎奔出来迎接,周氏也在仆妇的搀扶下出来迎,谢六爷忙走上前,“娘子现在是双身子,别累着了。”
周氏满面红晕。
谢六爷扶周氏回房,细细端详她:“有了身子要好好养着,你怎么瘦了?”
旁边的丫鬟道:“夫人害喜严重,吃什么吐什么。”
谢六爷问:“请大夫来看过吗?”
周氏道:“大夫隔两天来一回,开了药,不过我吃了药,还是胃口不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谢六爷皱眉道:“不行的话就换一个大夫。”
周氏点头,“别说这个了,你们这一路累着了吧?快去换了衣裳,我让人准备好了热水。”
谢蝉换了衣裳,过来问候周氏。周氏确实清减了不少,所以管事才写信请谢六爷早点回来。
父女俩日夜兼程赶路,筋疲力竭,在家休息了一天。翌日,谢六爷亲自去请了个名医来为周氏看脉,名医说周氏脉象平稳,并无不妥。
“也许是因为郎君出门在外,尊夫人心中忧虑,才不思饮食。”
谢六爷送走名医,叫来丫鬟细问周氏平时的情形。
丫鬟道:“郎君和九娘经常写信回来,夫人想郎君了就看信……夫人好像问过一句,周家有没有信……”
谢六爷眉头紧锁。
自从他把周大舅夫妇送走,周氏就再也没见过兄嫂和侄子。现在周氏怀孕了,孕妇多思,她又是个心重的人,是不是该叫周大舅夫妇来一趟家里,让她见见?
谢六爷一时拿不定主意。
谢嘉琅的考试在三月,谢蝉每天数着日子,整理了一些吃的用的托人送去京师。
一转眼,杏桃盛放,柳色青翠,范德方来和谢蝉辞行。
“九娘,多亏了你,这一次我们范家在织造署立了大功,织造署帮我们疏通门路,京师那边的铺子开起来了,我明天动身去京师,这一次是去长住。”
谢蝉忙吩咐丫鬟准备礼物,为范德方夫妇送行,“我祝范四哥宏图大展,马到成功。”
范德方摸摸终于养起来的胡须,笑道:“我知道你以后也是要去京师的,我先去打头阵,等你过来,咱们再一起合作。”
谢蝉送走范德方,回家料理绣庄的事。
进宝送进来一摞帖子:“九娘,最近天气好,桃花李花都开了,各府都邀请你去赏花,请你务必赏脸。”
谢蝉摇摇手,“我没空,都帮我推了吧。”
天色暗了下来,谢蝉回内院,周氏也拿着一摞帖子给她看,“都是各家送来的,我推了又推,她们还是留了帖子。”
谢蝉奇道:“怎么都邀我去赏花?”
丫鬟们捂着嘴低笑。
谢蝉回房,问酥叶:“我不在的时候,也有那么多帖子吗?”
酥叶点头:“九娘不在,各家就邀请夫人去,夫人不爱出门,她们就登门拜访。”
“是因为长兄吗?”
酥叶摇头:“她们都是为了九娘。”
“为我?”谢蝉皱眉,“怎么说?”
酥叶道:“有一次家里摆宴,有人问起家里的买卖,六爷说九娘你管的那些买卖以后都是你的嫁妆,消息传出去,各家打听到咱们的买卖都做到岳州去了,就都想给九娘你做媒……”
在江州人看来,谢蝉现在不仅仅是解首的妹妹,还容貌出众,嫁妆丰厚。
谢蝉双眉微微蹙着,太招摇了未必是好事,还好谢嘉琅有功名在身,现在江州应该没人敢动他们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