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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咖啡馆的后门被敲响,然后有人探出头来,正是那女招待。
“夏先生,夏先生?”女招待轻声叫着,四面张望。
我走出暗影,迅速接近女招待。
“快进来,情况紧急。”女招待向后一闪,迎接我和红袖招进入。
进了后门,先穿过一条狭长的廊道,左右转折两次,就到了一个干净整洁的现代化厨房里。厨房只亮着地灯,灯光极度昏暗,勉强让人看清了西南角的那扇小门。
那门是通往大厅的,从材质上就能辨认出。
“画神,这个人必须带去京城,不能留在这里。如果我们之间有争议,你可以打电话去燕王府,请上头定夺。同时,我建议八神将全都到济南来,一鼓作气,把五龙潭下的秘密查清楚。我说过,我朋友会提供最先进的水下探测设备,其功能不逊于小型潜艇,绝对能把五龙潭下的每一根水草、每一块石头查个清清楚楚。你现在讲不出原因来,一味推脱,是何道理?”这是一个男人发出的气势汹汹的声音,就在那扇门外面,距离门口约为二十步左右。
从大厅里的方位判断,这男人是站在大门附近。准确说,是在门与窗之间,能够同时观察鞭指巷和对面小巷里的情况。
“刀神,你不要急,我在等书神的消息。书神负责搜罗资料,齐眉要不要送上京,你我都说了不算,而是书神说了算。这一点,就算打电话回京,处理方式也是一样。你先坐下,不要焦躁,五龙潭下的秘密埋藏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三天两晚的。现在,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一点,你的那些朋友靠不靠得住?”这是白芬芳的声音。
他们两人谈论的焦点聚集在“朋友”身上,应该就是白芬芳在小纸条上写的“刀神降日”那句话中所指的“日本人”。
“当然靠得住,他们的人品和器材都靠得住。”刀神信誓旦旦地说。
“你说过,器材都出自于日本本土,是远距离空运过来的,对不对?”白芬芳问。
刀神回答:“没错,原装进口,连个中国汉字都没有。”
白芬芳长叹:“刀神,你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一想,如果日本人在器材上动了手脚,会产生什么后果?我们八神将是燕王府的外门臂膀,也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恨不得一夕之间将八神将碾为齑粉,扫清进攻燕王府的道路。这种情形下,你认为他们会真心协助我们办事吗?你再想想,八神将齐聚济南,岂不正是给了日本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不知你是不是还记得燕王府的一条铁律——我们八神将出京必须分头行动,严禁八个人在同一火车、同一飞机、同一轮船上。如果非要在一起开会的话,也不能住在同一大厦里,谨防被敌人一击全灭。刀神,你说得头头是道,每句话似乎都是为了燕王府的江湖大业打算,但我把你说的所有话归纳起来,只剩四个字,你知道是哪四个字?”
我在心底替刀神作答:“是‘细思极恐’这四个字。”
刀神已经降日,所以才把日本人视为朋友,做每一件事都是把日本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以此来保证自己的前途和利益。
要想上位,必须拥有筹码。
此时此刻,出卖八神将就是刀神手中最大的筹码。可惜的是,他这做汉奸的功夫还没练到家,一切叵测用心都被白芬芳看穿了。
“我不知道。”刀神回答。
“细思极恐——你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让我细思极恐。”白芬芳果然如此回答,“如果全都按你说的执行,那么燕王府八神将最后就只剩下你刀神一个人了。”
刀神默然,久久不能回答。
隔着门扇,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犹如困在巢穴中的猛兽。
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困兽都留着力气做最后一击,如同人类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那样。大口喘息即是暗中蓄力,生命中最后一搏即将开始。
“日本人也是人。”良久,刀神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忽然有些感慨,其实七八十年甚至百十年之前,很多中国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这句话从句式和意义是没有任何逻辑错误的,中国人是人,日本人也是人,全地球上的人类都是一家人,无论是黄皮肤、白皮肤、棕皮肤还是黑皮肤,我们大家都是地球的主人,所以有权利生活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之上。
所以,那时候的很多中国人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汉奸,开门揖盗,认贼作父,为侵略者牵马坠蹬,做开路先锋。
后来,这样的人遗臭万年,没有任何好下场。
汉奸之所以成为汉奸,就因为他们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忘记了在中国的国土上,只有中国人才能当家做主,行使国家主权。日本人再聪明、再机智,到了中国也只能客随主便。
中国人都知道,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如果日本以客犯主,则有血性的中国人一定奋起反击,虽远必诛。
“刀神,这句话你应该当着八神将所有人的面再说,应该当着燕王的面去说。那样的话,你就会死得很痛快,用血洗刷自己的清白。”白芬芳淡淡地说。
“今晚一定会死人,但不是我。刚刚,你本来应该给我机会杀人祭刀,但却放走了那两人。没办法,只能由你亲自来祭刀了。”刀神狞笑起来。
女招待之前是站在我身侧的,此刻听到刀神的话,不由自主地瑟缩后退,不小心带倒了一只水杯。
啪啦一声,玻璃水杯落地,立刻碎成十七八片。
那扇隔绝大厅与后厨的门突然间就碎了,而一把雪亮的短刀带着疯虎狂豹般的杀气冲入厨房,直刺女招待的胸口。
我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抄起操作台上的一把不锈钢削皮刀,轻飘飘地平直挥出。
刀神来势太快,如怒马奔腾,所以我根本无需发力,他的冲撞之力与削皮刀接触,一颗大好头颅就向上直飞起来。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个子不高,步伐敏捷,身子前冲时略微弓腰,如同一只进击的灵猿。
我甚至能想到,他属于那种一击不中立即远遁的聪明人,等待时机,再行刺杀。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才有了做汉奸的基因,总想投机取巧,在别人不屑于发力的地方,激进钻研,妄图空手套白狼。
这样的人,一定满腔都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怨气、戾气,对于任何阻挡他成功的同伴,都会痛下杀手。
现在,他不用考虑太多了,因为那把既薄又利的削皮刀已经切断了他的脖子,一了百了,再无烦恼。
“好快刀……好快……刀……”那飞起的头颅在空中大声喝彩,但没有坚持到说清楚最后一个字,就颓然飞到料理台角落里去,其身躯踉跄两步,委顿倒地。
红袖招手快,弯腰一抄,将刀神右手中的一尺半长宝刀握在手里。
“暴虎冯河。”她细看刀柄,读出了上面錾刻着的小字。
白芬芳跟进来,看到刀神的尸体,长出了一口气:“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把削皮刀上的血迹抹干净,放进洗碗池里。
“你不要管了,这里让服务生收拾就可以。”白芬芳说。
我拧开水龙头洗手,心情颇为沉重。
生在和平年代的人不愿意动手杀人,除非是情况紧急的时候,不得不动手自卫。我应白芬芳的邀约而来,也成功地格杀了降日的刀神,可并没有成功的愉悦感。
要知道,女招待打碎杯子的动作颇多表演的成分。
她这样做,只不过就是吸引刀神出手。
我不想揭穿她,她自己不可能这样做,一定是白芬芳安排她如此行事。不知不觉中,我成了白芬芳手底下的一枚棋子,进退盘旋,全依她的章法行事。
女招待打开了左侧的壁橱,原来里面蜷缩着两个男人,全都穿着厨师的白色工作服,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浑身如筛糠一般。
“走吧。”我向红袖招摆摆头。
在白芬芳的引导下,我们离开厨房,去了隔壁的一个大房间。
这里布置成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吧,所有饰品和家具以银、黑为主色调,呈现出一种低调的奢华气势。
“最好的酒,十二万一瓶。”白芬芳取下了酒架上的一瓶黑酒封葡萄酒。
我和红袖招沉默落座,并不对这瓶昂贵的好酒发表任何意见。
“喂,两位怎么了?我们成功地合作一次,应该开酒庆祝,可你们这副样子,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真是……真是扫兴。”白芬芳拿了三只水晶杯过来,放在吧台上。
“说吧,刀神降日之后,日本人要什么?”我问。
白芬芳慢慢开酒,脸上始终挂着莫测高深的浅笑。
“他们要神相水镜?要镜室?要五龙潭下的鱼人秘密?要……还是要什么?你掏空了齐眉,又诱我杀了刀神,到底什么时候才真正肯跟我开始合作?”我继续追问。
“我只说自己懂的事,不说不懂的事。要问日本人的心思,那就得去找刀神了。”白芬芳笑着回答。
酒是好酒,一开瓶即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好酒。”红袖招抢先称赞。
白芬芳的长睫毛忽闪了一下,正色声明:“二位,这酒中无毒,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我既然要开这样的好酒招待贵客,就不会有其它想法,否则干脆开一瓶三千两千的酒就好了。”
两个女孩子都极漂亮,也极聪明。她们说的是最普通的话,可一切猜忌、疑虑、澄清、表白都在不言之中。
白芬芳斟了三杯酒,端起一只杯子,向我和红袖招亮了亮,然后一饮而尽。
“我只关心驱使刀神的那些人究竟是何来意。”我说。
在白芬芳斟酒的同时,我和红袖招也各端起一杯酒,仰面干了。
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酒一入喉,即让人浑身舒泰,想要击节赞叹。可是,真正要赞,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那没关系,等书神到了,他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普天之下,似乎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呢。”白芬芳说。
美酒容易醉人,但我只喝了一杯,脑子无比清醒,立刻反应过来:“难道……燕王府八神将里的‘书神’就是百晓生?”
白芬芳深深点头:“正是。”
我不禁抚掌苦笑,这才意识到,燕王府对于济南城的控制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本地江湖人物消息闭塞,根本没有意识到。
现在,我心里马上产生了另外的疑问:“对于百晓生的真实来头,秦王、连城璧知不知道?”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不容双龙。
看现在的发展局势,秦王与燕王府之间必有一战。如果“书神”百晓生对于秦王会的内幕了解透彻了,那么秦王未战先败,已经输了一半。
“有趣,有趣,有趣极了。”红袖招轻轻鼓掌。
今晚的鞭指巷一会,连城璧本该到场,可现在她既没有电话,也不见人影,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白芬芳的出现,又将乱局搅得更乱,乱成了一锅糊涂粥。
“喝酒吧。”白芬芳再次斟酒。
“我真的很佩服燕王府,坐镇京城,遥控济南,在所有人没有察觉之前,就已经把手伸到这里来了。白画神,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要什么?”我采取这种问法也是处于无奈,因为我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揣摩白芬芳的行事路数了。
“我们?”白芬芳用尾指的指甲沾着瓶口的一滴酒,在吧台上画了一个大圈,“都要。”
红袖招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来伸手去端酒杯,可指尖不停地颤抖,险些将酒杯碰倒。
“我们全要,你们有意见吗?”白芬芳又笑了,唇如涂朱,齿如编贝,笑靥如花,媚眼如丝。
红袖招连连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包括你,我们全要。”白芬芳用酒痕未干的小指轻巧地指向我。
“抱歉,我是非卖品。”我冷冷地说。
帮她肃清刀神,是我愿意做的一件事,但真要加入燕王府,那就是她的痴心妄想了。
“我直说一件事,你就会像小铁钉遇到大磁铁一样,乖乖听我们指挥,你相信吗?”她问。
我毫不客气地冷笑着回答:“那倒是未必,除非,白画神你是变魔术的。”
燕王府、秦王会都明里暗里向我表达了招募之意,但都被我拒绝了。我任何时候都只遵循自己的主观意图行事,不接受其它势力的威逼利诱。
此刻,我不相信白芬芳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借以控制我的行动。
“画个画给你吧,看图说话,更直观一些。”白芬芳说。
她弯下腰,从吧台下拿出了一个素描本和一盒削好了的铅笔。
在燕王府八神将中,她占了一个“画”字,这咖啡馆里处处放着本子铅笔,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有两个人,就在五龙潭下的黑洞中。我对他们不熟悉,但你有可能……不对,你现在对他们也不熟悉,因为他们被困的时候,你还不晓事,没有记住任何跟他们有关的事——”白芬芳双手各握着一支铅笔,一边描述,一边左右开弓同时作画。
两枚笔尖上下飞舞,很快就画出了五龙潭的轮廓,又画了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在她的画中,五龙潭中无水,两个小人就站在潭底的黑洞旁边。
“奇怪?时间次序有些问题,他们离去时,你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怎么会对他们毫无印象?这是不合逻辑的,绝对不合逻辑。”她停下笔,喃喃低语。
“白小姐,可以抽烟吗?”红袖招突然问。
白芬芳皱眉:“唔,平时是不可以的,但夏先生在这里,你是夏先生的朋友,可以例外的。”
红袖招谢了一声,拿出烟和打火机,熟练地点上。
“夏先生,我画的,就是你心里的执念。真正的画师,不画形体,不画相貌,也不画衣帽袜履,只画你身上与众不同的东西。现在,我看见你心底的执念就像趵突泉的三股水一样咕嘟咕嘟向外冒,你能感觉到吗?”白芬芳问。
她不理睬红袖招,大概一直都看不上对方。毕竟,燕王府是京城里的大势力,而丐帮早就在全国各地式微,没有值得别人尊重之处。
执念人人都有,我心中所存,未必比别人更重。只是,今晚我带红袖招进入鞭指巷,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要对付闻长老,所以有很强的执著心,才会被白芬芳这种心理学高手一眼看透。
“每一个江湖人岂不都是执念丛生的?没有执着进取的精神,何以立足于江湖?”我反问白芬芳。
她低下头,捂着嘴轻笑:“是,这方面,夏先生尤甚。”
一边说,她手中的铅笔又飞舞起来。
在第二张画中,两个小人已经深入黑洞之中,画面也被放大十倍,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五官相貌。
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小人后胸前斜挎着一个襁褓,也就是老济南人常说的“婴儿蜡烛包”。
有襁褓,里面肯定有小孩,这两个小人为了探险不顾自己生死并不稀奇,但他们竟然带着婴儿一起深入险地,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挎着襁褓的是女人,另一个应该是她的丈夫。
那丈夫向前指着,嘴唇张开,似乎是在向自己的女人说着什么。
“唇语?”白芬芳问。
她并没有抬头,但就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知道我正通过那男人的口型来判断他说的话。
“海洋……潮汐?”我不太确定,但根据男人的口型,揣摩到这四个字。
中国汉字中音同字不同的情形多不胜数,我是因为五龙潭下直通海眼才做出这种推测的。他们进入黑洞,自然会全速前进,妄图穷尽地道,从另一边露出头去。而那另一边,就有可能是潮头翻涌的大海。
哗啦一声,白芬芳揭掉一张画,开始画第三张。
红袖招吐出的烟雾四处弥散,令白芬芳一边画一边皱眉。
在第四张画里,两个小人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壁前。石壁似乎是被人工削平过,近似于横卧的长方形,上面还留着一些图画和文字。
图画很粗糙,左边的是个直径半尺的圆圈,四周有很多环绕弯曲的虚线;右边的是一条半长不短的竖线,毫无出奇之处。
白芬芳持续描绘,那石壁上又出现了另外一些奇奇怪怪的图画和文字。
那些画都是夸张而诡异的,有人头蛇身、四肢着地的半人半兽,有半人半马的怪物拉着马车在空中飞,还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在半空中抛洒花瓣。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否则不会记得那么清楚。”白芬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