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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比动物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使用工具,而且技能不断进化。譬如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只能用简单的结绳记事来记录生活痕迹,一旦有了文字,所有历史都被忠实记录,让后人有了可供借鉴的标杆。
“四座山一定是代表了某种方向,或许此人发现的某种奇事就在那些山上。”我暗自猜度。
刚刚翻阅“梅花公馆手记”,其中大部分事件都发生在济南城,极少提及另外的城市。由此可以推断,此人到达济南后,一直住在城里,并未随军出征。
那么,难道四张照片所拍摄的就是济南的山吗?
我再次端详照片,最终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结论。
作为老济南人,我对南部山区还是比较熟悉的,那里的山比较矮,山体也很敦实,没有照片中这种险峻、挺拔的模样。细看照片,其中一座山的前后两个主峰中间凹陷下去,形成一段平整圆滑的弧形连接线,像是马鞍子一样。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特的山形,印象中从未有过。
从册子里的记录来看,任何一条线索都是指向某种神秘事件,绝对不会出现毫无意义的风景照片。
红袖招从卫生间走出来,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刚刚我可能情绪失控了,就像你在万达游乐城里一样。现在好了,满血复活。”她说。
“那是什么药?”我问。
“兴奋剂合成品,无毒,土法提炼于某种感冒药,价格便宜,药效不错。”她回答。
“这些东西尽量少沾,不是件好事。”我说。
老济南人常说,吃喝嫖赌抽这五件事,沾上一样,就能让人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这只是抗抑郁的药物,没有副作用。况且,刚刚那种情况你也看到了,不吃药的话,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知道自己对这种药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但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也没办法。”她有些悲哀地说。
我摇摇头:“抑郁症无法根除,需要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而不是这种快速见效、容易出事的土法秘药。听我一句劝,如果感到身体支撑不住,还是进正规大医院去治疗,千万别糟践自己。”
红袖招一笑:“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最清楚,不要唠唠叨叨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再过一个小时就该去鞭指巷了。”
我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因为我曾对抑郁症这种病进行过大量的探索。
应该就是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因为高考失利,我险些患上抑郁症,每天在家昏睡,一直延续了两个月。后来幸亏官大娘出手,才用一些招魂术中的秘密手段救回了我的命。
如今官大娘不在了,但她当时开导我的话却留在了我心里。
如果红袖招肯听,我就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我刚要开口,红袖招已经举手阻止:“喂——行行好,不要说了,我不想听说教。现在,大家各自休息,等待开战。”
那粒药丸十分对症,现在的红袖招已经跟一小时前判若两人,连走路、动作都变得轻盈无比了,情绪更是十分愉悦,看不出一点抑郁症的迹象。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红袖招躺在床上,我坐在沙发上,各自闭目休息,不再开口。
我很期待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因为它极有可能帮我掀开铁公祠惨案的真相一角,使我顺藤摸瓜,找到幕后真凶,还大哥一个公道。
黄昏如期而至,到了下午六点钟,我从卫生间的小窗里向外望,天空中的暮霭已经渐渐合拢过来。
“走?”红袖招问。
我点点头,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忐忑。
“需要武器吗?”红袖招又问。
“不需要。”我摇头。
她伸手比了个“枪”的手势,再问:“如果需要这个,我打个电话,十几分钟就能送来。闻长老是练家子,如果事态失控,就会有危险。”
我仍然摇头:“这里是闹市区,一般情况下,用不着开枪杀人。”
她见我坚持,只好放弃。
我们两人出了房间,路过服务台,红袖招把钥匙还给前台那女孩子。
“你男朋友很帅。”那女孩子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谢谢,你可别想打他的主意。”红袖招在柜台上轻轻拍了一掌,“老娘可不是吃素的。”
女孩子咯咯笑,把钥匙放好,又趁着红袖招在账本上低头签字的空当,向我抛个媚眼,然后把自己的手机举起来。
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微信二维码,只要我拿出手机去扫,就等于是交换了联系方式。
我微笑着后退一步,故意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脸。
“好了。”红袖招放下笔,又在女孩子手臂上一拍,“骚蹄子,别对着谁都一个劲儿地**,他不吃窝边草。”
女孩子再次放肆地大笑,笑得胸前隆起的部分波涛汹涌一般乱颤。
我和红袖招出门,没有径直走向趵突泉北路,而是一路穿行小巷,曲折疾走。
“不着急联系连小姐,我们先过去探探路。”快到鞭指巷的时候,红袖招出声提醒。
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连城璧肩上还担着半边秦王会,把她拖进来已经良心上不安,更哪敢让她全情投入?
“刚刚那女孩子千万别碰,十二岁出来混江湖,前前后后、大大小小不下三百个男人,是真正的天生公共汽车。你看着模样漂亮,全都是整容化妆弄出来的,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没有一个地方是亲妈生的原装配件。她身上全是病,沾上一点就够你倾家荡产,最后还得弄个花柳病,全家蒙羞,含恨而亡。”红袖招说。
这地方我不会来第二次,所以不会有受那女孩子诱惑的机会。
“好了,你还嫌我唠叨,你也真是够唠叨的了。”我学着她的样子,轻轻阻止她继续吐槽。
“我只是——”红袖招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乱战之后,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不像我,活着就是为了完成使命,天灵盖上面无时无刻不悬着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刀落下来,噗嗤一下,就与世长辞了。夏先生,我对你唯一的祝福、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着,活得快活。”
她的表情如此认真,眼神又是如此忧伤,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在当下的济南城里,每一个身怀奇术的人都肩负使命,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也包括我在内。死亡就像盘旋在草原上空的鹰,每次凌空下击,都会有人倒下。
“嘿,振作一点,为什么不多想一想功成名就、马放南山的乐事呢?”我伸出手,轻轻握着她的手。
“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能等到那时候。”红袖招坦白说。
我们边走边聊,打横向东,进入鞭指巷。
鞭指巷是闹中取静之地,南接泉城路,北至省府外墙,属于济南内城的核心巷道。放眼望去,小街两侧全都是静谧而幽雅的画廊、酒吧、工艺品小店,店面虽多,但门口招牌工整有序,丝毫不乱,与百米之隔的芙蓉街有着本质的不同。
“闻长老的暖巢在收藏协会后面。”红袖招向北一指。
“他倒是很会选住处,人一到这种地方,不自觉地也变得风雅起来了。”我真诚地赞叹。
鞭指巷是有皇家血统的小巷子,在济南这么多街巷里独树一帜。
“鞭指”这个名字来自于乾隆皇帝南巡时的一段佳话,昔日皇帝行至济南,见这条小巷既清幽又雅致,适合文人墨客静修、雅居,遂举起手中马鞭,指着小巷问其名称。随从实在不知其名,急中生智,答曰“鞭指巷”,意即“被皇帝用马鞭指过的小巷”。
传说虽远,但这小巷的确跟我经过的其它地方不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独特韵味,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书卷气。
侧面的暗影中无声地站起了一个人,等我们走近,他一步跨出来,向红袖招施礼。
“目标没回来,家中只有一大两小。”他说。
“目标在哪里?”红袖招问。
“大概在环山路一带,眼线说,今天一整天目标都跟秦王会的人在一起,马不停蹄,连午饭都没吃。”那人回答。
红袖招摆摆手:“继续监视,目标一进入这片区域,就立刻汇报。”
那人答应一声,再次隐入黑暗。
“这是我的线人,固定在泉城路、趵北路、三联商社大楼一带游弋,来回刺探情报。在这条街上,不仅仅有闻长老的暖巢,还有几家,都是江湖大佬的别院,为养金丝雀而购置的。其实想想就能明白,这里是繁华商业区,所有馆子、商店都有格调,而金丝雀们又不缺钱,吃吃喝喝,买买逛逛,还有哪个地方比住在鞭指巷更方便?那些到南山、东环买别墅的女孩子,都是吃多了生鱼片脑子坏掉了,到那里去住,一到晚上黑灯瞎火,连个唱歌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红袖招低声发牢骚。
有路人经过时,她就挽着我的胳膊,装作小情侣逛街的样子。
我们向北走了一段,看见收藏协会的大牌子明晃晃地挂在一家大门口,核桃楸底板,行楷嵌银大字,字字铁钩银画,端的是有气派。
红袖招努了努嘴:“旁边小巷进去,走四十步左拐,共两个门口,靠里的那个就是闻长老的暖巢。”
那小巷横宽仅有三步,约两米左右,连自行车骑进去都很困难,根本容不得汽车进入。
“好地方,幽静,不受人打扰。”我轻声赞叹。
闻长老的模样不敢恭维,推算起来,就算他年轻时也不会长得太好看。如果有女子心甘情愿做她的外室,那毫无疑问是看上他的钱了。
小巷的巷口对面是一家咖啡馆,正有柔和的灯光透过竖方格玻璃门射出来,投在我们脚下。
那咖啡馆的名字是“香飘海”三个字,彩色的霓虹灯管拗成字型,紧贴在玻璃门的上方。
“进去坐一下,等等看。”红袖招说。
我们推开玻璃门进去,在窗前的卡座内坐下,正好能看见小巷里的一切动静,从头至尾,一览无遗。
“两位有什么需要?”一个身材窈窕的女招待走过来。
“两杯柠檬茶。”红袖招说。
我的注意力都在小巷里,头也没回。
“好的,请稍等。”女招待礼貌地退下。
“不急,线人遍布通向这里的五条路线,只要目标出现,我第一时间就能收到消息。”红袖招说。
我回头看着红袖招,稍稍迟疑,终于还是问:“你能否透露一下,怎么发挥癔症之术的作用?”
之前,我虽然坠入过她用癔症之术营造的幻境,但进入与退出幻境的过程非常微妙,令人无法捉摸。这一次,如果红袖招能够提前说明行动环节,我至少有所准备,不至于进退失据。
红袖招皱眉:“这问题……极难回答,一下子把我难住了。你该知道,任何一种奇术只有修行者才能领悟它的妙处,那也是经过千锤百炼之后,突然在一朝一夕间顿悟。那种顿悟,无法言传,甚至连我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只能大概描述一下——癔症之术如同一场梦,进入和退出就是入睡、醒来的环节。任何人在半梦半醒之间都会失去意识,梦与醒没有明显边界。我曾尝试过,越是想要记清楚施展癔症之术的步骤,越会因为注意力分散而无法施术。现在,我把这种奇术的关键点总结为‘自然自在、清静无为’八个字,在脑子里凝聚出一些比较熟悉的影像、环境,然后引导自己进入,打通虚拟环境中所有的关隘和阻滞,再无限扩大这个环境,大到能容纳几千人进来,把那环境变为复杂的城市……有了足够大的空间,那么很多人就可以进来,展开新的故事。”
她虽然说了很长一段话,但却都是无用的套话,根本没有解开我内心的迷惑。
“那么,当癔症之术制造的幻境出现时,你在哪里?”我又问。
“我在梦里——我即是术,术即是我。”她在自己太阳穴上轻轻一点,“就在这里,一切的一切,皆在其中。”
我不禁愕然,因为我似乎已经窥见了“癔症之术”的真谛。
那种奇术的精华之处全在于“脑力”,或者称之为“脑电波”。当红袖招释放自己的脑电波时,影响到周围的人,让每个人都不知不觉陷入幻境。换句话说,她等于是同时催眠了在场的所有人,令所有人一起做梦。
梦是假的,但人们往往会在梦中说真话、做真事,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来。于是,造梦的人就获得了最根本的的真相。
“我懂了。”我说。
红袖招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懂,因为很显然,你比任何人更理解‘奇术’的意义。一个人若是真的想理解所谓的奇术,就要一直坚持‘存在即合理’的信念,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在越来越多的离奇现象面前,放弃自己坚持的对错观念。道理虽然简单,但真正能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在奇术的领域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变得更困难,因为每一个奇术师都自傲自大,不肯臣服于别人。再者,人人闭关自守,生怕自己拥有的奇术被别人窥见。
这一点,相当于从前江湖中的武林门派之争,各派都抱着各自的绝学闭门造车,绝不外传。这种观点到了国家与国家对抗的层面上,就变成了闭关锁国,不思进取。
事实证明,任何人、门派或者国家越是顽固自闭,就越早垮掉,不留痕迹。
“你今晚会做什么?”沉思良久之后,我又问。
“如果是为了套闻长老的话,当然是重建昔日黑衣人行凶时的铁公祠。我担心的是,你的情绪无法保持冷静,会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入戏太深,情不自禁,那我们就糟糕了。”红袖招回答。
“你放心,我会谨慎行事,绝不冒进。”我淡淡地回答。
这一刻,我望着窗外那宁静的小巷,心里想到的却是铁公祠之夜大哥惨遭虐杀的情景。大浪淘沙,风水轮转,今天终于等到复仇的一刻了。
为了这一刻,我早已经将自己压抑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冷硬而沉默,倔强而刚烈。
我是夏天石,一块被复仇之火煅烧了十年的石头。
石头在烈焰中化为石灰,但我却被淬炼为一把渴望饱饮仇敌鲜血的雪刃钢刀。
“哥,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弟弟要为你报仇了。”我在心底默默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