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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桑青红愤怒地叫着,声音渐渐远去。
“什么‘不可能’?”我抬起头,望着灰袍男人。
“没有‘不可能’。”他回答。
我点点头:“的确,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曾经有位智者说过,给他一根足够长的竹竿,他就能把地球撬起来。你信吗?”
这一刻,我感觉气势上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但我更年轻,生在更好的时代,未来成就一定高于对方。
“我信,天下智者,计无穷处。所以,只要计谋得当,任何困境中都能放出翻云覆雨之手,千里杀敌,凯旋而归。”他点头回答。
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抬头向上,他已经举手阻止:“不可——”
“有何不可?”我微笑摇头,然后缓缓地抬头,注视着那八只险些致我于死地的八卦镜。
镜只是镜,假如它只进入我的眼中,不进入我的内心,自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八卦镜是静止的,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疯狂飞转。当我仔细凝视那些刻字时,也有了新的发现。
每只八卦镜的方位标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字四周都錾刻着几环更细小的文字,总共有回文、蒙文、藏文三种。
我猜想那是民族语言对八卦的翻译,但我对以上三种语言只懂其形,不懂其意。
“没有人真正理解那些境界,连我也不能完全窥透其奥妙。能不能告诉我,刚刚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先收回目光,然后平静地望向他:“很多。”
“说来听听?”他追问。
我稍稍梳理思绪,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组触目惊心的黑白照片。
那些照片应该是来自于日本当时的期刊,拍摄的是日军进入济南城后的丑恶嘴脸。
其中一张,是日军耀武扬威地列队在当时的山东省**前以及济南街头行进;另一张,日军站在济南城楼上以及济南火车站“济南”站名前举枪欢呼胜利;还有一张,日军站在巨大的日军军旗前举杯喝庆功酒。另外一些,则是维持会的汉奸列队举旗欢迎日军进城、面对日军奴颜婢膝的种种丑态。
这些照片在文史馆也能找到,但纸上的东西永远不如我亲眼看到的情景来得真实而震惊。
在思维狂乱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被炸毁的黄河铁桥、被炮弹击毁的道路、冒着烟火的济南内城、沦为废墟的老百姓房屋……更多的,是日军破城后践踏济南百姓的令人发指的场景,规模小于南京大屠杀,但其恶劣程度却完全是南京大屠杀的预演。
我还看到,伟人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举手宣告,城楼之下,几万人热烈鼓掌。京城之外,神州之内,几千万人、几亿人五体投地而拜,以这种最隆重的礼节来庆祝国家重生、民族重生。
我还看到了今日繁花似锦的济南城,也看到了遥远的京城,再远处,则看到了东南西北各处的高山大河、风景名胜。只不过,这些事如同浮光掠影,虽然看到,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流水账一样翻了过去。
如果不是发生在这种奇特的环境中,我就会把看到的那些当成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不再理会。
“我看到的,你也能看到?”我反问。
灰袍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尽然,我有我关心的事,你有你关心的事。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人生。”
这种道理我懂,但我想到桑青红嘶喊过的那句话,似乎指明对面这灰袍男人的性命比天下所有人的命更珍贵。
通常情况下,只有苍天之下、万民之上的帝王才配得上桑青红的那句话。
我凝神这男人,他的眉头紧皱着,眉骨正中的皱纹很清晰地构成了一个三横一竖的“王”字。
百兽之中,唯有老虎头顶有个“王”字,故此它被推举为百兽之王。
相学之中,很多古籍都把“皱纹之相”看得很重,尤其是四十岁男人的皱纹,将其称为“后半生的密码”。
古籍中提过“王”字皱纹,认为这样的人物是千万人挑一的,数代不一定有一个出现,只要出现,必定引起那个年代天翻地覆的巨变。
“你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他没回应,眉尖抖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了不起”这三个字。
“明天,请你看好戏。”他向左边走过去,举手推开了鬼头刀上方的两扇小窗。
窗外,仍在飘雪,雪花大如鹅毛,扑簌簌而落。
“听——”他向外一指。
我听到了枪炮声,并不遥远,炮弹破空时的“咻咻”声似乎就在几百米之内。
“过来听。”他又说。
我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我们所处的位置很高,视野极为开阔,能够看到大片的河滩、低矮的民居、坑洼不平的道路等种种萧条的景象。
“有时候我说命运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的,有时候我又想,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有时候,我也对未来倍感迷茫,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够做到那些梦想的事。我读历史,读到荆轲,每每有所感悟。你知道吗?他平生的理想是做一个君临天下、受万众爱戴的君王,而不是一意孤行、孤注一掷的刺客。他不死,就可以完成大业,在‘战国七雄’之外,自立为王。果真如此,一统天下的还一定是暴秦吗?不一定。他死,是死于命——”他悠悠地说。
雪花飘进来,撞在我们身上,先是折断碎裂,然后才零落融化。
“好雪。”我不由得出声赞叹。
“的确好雪,只有这样的雪,才配得上我们‘雪烧赤壁’的盖世壮举,哈哈哈哈——”他充满豪情地大笑起来。
我也读过史记与荆轲,本来天衣无缝的“刺秦”计划失败,其中也包含着“嬴政命不该绝”的天机。历史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更改。
灰袍男人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放在窗台上。
很明显的,他左手掌纹是个“川”字,而右手掌纹则是一个“山”字。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山”字掌纹,不自觉地轻轻“咦”了一声。
“右手‘山’,左手‘川’,山川尽在我掌中——”他说,语气十分复杂。
相学古籍上的确那样说过——“山川一握,天下独握。”
我低下头,久久地注视着他的右手掌心。
“山”字掌纹极其罕见,而他掌心里“山”字纹最中间一道竖的尖端笔直向上,几乎要翻过食指、中指的指缝,气势如虹,锐利如剑,让我立刻想起“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英雄名句。
他既有“山、川”双手奇纹,又有眉心的“王”字纹,这种异象,绝对是天生的百姓领袖。
至少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有这种多种异象基于一身的大人物。
“的确好相。”我的赞叹发自内心。
说完这四个字,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他想在这个多事之冬拯救济南,而我却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不可能拯救黄河南岸的任何人、任何地,也无法改变哪怕是一丁点儿历史,最终只会被历史的车轮残酷地碾碎。
至于我,想帮他,却不知道从何处帮起。
一种悲哀至极的无力感笼罩着我,使我无法再次开口。
雪无声地落着,山河大地全被茫茫白雪覆盖,包括身边这人掌心里的“山、川”二纹。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他用《红楼梦》里的这句话打破了沉默。
这句话似乎是个凶兆,因为《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都由炙手可热转为家破人亡,最初的繁华、奢侈、财富、珍宝最后全部失去,不留分毫。
反观现在,他手中、眉心全都是强到极致的好纹,但最后结果会怎样,谁又能知晓?
“不如,我也替你看看手相?”他又说。
我迟疑了一下,将自己双手摊平,也放在窗台上。
他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摇头。
我自觉无趣,便将双掌收了回来。
“唉——”他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方便的话,把你的计划说给我听听?”我主动问。
1937年,中国官方、**、军民都对日寇了解不深,以为这只不过是蛙雀之患,不值得大动干戈,将来各部联手,将会像大象踩死蚂蚁一样,简简单单地就能全歼敌寇。所以,中国人始终把日本人叫做“小鬼子”,也无意中表达了这种观点。
我希望能补足他的计划,至少保证他能全身而退,不至于饮憾而亡。
他微笑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我皱眉:“敌军强盛,不可轻敌。”
他又摇头:“你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吗?”
那寓言故事我当然听过,而且一转念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我担心的正是他这种刚愎自用的心态。
“日寇部队越多、武器装备越精良、行动速度越快、杀机越重,就越会加速执行我的计划。我说过,我用的是‘草船借箭’之计。我手中没有箭、没有兵、没有枪、没有炮弹,只能借箭、借兵、借枪、借炮弹去消灭敌人。我借的,是日寇的兵,杀的是日寇的人,完成这一切,只需天降大雪为助……”他在雪中挥手,洒脱地将那些无辜的雪花一一击碎。
我懂了,他想的是借用大雪遮挡视线之机,让敌人自相残杀。
计是好计,但到底要下多大的雪,才能造成敌人隔着几十米无法辨认的程度?
“我还要——借东风、借狂雪、借天地间一切杀生之力,将进犯山东的日寇一举消灭!”他意气风发地说。
“借东风”亦是诸葛武候的得意之作,开“天气助战”之兵法先河。
我希望他能成功,更希望古老的济南城免遭日寇践踏,但这种美好的愿望能实现吗?
“你相信逆天改命吗?”停了一会儿,他收回已经沾湿的双手,意犹未尽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信。”
稍后,我又补充:“我更赞同你说的,‘逆天改命’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人以为已经‘改命’,殊不知‘改命’即本命,亦是上天注定。”
这种解释,已经是哲学上的最高层次,等于是用“无解”来回答解题步骤。
“你说得很对。”他举起手,迎着外面的雪光,盯着自己的掌心。
我的第六感捕捉到一种微妙的动态,突然张口,问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问题:“你的手相、额纹都是改过的?”
或许我不该这样直率发问,而且有些人即使改过,也会矢口否认,就像人造美女永远不承认自己曾经整容那样。
他怔了一下,扭过头看着我。
我尴尬地一笑:“我只是……随口问,不好意思。”
改命是一个人的生死命门,是大忌中的大忌,极少会告诉外人。
我后悔自己失言,暗地里自责不已。
“没错,我曾经改命。”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屏住呼吸,默不作声,怕错过他后面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自小,我就知道自己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七岁,我开始修炼少林九重易筋经;九岁,我跟随藏密高手修炼天龙宝象密多罗心法;十一岁时又跟随回教、蒙族高手修炼生死解脱命术与通天心海术。到了十八岁,命运时轮一开,我的命相就自动更变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