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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婴从纪夫人处下了学,先过小厨房取了炖好的替朱晴雪补身子的鲤鱼鹿茸汤,就往从嘉堂这里来用午饭,一路上听着攒云给她汇报到素芳园族学宿舍取食盒的事。
“爷们都在盒子里放了回礼,庞妈妈都点妥收下了。”
“哦?他们也是客气,都送了什么?”鸾婴没想到还能收到回礼。
“北府大少爷是一箱子游记,叫身边的炯明递了话说都是他珍藏的名家手笔,姑娘不爱看正经书,这些个读着也不至于闷得慌。二少爷还是照往年生辰礼和年礼的老样子,一套芝兰坊新出的胭脂,想必姑娘也不新鲜。倒是三少爷给了一件新制的凫靥裘,连庞妈妈见了都赞那针线精致得了不得。”
鸾婴听了就笑道:“那定是梁姨娘做的,二嫂子常说她的针指极好,也是难为她们母子了。胭脂就都给散花用吧,她爱这些个,岳哥儿反正是从来不对南府里上心的。烈哥儿呢?他送的是什么?”
攒云便“嗐”了一声,道:“四少爷偷偷摸摸的,叫我回来先把他给的收起一边去,别让庞妈妈瞧见,我还以为什么怕人东西,却原来是一套做戏用的小旦头面。”
鸾婴听了喜得无可不可:“我就知道烈哥儿最知道我的心,等我几时在家里扮上与你们玩儿罢。你回头叫鸣春替他多做几双练武的鞋送过去,就照着上回的样子。”
攒云答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施家少爷的是一整个竹根子挖的小亭子,上头有牌匾题字,里头有桌子凳子,精致得了不得,也不知是哪里买来。郭家少爷送了一箱子鹭鸶莲纹的金镶玉麻将牌,是庆明银楼的行货。柴大少爷则是一盒子人间斋的馝齐香,说是自波斯国引来的,也着实难得。”
鸾婴手里把着扇儿听了一回,笑道:“这许多东西,等我回去再看吧。”
攒云忙道:“还有柴二少爷的呢,姑娘不听听?”
鸾婴心想,那柴恪槐手头那样吃紧,竟还给她备了回礼?
“他给了什么?”
“一方印,就是先前姑娘给四位表少爷见面的东西,他在上头刻了几个字又送回来了。”攒云皱着眉头道,“这柴二少爷也是迂得很,就不送也没什么,哪有把表礼退回来的道理,他倒不呆,既是要退,怎不把一千两银子退回来好了!”
鸾婴恰恰走到从嘉堂正房门前,听了攒云的抱怨便拿扇儿轻拍一下她的肩头道:“人家如今在这里艰难求学,能给我刻个字已是他的一片心,你也忒促狭!”一面笑着朝门口的丫头点头,看她们打帘子见礼。
映青姊妹已经到了,甜甜齐唤了声“鸾姑姑”。朱晴雪看见鸾婴来,笑问道:“在闹什么,没进门就听见笑声。”
鸾婴往右边润青上首坐了,道:“何曾闹来,不过想着是咱们中元节要订哪一家的荷灯、吃哪几道斋菜罢了。”
朱晴雪点点头道:“今日叫你们来,也正是为着过节的事,明年大姐儿就要出阁,今年咱们也便不亲往外头庵庙里赶盂兰盆会了,就请几个香积庵的姑子来家念念经也罢了。”
周照青听说便在对面朝鸾婴嘟嘴巴挤眉毛道:“可惜了儿的,你可吃不成外头的斋菜了。”
鸾婴笑嘻嘻轻哼了一声,扭头去问周润青想吃什么,她好派人提前去知会大厨房的刘嫂子,润青只红了脸说不用麻烦。
“谁和你似的,成日家吃喝不够。明儿过节你可仔细着,提防有饿死鬼要来找你认亲戚呢!”周照青忍不住又打趣她一句。
周映青便嗔了照青一眼,又转头向朱晴雪回说中元节南府上下预备好的事项,定了哪家店的荷灯、派的哪几班婆子预备香烛纸扎云云,朱氏一一点头首肯了,众人又一齐用饭不提。
好容易到了中元节这日,族学里放了假,北府的四个少爷并施棣、郭洪时等均各自回家过节,朱晴雪一早收到姐姐朱紫微的信,留了柴玄昊和柴恪槐在南府歇下。
鸾婴与映青姊妹三个从晨起便随着周端显、朱晴雪夫妇一道忙着祭祖,午饭后香积庵的三个姑子入府里来诵经追荐亡灵,朱氏留了她们用茶吃点心,听她们讲说些佛法典故,叫映青等都陪着。
鸾婴百无聊赖,转转头看见上首条案上贡满了牌匾,最前面一排三个,居中的正是她爹爹老图临侯的牌位,爹爹左边是原配夫人董氏,右边则是她的母亲丛氏,条案后面的影壁上悬着三人的画像。
爹爹的画像还是和他在世的时候一样,美髯垂胸,英武而亲切。
人在五岁之前的记忆总是很稀薄的,可是鸾婴记得爹爹的每一个细节,记得他摩挲自己脸蛋时大手上的硬茧,记得他把自己抱坐在膝上玩耍,由她乱揪他的胡子。
她一岁丧母,爹爹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护着她,爱着她,好像只要有他在,她便有一种什么都不用顾及的无忧无虑似的。
鸾婴盯着父亲的画像,不禁有点想哭。这个人,如今也走了有六年了,不知道他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和母亲团聚了没有,他们知道女儿已经长大了吗?
“鸾儿想老侯爷了吧,看着画像眼圈儿都红了。”朱晴雪看见鸾婴望着影壁发呆,关切地问道。
鸾婴不想给旁人也徒增伤感,只淡笑着说:“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才刚看见画像上的两位母亲都生得亲切,我母亲右眼下边竟还有颗痣呢。”
朱晴雪听说便略僵了一下,也转头去看那丛氏的画像。想起来这画像还是那年丛氏刚嫁过来不久时,老侯爷请了交好的冯云林先生来府上画的,家里女眷都去了,丛氏带着先大嫂子施令宜和自己说笑,施令宜还对丛氏说:“母亲右眼下的痣与妾身左眼下的痣正是一对儿呢。”……
“二嫂子,二嫂子?”鸾婴看见朱晴雪看得失了神不禁唤道。
朱晴雪忙回过头来,道:“无事,看见母亲的影像,就想起母亲生前的事来。”
鸾婴有点好奇:“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啊?”
朱晴雪笑道:“你母亲是个极敦厚良善的人,治家甚严,也待我甚好。她一直身上不爽快,到四十岁上方有了你,只可惜,好人没好报,没能等到你长成就去了。”
香积庵的老姑子圆庸闻言便念了声佛,道:“府上的老太太、太太们从来都是怜贫惜弱的善女人,不论这些年二太太与我们做道场、做粥会,布施了多少钱粮,就是那些年老太太和先大太太与我们的恩典,就是海大的功德了。若论福报之事,虽说如今她们老人家魂归仙界,也定是早脱苦海修习来世去了,至于她们攒下的功德,将来也自会感应在府里老爷太太和小姐们身上的。”
朱晴雪笑着向圆庸点头道:“正是呢,大人们崇佛尚道积下阴德,也不过是为了这些孩子们的终身前程,只要她们好便好了。话说起来,听说你们庵里八月初八要做水陆法会,赶巧我们家大姐儿明年就要出门子了,我想带家里的几个姐儿们一齐去你那里拜拜,也好添添她们小人儿的功德,不知到那日庵里可方便?”
圆庸便道:“十分方便,干净的上等禅房都是现成的,既是太太要带小姐们来,我那日便遣徒弟们提前打点了,管不叫一个外男进来打搅太太的。”
朱晴雪点了点头,又招招手,白云便从后头捧过一个金胎珊瑚桃式盒来交了给圆庸的徒弟净容,笑道:“这是我们太太许下的功德。”
圆庸又念一句佛,陪着朱晴雪讲说至晚间,又与南府女眷们一同用过晚饭方告辞去了。
这边刚打从嘉堂出来,周照青便拉着鸾婴与映青、润青去省砚湖边放荷灯。
鸾婴还沉浸在对爹爹和母亲的追忆里,任由她拉着,只懒懒地咕哝道:“年年都放,也没个趣儿。”
周照青反驳道:“那你还天天都吃饭呢,没见你烦过。哎呀,走吧走吧,平日里这种事你跑得最快了!”
周映青柔柔笑着给她们分荷灯与签纸,又吩咐丫头抬过一张小香案来伺候笔墨,叫各人提笔写下自个儿的心愿。
鸾婴蘸着墨觉着无从下笔,便左瞄瞄照青,右瞟瞟润青,却被二人都用袖子掩将过去了。
鸾婴不服气,又去看映青的,不想连平日里最无私宽宏的映青竟也背过身藏起了签纸,不给她瞧。
“你们怎么都这样小气,映姐儿从前大方,如今连个字儿都看不得了。”鸾婴把嘴一嘟,赌气把笔都丢了。
周润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可成了个呆子,大姐姐如今心里记挂着我姐夫,人家的闺情小意,哪有给你看了去的道理呢?”
说得映青忙放了笔,皱起眉来拧润青,周照青和鸾婴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拦着她不许过去。
映青气急道:“你们别挡我,三丫头成日家装成个闷葫芦,心里可憋着坏呢,今儿我若饶了她,我也不做个人了!”
一面把手从鸾婴头上伸过来去够着周润青身上打。
映青个子最高,鸾婴哪里拦得过,情急中便把攥着纸签的那只手也抬上去阻挡,却被映青一个快手给打飞了。
“不好了,快别打了,我的签纸掉水里去了!”鸾婴且闹且笑。
映青也便住了手,喘着气问道:“可写了什么字不曾?”
鸾婴想了想,方道:“还不曾许愿,只落了个款儿。”
照青忙唬她道:“这可了不得了,你快去寻吧,免得失了字迹生出事来。”
一时鸾婴也着了慌,又看天色已晚,也不想误了她们放灯,便道:“我自个儿提个灯笼沿着这湖边慢慢寻去,你们且带着丫头们先放吧,横竖现在府里也没别人的。”
周映青听她说得有理,又见丫头们那里已经把荷灯点上了,便点头应了,道:“你脚底下可当心!”
“放心吧,想来它也没漂远呢!”鸾婴提过织绮手里的灯笼,推了她自去与攒云等放灯,便一个跨步走到台板上面来,顺着水流找那签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