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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仵作也是一时急上心头,当即面上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就跟着老朽,替老朽抱着这口箱,差爷若是问起,你就说是老朽的小徒便罢了。”
李陌一得了这老人的应允,心头不由大喜,朝小胖子说:“小胖子,过来帮忙推车!”
前头的小胖子不由扭头,朝李陌一不满地骂说:“说你是个冤大头,是一点都不假!这世道能白白给人帮忙?”
虽然如此抱怨着,但小胖子到底还是走了过来,李陌一与老仵作在后头推车,小胖子却是用糖人吃剩下的那根竹签子,一下扎在了老牛的屁股上!
“哞!!”
那老牛吃了痛,惨叫一声。
便拼命往前头使力,车子瞬间冲出了泥坑,推车的李陌一和老仵作猝然失去平衡。
“噗通!!!”
李陌一堪堪站得稳,可老仵作却摔了个狗啃泥,满脸满身都是泥水。
“真是倒霉!”老仵作起得身来,不由大骂了一句,不过也顾不上这许多,带着李陌一便坐上牛车,很快便来到了九圩沟这地界。
……
……
李陌一在牛车上一看,但见得青鞋青衣的侍卫们拎着水火棍,正在驱赶附近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而场中挺着一具女尸,旁边则是嚎啕大哭的亲属们,男女老少俱全,边上站着一个粗布黑短衣的汉子,双手交握,低垂着头脸。
女尸边上还站着一个青色官服吏员,得益于前几次办案,李陌一也认得,这身官服应该就是临县的司吏大人。
见得此情此景,李陌一也不由皱起眉头来,发生命案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只来了个司吏大人,这也着实不像话。
要知道这司吏大人都算不上,在这年月体制之中,地方府长乃是从七品官,而地方司吏大人的职品与侍卫头头差不多,没品。
即便临县的府长大人不能来,再不济陪堂大人也该过来瞧一瞧,陪堂大人不能来,起码也让临县少府长过来,这次竟然只是小小的司吏大人,而且这司吏大人竟然还一脸的不耐烦。
出了如此命案,府长官邸竟然只派来一个小小的司吏大人,李陌一不由心头愤怒,而老仵作见得司吏大人,也是有些头疼。
“果是倒霉,怎么来的是他!”
听得老仵作嘀咕,李陌一也不由问说:“老丈为什么这么说话?”
老仵作也直言不讳:“这司吏大人为人心界狭隘,有怨必报,早先有桩案子,老朽得罪过他,今日只怕是不好糊弄了……”
虽然如此说着,但老仵作还是硬着头皮到了前头来,此时司吏大人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朝老仵作骂说。
“怎么来得这般迟,府长官邸养你这等老东西有什么用处!”
老仵作正要辩解,那司吏大人又厌烦地看了看仵作的满身泥水,掩着鼻子往旁边挪了挪,不耐烦地挥手说。
“你莫要多嘴,快上去看看这妇人是否错脚落水,若是意外身亡,便可就地结案了。”
司吏大人这么一说,李陌一也不由恍然,原来他们早就认为这是一起意外死亡,所以连府长大人和陪堂大人都没来,只是让司吏大人来走个过场。
“是……”老仵作难得这司吏大人不再为难自己,赶忙上前去。
那些个亲属见得仵作来了,也停下了哭泣,其中一名男子,约莫三十岁,一身长衫,抓住老仵作便叫说。
“你给我看个仔细!我家娘子生于河边,打小就熟悉水性,又怎么会溺死,一定是有人害了她,这才弃尸水中的!”
这男子虽然语气有些迁怒,但仍旧抬起手来,旁边的亲属当即递过半吊钱来,男子接过,硬塞到了老仵作的手里头。
仵作虽然身份卑贱,被认为下等行当,但他的检验结果至关重要,所以被害人家属通常都会施以钱财,希望他能够认真对待。
这在行当内叫做开检钱,检验结束之后还要给一次,叫做洗手钱,这也是仵作行内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仵作的主要外快来源。
仵作虽然也是府长官邸雇佣,但每年也就三四两工食银,比侍卫的十两都少了三倍多。
所以,开检钱和洗手钱,才是他们收入的大头。
通常来说,一座府长官邸,最不济也要配备两到三名仵作,例如安丘镇虽然不算什么大镇,但也有老阳仵作和小阳兑两名仵作。
可这临县却只有这么一个老仵作,可见其他两个仵作的空缺,都被府长官邸吃了空饷。
李陌一听得那中年男子如此说着,心头也起疑,不由伸长了脖子,往那女尸看了过去。
这妇人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面色煞白,双眼怒睁,但依稀还是能够看出,色颜还是不差,应该生前是个貌正的女子,虽然穿着粗衣,身段也是窈窕,也难怪这丈夫这般悲伤。
她的双手微微弯曲,身子已经变得刚直,通过脖颈和手臂上的皮肤,能够看到鸡皮样的变化,手指发白发皱,是典型的“泡水之手”,手指、指甲之中能够看到明显的淤泥和水草。
从这诸多迹象来看,都非常符合生前溺水而亡的现象。
老仵作稍稍安抚了几句,便做了简单的检查,这妇人口鼻处有蟹沫,抹去之后仍旧会冒出来,这也是溺水身亡的表现。
若是亡后抛尸,尸首的指甲就不会有淤泥或者水藻之内的东西,因为肺部没有了呼吸,口鼻处也不会出现蟹沫。
古时仵作对尸首检查也十分的表面化,想要进行进一步检查,只能拉回殓尸房,或者让稳婆之类的妇人来进行检查。
不过这女尸的迹象非常明显,老仵作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便对苦主丈夫说。
“这位老爷且节哀顺变,从表面迹象来看,尊夫人确实是溺水而亡……”
见得老仵作得出结论来,司吏大人也是松了一口气,不耐烦地朝他说。
“老头,你麻利填好检验文格,本司拿回刑房,交给陪堂大人备案,这案子便算是了结了,尸首由苦主领回去,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这司吏大人的语气连李陌一听了都气恼,更何况这妇人的丈夫!
“你们这些当差的便要为百姓做主,眼下我妻亡因未明,又岂可草草结案!我妻生于河边,打小会水,又怎么可能是溺水身亡!”
司吏大人被那丈夫这般一骂,心中也有些恼怒起来,便朝那丈夫斥说:“虽然你新丧妻子,心头沉痛,但也不得这般无礼纠缠!此桩案子有仵作检证,乃是意外溺水身亡,你若继续胡搅蛮缠,冲撞办差,当心你就要吃板子了!”
司吏大人也是个横人,不过老仵作好歹是个善心人,便朝那丈夫解释说。
“这位老爷请看,尊夫人的脚踝有几处瘀痕,想来该是被水中水草缠绕,以致于无法自救,这才溺毙了的……”
那中年男子赶忙抢步过去,也顾不得这许多,抓起妻子脚踝一看,果然有两圈紫黑色的淤痕,不由如同遭受雷击,跌坐于地,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
众人见得如此,也不由一阵惋惜,有几个还有些丧气,只觉今日这热闹没看个全。
司吏大人挥了挥手,就要带着侍卫们离开,而围观群众也在议论纷纷之中,准备散去。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李陌一,此时却在暗自盘算着,因为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妇人根本不是失水溺毙,而是被人谋害的!
李陌一本想暗中提点这个老仵作,让老仵作出面,自己坐镇幕后,可见到这司吏大人如此强势,即便暗中提点仵作,这老仵作估摸着胆小怕事,也不敢节外生枝,到时候难免又是匆匆了事。
念及此处,李陌一再无顾忌,眼见着众人都要离开,李陌一便大声开口说:“慢着!”
众人心头正失落,听得有人如此喝说,不由又转回头来,那司吏大人却是大皱眉头。
李陌一趁机开口说:“以在下之见,这妇人并非失水溺毙,而是遭人谋害了!”
李陌一此言一出,果然震惊全场,那苦主丈夫猛然一抬头,连滚带爬地过来抓住李陌一的手:“这位朋友何出此言,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司吏大人听得李陌一此言,不由怒斥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此时老仵作果然如李陌一所料一般,龟缩在一角,却是怎么都不敢挺身而出,只说李陌一是他带来的小学徒了。
李陌一早已做好了计较,也不在乎司吏大人的嚣张姿态,这司吏大人或许在百姓眼中有些权势,可在李陌一看来,他只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临时工罢了!
“司吏大人,各位差爷,诸位乡亲,在下在老家也是干仵作这行的,适才这位老仵作所言也不差,只是却漏了几个疑点,而这几个疑点,足以证明这妇人并非意外溺毙!”
李陌一说得掷地有声,那司吏大人也不由得有些心虚起来。
而李陌一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继续开口说。
“这第一,亡者若是落水溺毙,又被水草纠缠脚踝,必定挣扎自救,仓惶之间,身上衣物必然要凌乱,身上衣物吸水之后,也必然会发生变化,然而死者衣衫太过整齐,严丝合缝,根本就是被人事后整理过的!”
那亡者丈夫登时双眸一亮,往妻子尸首看时,果是如此。
只见她的头发凌乱,手上全是水草淤泥,连脚上都沾满河泥,可身上衣物却扣得极其完好!
众人也都有目共睹,此时已经开始有些相信李陌一之言了。
而李陌一趁热打铁说。
“其二,这位老仵作的推论看似没有错,却忽略了其中一点,亡者脚踝上确实有淤痕,但这淤痕只在脚踝外侧,内侧却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真是水草纠缠所致,那么脚踝内侧也该有淤痕,眼下这等情形,只得说明有人事先将亡者双脚紧绑起来,再将之投入水中,而那淤痕根本不是水草造成的,而是绳索紧绑造成的!”
“也只有绳索捆绑住双脚,才会形成外侧有淤痕而内侧白净的迹象!”
“第三,亡者溺水之时,脚上有绳索,如今绳索全然不见踪影,只能说明她被人捞起之后,绳索被偷摸取走,而取走绳索之人,或许就是顺势整理衣物,意图制造假象之人!”
“这最后一点,死者若是溺毙,双眸该是微微睁开,亡后会出现肌肉松弛的现象,可她不仅双拳紧握,双眼更是怒睁……”
“这只能说明,在临时之前,她曾经惊恐而愤怒,或许是与凶手进行过撕扯与搏斗!”
李陌一一口气将四个疑点说完,斩钉截铁,他的切入点都在仵作检查范围之内,在细节上却又绝非寻常仵作能够做得到,短短时间内,便让四周百姓信服不已!
“如此说来,我家娘子果是被人所害!我吕不伟好歹也是县学贡生,今日必要告诉到公堂之上,替我娘子沉冤得雪!”
贡生,即是由县、州推举到京都国子监读书的杰出秀才。
如此说完,吕不伟狠狠地瞪了那司吏大人一眼,谁也没想到这吕不伟原来竟是个贡生,那司吏大人只不过是个没品小吏,可吕不伟却极有可能会成为官员,司吏大人也就更加心虚了!
司吏大人当即迁怒到了李陌一身上来,朝李陌一说:“这些都是你的片面之词,你可拿得出证据来!”
李陌一笑了笑说:“吕贡生前番也说了,他娘子打小会水,可见是个不服软的性子,遭遇凶险必定不会束手待毙,而是与凶手进行撕扯打斗,只要查验她的指甲,应该就能发现凶手留下来的皮屑头发之类的东西!”
司吏大人好歹也是名吏员,对于查验一事并非一无所知,此时不由冷笑反驳说:“这亡者手里全是淤泥水草,又如何查验出皮屑头发来,即便查验出来,又如何能确定这头发皮屑是凶手的,而不是亡者自己的!”
李陌一闻言,也不由心头一紧,因为这年月的查验水准可不比后世,不同人的头发皮屑实在差不太多,这等微观检查,还真不容易做到。
而就在李陌一迟疑之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这位朋友言语也太草率了,小的可以证明,这位夫人确实是意外溺毙的!”
李陌一扭头看去,却是一直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四周诸多看客中的一人。
细细一想,司吏大人的反驳听起来极其荒谬,若亡者指甲里头的皮屑来源于自己,那么亡者身上必定会有抓痕,只要一验便知晓了。
真正让李陌一感到意外的是,那个从一开始就垂头不语的看客汉子,却在关键时刻,提出了反对的意见,而且语气确凿且坚定!
那汉子约莫四十出头,精瘦壮实,看起来像是个老农夫,有些憨厚,确实不像会骗人的。
李陌一不由谨慎起来,朝他问说:“这位老兄为什么这般说?”
那汉子还未开口,司吏大人便已经抢先说:“就是这刘壮到府长官邸首告报案的。”
名叫刘壮的农夫汉子赶忙给司吏大人行了个礼,而后有些战兢地给李陌一解释说。
“俺是县外的农户,庄田就在那边……”如此说着,刘壮便用手指了指一旁那片水稻田,而后继续说。
“昨夜俺在田里下了个网笼,今早起来,指望着收些黄花鱼,这才到了半路,便见得一人慌慌张张往出跑,见着我就急切说,前头九圩沟有人落水,正在呼喊救命,可他不会水,便拉着叫我去救人……”
“俺听说有人落水,撒开腿脚就跑了过来,到了这里,发现这位夫人已经趴在岸边上,也没个出进气儿了,那个求救的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到府长官邸去报了案……”
刘壮如此一说,吕不伟的眼中不由升涌愤怒,可这种愤怒,很快又晦暗了下来。
而司吏大人的嘴角却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而后朝李陌一说。
“你刚才可听清楚了?这可是有目击证人的,足以证明亡者乃是自己意外溺毙!”
场中众百姓听得如此,不由替李陌一感到惋惜,而老仵作和其他人也同样在为李陌一捏了一把汗,因为他们都清楚那司吏大人有怨必报的为人,今日李陌一让他当众难堪,日后必定会对他还以颜色。
从一开始便在一旁沉默着的小胖子,此时也低声朝李陌一说:“说你是个冤大头,还真不冤枉你,这天下之大,每日里冤死之人岂会少了,你管这闲事?”
“别的地方也不提,单说咱们安丘镇周遭,多少人便无声无息地没了,府长官邸的人又何尝认真追究计较过?这许许多多人,哪个不是烂了肚肠也无人问津,为什么你偏要这般较真?”
小胖子全无戏说之意,可见也是真心劝告李陌一,然而这也更加激起李陌一的义愤,他中气十足地回说。
“于人而言,这人世间最金贵的并非权势金银,而是人皆有之的人命!或许这世道人有贵贱,但亡者为尊,生前不能平等视之,起码亡了要得到一样的看待!再者,每个人都该拥有求真之心!”
李陌一已经足够收敛,他完全可以说出一番左门逆道的平等论调来,可他并不想别人将他当成疯子或者傻子。
这番话确确实实是肺腑之言,因为他切切如是认为。
然而他也终于体会到年月的隔阂,即便他说得够低调收敛,但将为妻子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吕不伟,也都下意识退避了一步,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个司吏大人也是读过书的,但他自持身份,此时不由嘀咕说:“尽说些废话,若人人如此,还要我等公人作甚,有些事情只需明面上的人知晓便成,身为百姓,就该顺天听命才是!”
然而小胖子却紧紧地盯着李陌一,他知道没有一个正常人愿意接近和善待他们这些贫苦的孤儿,为了生存,这些孩子自小就沾染了些许至阴暗至邪恶的秉质,甚至做事会有些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此时李陌一说出这番话来,使得小胖子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他开始觉得这个所谓的冤大头有些和其他人全然不同了。
李陌一也不想和这些人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于是便指着刘壮说:“天命自可知,就怕他并不知道!”
“让我问你,你可曾亲眼见到这女子失足落水?”
刘壮怔怔地摇了摇头。
“我再问你,你可曾亲耳听到她在水中呼救?”
刘壮又摇了摇头。
继而辩解说:“虽然我未曾亲眼看见,可跑过来求救的那个人就是这么说的……”
“那我再问你,那求救之人你可认得?他的话是否可信?一个全然没来由的人,胡乱说了一扯句,你们就能够将之当成证词么?那个人姓甚名谁,如今又在何处!”
“这……这个……”
李陌一一连三问,不单单刘壮,连司吏大人等人也都哑口无言,而李陌一此时再度抛出让人震惊的话来。
“你到河边之时,这女子已经被人拖到岸边了,是与不是?”
刘壮又点了点头。
李陌一继而问说:“也就是说,那人不是你拖的,那么我想问你,那女子可会自己爬上岸来?她的衣衫又是谁人整理的?她脚上的绳索是谁人松绑带走了?”
“你觉得这个人最有可能是谁?”
李陌一如此一问,刘壮的脸色顿时一阵煞白。
在场之人也都脸色大变,因为大家都知道,所有的嫌疑,如今都指向了那个向刘壮求救之人!
这也意味着,刘壮有可能错过了那个凶手,还照着那凶手的指引,发现尸首,而后报了案,最后还替凶手证明这只是一场意外,而非凶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