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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亲爱的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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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慕承和挺狡猾的啊。”白霖说。

    “为什么?”

    “你以前不是看过红玫瑰和白玫瑰的故事吗?赵晓棠那天一时无聊就问他们家慕海,要是他,会选哪一种。结果无论慕海给什么答案,都被赵晓棠扁,选谁谁错,被折腾了好些天呢。”

    “噗”我笑了,可以想象慕海大哥当时的窘样。

    “慕承和多聪明啊,直接说,亲爱你不是红也不是白,而是粉玫瑰,独一无二的,兼容着白玫瑰的清纯和红玫瑰的妖娆,独一无二。”

    “……”

    总之,我不知不觉爱上Роза这名字了。

    早晨下着毛毛雨,特别清爽凉快,我们一起去爬山。半山腰上有些人吊嗓子,我到山顶,也忍不住朝着山下大喊了一声:“Роза。”那个舌音炫耀似的故意拉得很长。

    “我教你弹舌是为了让你去卖羊肉串?”他斜睥我一眼。

    我咯咯咯地乐。

    等我们往半山停车场走的那个时间,人和车已经开始多了起来。车来人往,加上盘山路不宽,弯道也急,只好时不时地站在旁边避让那些上山的车辆。

    在走了一截,发现堵车了。

    这时,有一辆中巴,在我们旁边按喇叭。

    慕承和拉着我让了让。

    它还是按着喇叭。

    车窗打开,司机冲慕承和喊:“小慕,这么早啊。”

    慕承和看清对方说:“哦。秦老师啊。你们怎么?”

    “我们去上面接个来学校访问的贵宾。刘校也在。”说着,后一排的车窗也开了,坐着的果然是A大的刘校长。

    刘校长说:“小慕,要不要送送你?”这个刘校长就是寒假前,热心过问慕承和终身大事的那位。估计都能问到那个份上跟慕承和或者他们家都挺熟的。

    “不用,我就是出来跑跑步的。”

    刘校长的视线,落在慕承和牵着我的手上,正含着笑意要说点什么。

    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副驾驶的位置传了过来说:“刘校,真是慕承和呐,你们眼神不错。”而说话的人,正是我们外语学院的吴书记。

    吴书记探头先看到慕承和,再看到我。

    “这不是薛桐吗?”他说。

    “吴书记好。”我点头。

    刘校长闻言不禁看了我一眼:“老吴认识啊?”

    “是我们英文系这一届的应届毕业生。刘校你该认识啊,她考上我们学校的时候电视台当年还报道了下。她爸爸是烈士那个。”

    刘校长好想有点印象了,敛起笑容,点点头。

    “说起来,承和还教过他们班吧。”

    “嗯。”慕承和说,“教过他们俄语。”随后不着痕迹地松开那只牵着我的手。

    寒暄了一会儿后,前面的道路被疏通了,他们的车缓缓开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直到开车回家,我也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我承认我生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不是个滋味。

    随着新学期临近,教授院里回归的A大老师越来越多,打破了暑期的宁静。自从那件事之后,我都尽量避免和他一起出现在外面。

    老妈来电话说,陈伯伯本来去家里看我,结果听人说我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哪个陈伯伯?陈妍的爸爸?”

    “不是。”

    “哦。”然后我就明白她说的是谁了。

    “你楼下的张阿姨说你遭小偷,就搬出去了。”

    “嗯。快一个月了。”

    “怎么这么大事都没给我说?偷东西了吗?”

    “没有,被我吓走了?”

    “你搬到哪儿了?”

    “一个朋友家里。”

    老妈沉默须臾,“男朋友?”

    “嗯。”我说。

    “以前同学?”

    “不是。人家早工作了。”

    “上次陪你来看陈妍那个?姓慕?”

    “嗯。”

    “我听开车的小李说过这个小慕。”

    “哦。”我就知道。

    “小李说,你当时就只介绍是朋友,可是他猜肯定不是一般朋友,不然哪儿会对你那么上心,连夜来回一千多公里陪着你。人挺好。”

    “嗯。”我说。

    “你跟我一直嗯啊哦的干吗呢?他多大了,干什么的?”

    “比我大六岁,是个老师。”

    “唉,我不是那种死板守旧的人,你觉得好就行。现在啊,你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也有了,我也放心了。”

    我不知道可以继续和她说什么。

    她当时提过,不会干预我谈恋爱,只要对方人好就行,现在都这样了,也许再觉得不好也没辙。

    下午,我正在学校人事处领资料。

    老妈又来了电话:“你现在住到别人家里去,也不太妥当。”估计她回去消化了下我的这个情况,思想斗争过后,露出说客本性。

    “我们又没有怎么样。”一人一间屋子,只到牵手接吻的程度。

    “人家父母怎么想你?”

    “他家就他一个人。”

    “他跟家里提你俩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说过没。”多半没有,他还能跟谁说去?

    “你们想好下一步怎么办了吗?”

    “没有。”我连我是不是他女朋友这件事上,都还心存疑问,哪有想那么远。

    “要不,你先找个借口搬出来,就说开学很忙单位太远了,所以住到学校去?这样小慕也不会和你生气?”

    “我想想看。”

    说是想想看,其实我丝毫从慕承和家里搬走的意思也没有,回忆起那天他说他不要我走的那个绝望的眼神,现在都有点心颤。

    电视上那些母亲怎么骂情窦初开的女儿来着?

    我坐在地铁的座椅上,看着漆黑的窗外,默默地在脑子里自言自语。

    鬼迷心窍?

    对,我就是鬼迷心窍。

    我不但鬼迷心窍,还有点离经叛道了。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下,正好瞧见坐车厢对面的青年情侣浓情似蜜。女孩说什么一嘟嘴,男生宠爱一般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女孩的嘴噘得更高,显然在继续撒娇。男生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我不好意思直盯盯地看,别过脸。

    旁边的一位提着无纺布口袋的中年阿姨,冷哼了一声,小小嘀咕了一声:“真不要脸,以为是自己家呢。”

    我出地铁站,走了两条街,在菜市场买了点小菜回家,刚到教授院门口就听见有人叫我。转身去,看到一个大学的同学,隔壁班的。

    她看到我手上的空心菜问:“你住这儿啊?”

    “嗯。”我庆幸慕承和不在。她以前和我一起选了俄语课。如果要是看到慕承和跟我一起,两个人提着菜回家,不知道又是什么状况。

    “后来,你去哪儿工作了?”我换了个话题说。

    “我留校了呀。现在在外院的团委里做点事情。你呢?”她说。

    “我在师大。”

    “也挺好的嘛,咱们留个电话吧。”说着就把手机掏出来。

    “这么热,你在这儿干吗呢?”

    “嗨,等我姥姥,好不容易出门了,又说要上厕所,叫我在这儿等她。对了,薛桐,以前那个代我们课的那个俄语老师,忒帅那个,也住这儿,刚才我才见他进去。”

    话没说完,住慕承和一楼那位老太太就赶着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看到我说:“哟,小薛买菜回来啦?小慕刚回去。”

    我和这一老一少迅速地告了个别,匆忙消失。

    回到家,看到慕承和跟我买得一模一样,正在厨房里择菜。

    “怎么了?跟逃命似的。”他问。

    “遇见我同学了。”我气喘吁吁地说。

    看他没什么表情,我又说:“她家亲戚就住这楼。”

    慕承和抬头瞅了我一眼,择菜的动作并未停下。

    我承认,这一刻,我带点恶魔的心思在故意气他。心中就像有两个声音在吵闹,一个说:不该让大家知道,令他犯难;另一个则说:有什么的,全世界知道最好。

    夜里,我在床上翻身,看到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又突然难受起来。

    以前我有个高中同学和我一起念了A大,她在数学系。大三的时候,也就是我大三时跟慕承和处于抬杠期的那会儿,她说他们系一个男生和自己的辅导员恋爱了。

    这在当时我们看来也算很惊悚的事情,所以成了八卦广为流传。

    可是细细一想,不是很正常吗?

    大学生恋爱自由,可以喜欢师兄弟姐妹,可以喜欢工人农民,可以喜欢商人公务员,那为什么不能喜欢老师呢?

    这件事,据说后来以那位女老师辞职作为终结。

    那个同学说:“其实没什么,学校也没规定师生不能恋爱。只是很多学生和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说她勾引自己学生怎么的。那老师自尊心强,就辞职了。”

    八月中旬,师大就开始为新生的入学工作做准备了。

    我和张丽丽都要当新生的辅导员,所以学校又开会把规则记录强调了又强调。前几回给我们上“如何正确处理师生关系”的魏老师又老生常谈。

    “有的老师觉得一味地关心学生,和学生不分彼此,或者发展出友情就处好了师生关系,那是不正确的。”

    “无论关系多么熟,都要记住一点,师生关系永远都是代际交往,老师是长辈身份。”

    “我们平常说的师生平等,只是人格平等,而并非身份平等。”

    “说这么半天,不就是那个意思。”张丽丽嘀咕。

    “什么那个意思?”我问。

    “不准师生恋呗。”张丽丽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些年轻男老师比较危险好不好,把他们叫过来单独教育不就行了,让我们陪着在这儿磨叽。那天我看报纸,说有个什么学校居然叫全校师生签军令状,里面就有一条:不以任何理由与学生谈恋爱或超出正常的师生关系。”

    张丽丽见我没接话,继续说:“你说这学校多变态啊。”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总之呢,只要是师生恋,那肯定都是老师那一方的错。”

    “为什么啊?”我诧异。

    “所有舆论都会这么认定。因为在社会大众严重,学生是弱势群体。大学里虽然大家都成年了,但是老师是位高一方,所以一般都会认定是老师利用职务之便,勾引无知学生。咱们毕竟女老师,和男学生还好点,要是一个男老师和女学生,啧啧啧。这放在古代,知道得叫什么?”

    “叫什么?”

    “不伦。”

    我张了张嘴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这事不犯法,但是特影响学校声誉。”

    夜里,我在房间里上网,搜出了很多关于师生恋的帖子,那些跟贴举手赞同的,好像都是些年龄不大的孩子,但是绝大多数都说那个老师如何如何。我迟疑了下,在经常逛的那个论坛发了帖子——毕业了还算不算师生恋?

    “毕业了,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别人还会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吗?还会说我老师的坏话吗?”

    过了一会有个人留言。

    [ZFY]城少:看你怎么想了,关键是看你老师怎么想了。你老师要是这么想,那么他永远都认为你是他学生。

    奥特小小兜:不知道。

    舒拉是阿衍的?:唉哟,连板凳都没有了。楼主,我告诉你,肯定不是啊。

    我去上厕所回来发现又多了几条网友的留言。

    Suwandara:怕什么?谁也管不着,楼主,我支持你虽然我不敢。

    ①個人ぺ旅行:虽然毕业了,但是在别人眼里还是师生。

    我又写了一条:我是楼主,我现在还住在我老师家里,你们说这样好吗?

    下面迅速地回复着。

    团子.·°?:同居了?同学,你有勇气。

    海兰云雀007:你老师是禽兽啊禽兽,重复一万遍。

    看到最后一条留言,我顿时无语。

    这时,慕承和站在门口敲了敲我敞开的卧室门:“这么热,你一个人待着不开空调吗?”

    “啊。好。”我怕他看到我在做什么,急忙关掉桌面的网页。

    要是他看到那“禽兽”两个字还得了?

    慕承和瞧到我慌乱的样子,迟疑了下。

    我心虚地冲他笑,而且笑得很傻。

    他淡淡瞥了我电脑一眼:“你自己开吧,遥控器在桌子上。”语罢,屋子都没进就迅速地回到客厅。

    我看着他的背景,有点纳闷,被我的傻笑吓到了?或者,他是不是以为我在看黄色网站?

    等他回去没有动静后,我又打开那一页。

    只见最后又有了一个回复。

    独自忧伤的花哥哥:kao,想那么多做什么,只要你老师不和你同性就成。

    “噗”我喷了。

    月底,我去医院看爷爷。老人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的时间不是饭点,正巧看护和奶奶都不在。我忍不住坐在他床边,说了好些私话。

    后来,护士来量体温,我才恍然想起来慕承和还在楼下等我。

    这几天突然降温,秋夏交替,医院里人满为患,随处都是患流感的人。慕承和就这么在候诊大厅等了我一个多小时。

    我急急忙忙跟他道歉:“我忘时间了。”

    “不着急,反正外面正下雨。”

    回到家,他就有些感冒。他的症状都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就直接发烧。

    但是他拼死不承认自己发烧,就只是说头有点晕。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比我的手烫这么多。”

    “那是你手凉。”

    “要吃药,你肯定在发烧。”

    “没有,不吃。”他在这个事情上极其孩子气。

    让他吃个药都这么难,拉他去诊所那更是天方夜谭。早知道他是这种专吸病毒的海绵,就该早早注意。

    我终于想起来,上次除夕他敢情哪儿是不能乱吃药,肯定是不想吃,编个理由唬我的。

    以前家里没有温度计,老爸就会用嘴亲一亲我脑门,一下子就能试探出是不是体温超高。我突然想起了这方法,放下手里的杯子,捧住他的头,没有多犹豫就将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

    很烫。

    “真的在发烧。”我得出结论。

    哪知他却丝毫再未反驳,反而愣了下,脸颊转瞬就红了。

    感冒引发了他的耳鸣,正犯得厉害的第二天早上,慕承和突然接到电话让他出差。当时,他正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

    他却对电话另一边说:“好,没问题。”不带丝毫迟疑。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浅浅叹气。

    于是,在我迎接新生注册的最忙时期,慕承和又要出差去,好像任务挺艰巨的,这一次要国庆才会回来。正好,我也要陪着新生去市郊军训。

    这样也好,我们都离开那个地方远一点。

    “你倒没啥,拍拍屁股就走了,反正也不在A大待。可是慕承和比较惨。还有啊,”白霖说,“我给我家师兄露了点口风,告诉你和他们那位慕教授真好上了,都还没细说。瞧他那样,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好像和你恋爱的不是慕承和,而是他媳妇。”

    我不由得失笑。

    白霖陪我买了点军训时要用的必需品,就开车载我回单位。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我说:“停车停车。”

    她打了半圈方向盘,将车靠边:“怎么了?”

    “张丽丽。”我说。

    不是张丽丽在那里出现有多奇怪,而是她和一个男的在拉扯。

    “和你住一起那个?”白霖问。

    “嗯。那男的是谁啊?”

    张丽丽哭着和那人在路边争执。

    “还能是谁啊?不是现任男友,就是前任男友。不然哪能哭得那么撕心裂肺。”白霖事不关己地说。

    这时,男人挣脱张丽丽的手,毅然离开,走了五六步又回头对张丽丽说了句什么。张丽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旁边不时有人侧目。

    “你不上场安慰安慰你室友?”白霖问。

    “算了,她也许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副样子。”我说。

    傍晚,张丽丽才回来,脸上的妆画的很精致,兴高采烈的,根本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买了一大堆衣物、零食,甚至还有卤菜做夜宵。她平时买衣服和包舍得花钱,可是对于吃非常节省,和我恰好相反。

    “薛桐,吃夜宵。”她说。

    “干吗买这么多?”

    “明天就军训了,这下不吃,到时候上哪儿打牙祭去?我去买啤酒。”她说完,不等我发话,拿起钱包就到楼下小超市去。

    她平时哪舍得用这个钱啊,别看着穿得风风光光,其实每一块钱都要掂量着用。上次她妈给她寄的腌菜,要不是跟我赌气扔掉,说不定连着吃好些天。

    我看着那些鸡翅膀、鸭脖子,叹了口气。

    还喝不到两瓶啤酒,张丽丽就醉了,舌头开始打结,说话有点口吃。我劝她不住,又怕她再喝,就哄她说:“我们划拳,划拳喝。”

    “怎么……划?”

    “剪刀石头布,赢了你喝,输了我喝。”

    “好。”

    “不用三打二胜,一局一杯。”

    “哦。”她打了个酒嗝。

    第一局:我出剪子,她出石头。

    “我输了,我喝。”我说。

    第二局:我出布,她还是出石头。

    “赢了你,我喝。”我说。

    她歪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拳头:“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几口灌掉一杯,抹了下嘴对她说,“赢了你,我喝,是不是?”

    “是啊。”

    “我输了,你不喝我喝对不对?”

    “嗯,对。”

    “那怎么不对劲了?”

    “哦,想错了。”

    这样好几个来回,我一个人把那堆啤酒喝得差不多了。

    她趴在桌子上开始无聊了。

    “薛……桐。”

    “干吗?”

    “他……看不起我,说好了……我毕业留在A城,他就和我……结婚,结果他又看上了个比我好的。”

    原来是这样。

    “我是乡下人……吗?我不是……为什么他们家要嫌弃我?”

    “我妈是农……民,但是我爸被辞退之前也是村里的老……师啊。”

    “弟弟为了让我上大学,都不敢去花钱治病。”

    “我脑子不好,但是我勤奋,我考了两……”她用手指比了个二的姿势,“两次才考到大城市来。”

    “我不……该挂我妈电话,她瘫在床上,就巴望着和我说两句电话。”

    她又拿起杯子,去倒酒。

    这一回,我没拦她。

    她喝了一口,摸了摸眼泪流淌的脸:“哟,我怎么哭了,真他妈……他妈矫情。”

    后来,我把张丽丽放床上,胸中憋屈得难受。于是,一个人关上门,到校园里走走。夜风一吹,我的酒也醒了大半。

    这时,慕承和居然打来电话。他走了四天,身体已无恙,大概是年轻,恢复也快。只是我觉得隐隐觉得每次发病之后,他左边耳朵的听力似乎在逐渐下降。

    他对此倒是一点也不介怀。

    “在干吗?”他问。

    “宿舍楼下吹风。”

    “心情不好?”

    “有一点点。”

    “怎么了?”

    “我想你了。”我说。

    第二天,张丽丽对自己醉酒话痨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记得,也正好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军训的忙碌和充实,一下子就冲淡了这件事情在我脑中的印象。

    看到这些半大的孩子,离开父母来到这里求学,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

    “老师,你头发放下来的时候,长得有点像那个野蛮女友。”一男生说。

    “什么野蛮女友?”我纳闷。

    “就是韩国演我的野蛮女友那个。”

    “其实身材差挺多的。”我谦虚地说。

    “不是说身高,主要是包子脸。”

    “……”

    这孩子是在拐着弯损我吧。

    什么包子脸,这叫婴儿肥,我在心中无言地申诉。

    过了几天,我和张丽丽请了假,搭了个便车回市区采办点东西,没想到在教授院的外面遇见了陈廷。

    “陈老师。”我见躲也躲不过,就硬着头皮叫了他。

    “哦,薛桐啊,正巧。”他走近,“我从老家给慕承和捎了点特产,他们说他开学就出差去了,我还以为你在呢,就带来了,没想到来了两次都没人。”

    我瞅了眼他手上提的东西。明人不说暗话,看来他也知道我住这儿,既然单独避开慕承和来找我,就是有话对我谈。

    “陈老师上去坐坐吧。”我说。

    开门,进家,我给他倒了水,也局促地陪他坐了下来。

    陈廷环视了下客厅,半晌没吭声。

    在我跟慕承和这件事情上,我对陈廷有点心虚。他给了我那么多苦口婆心的劝说和警告,如今看来全是耳边风了。

    “慕承和他给我说了你们的事。”他首先开口。

    没想到他听的不是风言风语,而是慕承和的坦白,我稍微有了点安慰。

    “嗯。”我说。

    “慕承和这人,看起来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和谁都谈得来,其实不太合群。既然你们一起了,你就一定不要辜负他了。他受不起那样的打击。”

    听了陈廷的话,我就想啊,这话怎么都觉得是岳父对女婿的叮嘱呀。我一个女的,能把他怎么着?

    陈廷点燃了烟:“你最近没住这儿?”

    “我们学校军训呢,而且慕承和不在的时候,他就要我去学校宿舍,也没要我一个人住这儿。”也许是担心我害怕吧。

    他将烟放嘴里抽了口,看了一眼这屋子。

    “薛桐,我和慕承和认识有十来年了。我这人是独子,一直没兄弟姐妹,他比我小四岁,我就一直把他当弟弟。也许,他也这么想。”

    “他常说起你们一起留学的事情。”

    “我跟你说这些,没有把你当成我的学生,只是朋友,或者是弟妹。”他的眉头在烟雾中皱起来,“所以我们是以成年人的出发点来谈话的。”

    “我明白。”

    “我是高中毕业去的俄罗斯,当时高考考得不好,加上我们有亲戚在那边做生意,就送我去了。先念的预科,然后考了普院。”

    我埋头听着,并不明白他回忆这些想要表达什么。

    “过了两年我才认识正式地知道了慕承和。那个时候,”陈廷思忖了下,“他大概十六岁。据说他在圈子里很有名,第一是脑子好,莫大的最高奖学金很少给外国人,但是独独有他,年纪那么小却比我年级高,前途无量。第二是他长得好,比他大个七八岁还暗恋他的女生,不在少数,恨得我们牙痒痒。第三是他脾气好,好得离奇,甚至说你莫名其妙地给他一巴掌,他不但不生气还冲你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只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家教好成这样,真是太奇怪了,这还正常吗,不是死人就是神经病。”

    “直到我看到他抽大麻烟。”

    我的心漏跳了半拍:“大麻?”

    “他隐蔽的很好,如果不是我和他住一起,还特地仔细地观察他,也许也不会发现。如果当时没有被发现,也许你遇不见现在的慕承和。”

    “有些贪玩的孩子来留了学,也许根本没毕业,拿着父母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挥霍,到了毕业的时候做一个假文凭回去蒙家里。这种人不少,可慕承和不是。我们知道他家里有背景,不然过年的时候领事馆的人不会专门来看他。可是他出奇地乖,安静又温顺。怎么能想到这么一个乖孩子居然背着吸大麻,而且时间不短。”陈廷说。

    “可是,他为什么啊?”

    我问的是陈廷,可更想问一问慕承和。

    陈廷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客厅。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你一个人住这房子吗?”

    我狐疑地摇了摇头。

    “据说,这房间翻新过两次。之前,大门不是现在这种防盗门,而那种老式的,上面开着个玻璃窗,下面是木板门。”陈廷描述了下。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上面的玻璃窗可以翻开一点缝隙。”我答。

    “正好可以挂根短绳子,打个结,挂在门框上,上吊都挺方便。”

    这个我也知道,前年老妈监狱里有个女犯就是这么用鞋带自杀的,当时我还在爷爷躺的医院遇见过那个自杀未遂的女人。可是想到陈廷对我的此番话,还有那些即将明了的真相,我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哆嗦。

    “慕承和他爸爸就是这么死的。他后来有段时间身体不好,却特别多话,才给我说的这些。他说,当时他在卧室里睡觉,一早起来就看到他爸爸这么挂着,尸体都僵了。”

    当事实被撕开的时候,一种汹涌而至的痛苦逼近大脑,好像全身的水分都汇聚在了眼里,想要夺眶而出。我想哭,可是我不喜欢当着外人的面这样,于是迅速地站起来拼命地瞪大眼睛,深呼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不停地对陈廷重复这句话。

    陈廷见状,走进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背。

    “我当你是个大姑娘,才跟你说这些。他很不容易,前些年一直在吃抗抑郁症的药。毕竟我还是个外人,某些事情他自己会告诉你。薛桐,”他沉吟着说,“希望你是真心实意地爱他,如果不是,现在撤退也许还来得及。”

    陈廷离开后,我也走了。

    后来,到约好的地方和张丽丽一起坐车回去,路上我一直没吭声。

    第一次我去慕承和家,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有人在门上吊死了,我还以为真的是个玩笑。

    难怪他有房子不住,跑去挤陈廷。

    也难怪他说,没有我,他没有勇气再住下去。

    夜里,慕承和照常地打电话给我,我心里酸涩无比,却又不知道那些事情要从何问起。

    每天吃过晚饭,学生们休息会儿,还会继续夜训,但是比白天的训练强度低多了。有时候是整理内务,有时候还会分组拉歌。

    晚上正和大家闹腾,我接到了老妈的电话。

    在这荒郊野外的,夜里啥娱乐项目也没有,就轮番接亲朋好友电话来打发时间。老妈的来电有时候比慕承和还勤。

    “妈,”我说,“你不是值班吗?”

    “本来是轮我的,哪知道今天陈伯伯突然坐长途车来了,我就跟人换了换。”

    “哦。”这次,我知道她说谁了。

    “你看,我说了在你面前不提他的……”

    “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啊?”她诧异了。

    “你去年不就说要结婚吗,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见你提?”

    “我们……你……”她显然对我这个态度有点惊讶了。

    “我以前不同意,并不代表我现在不同意。只要他对你好,你高兴就行。”我淡淡说。

    我问过慕承和关于他母亲再婚的问题,他说:“刚开始是恨,后来长大了又想,其实很自私。”

    “现在不介意了吗?”

    “完全不介意是假的。可是,我们没有权利用自

    己的快感去践踏别人的幸福。”

    “薛桐,谢谢你。”她欣慰道。

    “妈,你们以前经常吵架是从我在游乐园走失的那次开始的吗?你怪他,他怪你。”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一直以为是这样。”

    “不是,不是。我们合不来,不是因为你。”

    “那后来爸爸是有外遇了吗?”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次你在墓地生气地说漏了一半,我就猜了。”

    “童童……”

    不知道为何,老妈突然这么叫我,一样的声调,却我感觉回到儿时没改名字的之前叫薛童。大家都叫童童,童童。因为妈妈姓童。可是奶奶说,一个女人怎么能老占着我们家孩子的名。所以给改了个字。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本来我们打算等你考上大学就告诉你爷爷奶奶,我们协议离婚的,哪知道中间他出了意外。我就想啊,你这么爱他,既然他都死了,何必抹这个黑。”

    “妈妈,我以前不体谅你,现在我也有爱的人了,所以我知道一个女人有多难。”

    老妈听了这话之后好像哭了,半晌才说:“把那孩子带给妈妈看看吧。小李说是个挺俊的人。”

    “还有一个事要跟你说。”

    “说吧。”

    “慕承和是我以前在A大的老师,我们现在一起。”

    老妈在电话里愣了下,似乎又恢复了她素日里的冷静,顿了顿问:“他是单身吗?”

    “是。”

    “没结过婚?”

    “没有。”

    “家里有些什么人?”

    “他爸以前也是A大的老师,后来去世了。他妈是个公务员,听说职务高。有个继父,还有个妹妹,不过都没什么联系。”

    “你觉得他是真心对你吗?”

    “我……”我的脸倏地红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傻孩子,这种事情,自己有感觉,骗得了外人,骗不了自己。”

    我认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点头:“是真心的。”

    “你想和他过一辈子吗?”

    “想。”

    “那就不要管别人说什么。他比你压力大,但是只要你把这个坎儿跨过去了,他才能跨过去。”

    老妈那句话就像给我吃了定心丸,心境豁然开朗。

    我怕什么?

    在我们之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去失去他。

    睡觉前,闲来无事,我把手机里的图翻来看,翻到末尾瞅到两年前的一张照片。

    那是两年前航空展,我逃课去听慕承和的讲座,跟着李师兄混进会堂。白霖发短信,要我替他照一张现场,回去观摩。

    慕承和站在台上,穿着西服侃侃而谈,笑容洋溢,风姿卓越。

    因为隔得太远,像素也不高,所以照片一点也不清晰,在我把它放大数倍后,他的脸更加模糊了。

    可是,我一闭眼,都能回想起他当时的神色。

    那么智慧。

    那么儒雅。

    张丽丽在床上拍蚊子。

    “你小时候有什么梦想吗?”我仰躺着问。

    张丽丽思索了下:“当市长,我还写过这作文得了奖,哪知现在差别忒大了。”

    我笑了,将手机贴着胸口:“我认识一个人,他告诉我梦想和理想是不一样。梦想有时候遥不可及,而理想应该是现实的,我们为之而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当我们把一个一个的理想完成的时候,梦想就会接近。”

    “那得多难呐,跟唐僧取经似的。”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几乎快做到了。他就是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自己,那么坚定顽强,都让我嫉妒了。”

    我像中了魔咒,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现在想起来,我也有梦想。”我说,“高考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我只选了外语,因为我曾想当个翻译。小时候刚刚学外语,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我爸爸关心时事政治,每年现场转播答记者问什么的,他就一直守着看。我在旁边一边坐作业一边听,就特别佩服那些能一边听一边翻译的人。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不是一般的翻译,叫同声传译,是很高级的一种。”

    “我就想啊,我也要做那样的人,所以才学的外语。”

    “可是,后来念了四年,只知道我要高分,我要及格,我要找个好工作哦。什么算好工作呢?留本市,高工资,工作轻松,老板和善,却把初衷搞丢了。”

    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了好长时间。

    “你要当同传?”张丽丽问。

    “嗯。”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刚才我想过了,先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然后试试看。”

    我拿起手机看了照片一眼,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幽蓝的光。

    “你记不记得我们中学学过舒婷的一首诗?”我说。

    “《致橡树》?”

    “我背了很多遍都没过关,最后被语文老师惩罚抄写了几十遍。”

    张丽丽笑了:“但凡是和爱情有关的文章和诗歌,我倒是记得特别快。”说着,张丽丽真的轻声将它完整地背了出来。

    致橡树

    舒婷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张丽丽平时说话的声音就好听,如今浅浅低吟,在这安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悦耳动人。不知道哪一句触及了她的心底,在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哽咽了。

    “薛桐,你说我还能遇见这样的爱情吗?”她问。

    “那还用说吗?肯定行。”我一边回答,一边转身装着准备入睡的样子。

    过了良久,我又睁开眼睛,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在心里默默地说:慕承和,我也会做你的木棉。

    第十一章 青桐有心叶相承

    军训会演的头一天,给同学们加了菜还有鱼,好像是吃散伙饭一样。晚饭之后,大家整理自己的东西因为明天会演之后直接就走了。

    有的孩子开始伤感了,缠着教官们聊天唱歌说话。还有的孩子,死揪着教官们要电话地址什么的。但是他们有硬性规定,不能给学生留下任何通信方式,态度都很决绝。

    女生们就求着我去要。

    我那时正是生理期头一天,肚子疼得厉害,加上有点感冒嗓子也疼。一个人正难受,还头疼这么一大群缠猴时候,接到慕承和的电话。

    估计他是告诉我他到家了。

    我笑了笑,对着孩子们说:“好了好了,我接完电话再说。”

    “别吵,薛老师男朋友来电话了。”一个绰号糖糖的女孩儿大喊了一句,贼兮兮地招呼大家噤声。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叫,反倒让一堆人起哄了。

    “哎哟,我们薛老师不是单身呐。”

    “今晚,好多男士失恋哦。”

    “薛老师,我们的心在滴血。”

    我一边示意他们小声点,一边笑着按了接听键。

    “好了,好了,别吵了。老师和师公要生气了!”糖糖又是一声大喝。

    慕承和正好听见最后一句,问道:“师公?”

    “或者你想叫师母?”我反问。

    “我以前倒是听见过有人叫师丈。”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憋不住笑了,回屋子,赶着孩子们出去。

    “我记得以前有人还叫我祖师爷,过了两年,辈分反倒跌回去了。”他语罢,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群学生怎么都撵不走,我只好匆匆的和他说了几句就收线。

    “一点都不肉麻。”一直偷听的糖糖遗憾地叹息说。

    “就是就是。”

    “至少应该啵一个。”

    “三秒钟内都给我消失!”我发飙了。

    等一群孩子走了之后,我又看着手机,想问他一个人在家,夜里要是害怕怎么办。可是掂量了下,还是作罢,放下手机,又看他们夜训去了。

    最后这一晚说是为了明天的会演做最后的夜训,其实基本上成了每个排围着自己的小教官,叫他唱歌。

    我回头取了矿泉水,给每个教官派发。这时,一群人就逮着我了。

    “薛老师也唱个歌。”

    我笑着摇头,躲到个排后面去,哪知,这边听见动静也叫我唱。

    我这人虽然很麦霸,可是当着这么多学生,哪儿能丢得起那个人呢,说什么也不肯。我越不肯,他们就越闹,就在这一刻,有个哨兵进来,隔着老远就喊。

    “小薛老师,大门外有个人,说是您家属要找您。”

    军营里有规定,外来人员不能进出。所以家长亲属什么的都不让进,只能事先打电话或者把辅导员叫过去,看看究竟找谁,然后本人才能到门口放放风。要是有时候找不到学生本人,也没办法。

    这小哨兵对人很好,和我还算熟络,经常帮着我拿东西,竟然专门跑来叫我。

    可是,他嗓门也太大了。

    “家属?”我尴尬地,小声地嘟囔了句。

    我在这里哪有什么家属?

    哪知,他耳朵极好,解释道:“他说他是你家属,我也不知道是谁。反正一男的,二三十岁。”

    “肯定是咱们师公。”有个男孩叫嚷了起来。

    “轰”大伙就笑了。

    我板着绯红的脸,跟着小哨兵拐个弯,看到大门外等着的真的是慕承和。

    他站在自己车前的暗处,身影挺拔卓然,像一棵傲立酷寒的苍翠松木,郁郁苍苍、古朴高洁,无论什么阻挡它的生长,它都将头微微扬起,继续往高处张望,笔直地耸立着,凌云之上。

    他朝我这边走了几步,灯光让他的轮廓渐渐明了。

    我冲他挥挥手。

    他见状点了下头,含着恬淡的笑等着我走近,沉静温润,如水似玉。

    原本我是不缓不急地从那边营房走出来,但见此情此景,再也稳重不起来,提脚便跑到他身边。

    只是,两个人站在大门口,也不是个办法。

    周围荒郊野外的,张丽丽和我对地形已经踩熟。于是我带着慕承和,也一起压马路。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偶尔路过的卡车,连人也没有。这么黑的天,若不是有慕承和在,我一个人连大门也不敢出。

    我俩就这么溜达在大路边上,并排着。

    他走外面,我走里面。

    他肩膀比我高好一截,所以不算肩并着肩。

    这么对着他,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又静了。为什么他告诉别人是我家属,而不是爱人或者男朋友。那股孩子气不听使唤地冲进脑子里,我的犟脾气开始不理智地发作。

    “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我问。

    “打了,没人接。”他解释。

    我伸手一摸兜,确实没带手机。

    “是不是感冒了?”他问。

    “嗯,有点鼻塞。”

    “嗓子疼吗?”

    “不疼。”

    “早知道给你拿点药来。”

    “我们带了一些常备药。再说,还有校医呢。”不用你好心。

    “那晚上回去记得吃,不行的话再找找校医。”他说。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我堵了他一句。

    他越是这么关心我,我越觉得他是心虚,不禁远离了他点,让我们之间有个一尺的距离。

    “薛桐。”

    我应了一下。

    “你生我的气?”他问。

    “没有。”我矢口否认。

    “我来找你,你不喜欢?”

    “不是。”

    “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说的,便不再言语。

    我心中更加憋屈了。我说没生气就是真的没生气吗?他情商真这么低吗?看不出来女人的心思吗?不知道自我检讨吗?不能哄一哄我吗?

    我想着想着越走越快,不经意地就将他甩在后面,然后小腹又开始绞痛,顿时迈不动脚步。

    他走近一看,似乎发觉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肚子疼。”我说。

    “那赶紧回去躺着休息,不往前走了。”

    “嗯。”我说。

    “原路回去?”

    “这边可以抄小道,穿过去就到了。”我说。

    他看了下那没铺混泥土的石子路:“我背你。”

    我诧异了:“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走慢点就行了。”

    还不等他说什么,我就下了马路跃过排水沟,跳到那边小路上。一连串的动作,让我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向下涌了出来。

    小腹一阵痉挛,疼得我快直不起腰。

    他赶了上来,蹲下身又说:“快点上来,我背你。”似乎已经有些生气。

    而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原本以为我们会僵持好一阵,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问我说:“是不是我越难受,你心里就越痛快?”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慕承和说,“你明明知道你不高兴或者身体有一点不舒服,我看着就揪心,但是你还偏要这样。”

    “我就是没有,没有,没有。”我开始犯起浑来。

    “薛桐,你要是讨厌我,可以用别的方法来气我,但不要折磨自己。”他垂下头淡淡说。

    “我哪有讨厌你?”我即刻反驳。

    他脸上挂着黯然的神色,对我的反问不置可否。

    我顿时就觉得委屈了:“我哪有讨厌你,哪有?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这个罪魁祸首就是你,所以我想要你也难受,哪知……哪知看到你难受,我又觉得心里像被刀子割一样,更加不痛快。”

    认识慕承和之前,我一直不喜欢哭。可是说完这席话,越发觉得自己又笨又可笑,想起前几次故意拿话气他的情景,眼泪居然就这么在他跟前,不争气地滑了下来。

    他见状,将我揽在胸前,喃喃地说:“本来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都怨我,全怨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生气,我也不难受……”

    他舍弃了他刚才的所有立场,近乎溺爱般地轻轻哄着我。

    活了二十多年,从未有人这么迁就过我。

    小时候一哭,妈妈就会烦,奶奶还会骂我不争气。不像别的孩子,哭着就能争取到想要的东西。渐渐地,我就不爱哭了。所以,我从没用眼泪当过什么筹码或者武器。

    可是,在慕承和这里,却完全不一样。

    他紧紧地抱住我,好像我的泪水是他在这世界上最致命的软肋。

    伴着周围夏虫的鸣叫,他试探着叫我:“薛桐。”

    “干什么?”我瓮声瓮气地说。

    “我还从来没背过你。让我背背你,好不好?”他轻轻问。

    我迟疑了稍许,最后点了点头,收住泪。

    刚开始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我的全身都是僵硬的,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他觉得我沉。后来,我发现这个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比我想象中结实许多。

    渐渐地,我服帖地趴在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头轻轻放在他肩头。

    “还在疼吗?”

    “疼。”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但是心中的小恶魔偏要我这么说。也许真应了他的话,我见他为我着急,心中就很满足。

    虽说有这石子路有两三米宽,但是凹凸不平的,也没有灯,只能借着月色和不远处马路的路灯照亮,所以他走得慢。

    “你尽量走路中间,看到什么黑漆漆的东西,也不要踩,说不定有蛇。”

    “好。”他说。

    “你是不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没走过山路?”

    “走过,但是不多,都是我爸背着的。”他说。

    提起他的父亲,我忍不住将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你爸爸肯定是个了不起的父亲。”

    他沉默了些许,然后说:“不是。也许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不算一个称职的父亲。”

    “为什么?”

    “一个好父亲,不会像他那样丢下自己的孩子……”

    我没吭声。

    走了几步他又说:“可是这也不怪他,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路程过半后,他扭头问:“还疼不?”

    这回,我不敢再任性,老实地回答道:“不疼了。”

    他听到答案,似乎安下心来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放我下来的意思,继续往前走。

    我说:“对了,我想好我要做什么了。明年我去考翻译学院的研究生,好像下个月就报名了吧。反正,我一面在这边工作,一面复习考试,都不耽误,还能挣钱。以前,我一直想着要当同传,即时当不了,我这么努力过,以后也不会后悔。”

    “有志者事竟成。”他笑了。

    “二外我就选俄语吧。你要你替我复习。”

    “好。”他说。

    短暂的一截夜路,我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来自另一个身体的体温和呼吸,好像让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永恒。

    我从来不知道怎么叫他,以前称老师,后来就说“你”,那次气极的时候还连名带姓地骂了他声慕承和。而周围的人,有的叫他小慕,有的叫他承和,他说他父亲叫他小和。

    慕承和唤我,自始至终都是前后两个字一起用。

    也许是因为以前在家里父母之间很少用什么亲密的称呼,所以自己总觉得爱称很别扭。

    可是,就在这一刻,伴着夜色和清风,我突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思来想去,最后柔柔地喊了他一声:“承和。”

    他的脚步似乎微微一滞,然后侧着脸应道:“嗯?”

    “承和。”我又叫他。

    他这次没应我,却浅浅笑了。

    国庆当天本来打算跟着他去钓鱼的,结果下雨了。

    雨从头一晚,一直下到第二天,淅淅沥沥,让空气中有了一种秋的凉意。

    我极喜欢这样的天气和慕承和一起待在家里。

    他都是在客厅里做事。我忙来忙去也不会打扰他,有时候自己看考研的复习题,有时候擦擦那些兰草叶子上的灰尘,有时候给他杯子里添水。

    就算一句话不说,心情也是美好的。

    只是,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电话。

    伯母在电话的另一头说:“薛桐来一趟吧,你爷爷……怕是不行了。”

    我的脸瞬间惨白。

    慕承和问:“出什么事了?”

    “我爷爷不行了。”我说。

    他开车载我去医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来,我茫然地看着车前的雨刮器摇摇摆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无语。

    我们到病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在病床前。

    爷爷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经换成了呼吸罩。旁边的机器滴滴地工作着。他身上盖着被子,胸腔随着呼吸机压缩空气的节奏,一起一伏。

    伯母见我进门:“薛桐来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医生商量去了。”说完后,再瞅到我身后的慕承和,目光狐疑。

    碍于我什么也没说,慕承和便只冲她礼节地微微颔首。

    并非要藏着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

    伯母说:“上次我来看老爷子就知道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医生也说各种器官功能都开始衰竭了,早上的时候,血压又陡然升高,脑内第二次出血……”说到这里,伯母有些不忍,开始抹眼泪。

    奶奶倒是很平静,伸手理了理爷爷的头发。

    这时,伯伯和几个表叔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地推门进来。

    医生走进病床,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翻开爷爷的眼皮看了看,叫旁边的实习医记录了下各种数据,就离开了。

    伯伯拉住那实习医生问:“真的没一点点希望了?”

    实习医生说:“这个难说,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奇迹。”

    伯母说:“人都躺了五年了,当时你们就说也许有奇迹,现在拖了这么久还不是这样。”

    实习医生说:“医院确实尽力了,而且病人年纪这么大……”

    屋子里沉闷了片刻。

    实习医生便合上本子想离开。

    有个表叔问:“那现在怎么办?”

    实习医生回答;“刚才张医生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其实撤掉呼吸机病人就等于死亡了。这个情况,就看家属你们自己怎么想的了。”说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本来准备点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转而到阳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几口,又走了回来。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病房里只有奶奶和伯母坐着的那两把椅子,没多余的,我一直站在那里看他们说来说去,然后想找什么东西靠一下。就在这时,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头看他。

    他冲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楼层打扫卫生的阿姨进屋来换垃圾袋,看我们神色凝重地杵着一屋子人在这里,就多问了几句。

    她说:“你们这种我在这里干几年见多了。其实,医生不好给你们明说。就是你们把老人这么拖着,花费高,他也受罪,最后还是撑不了几天。”

    保洁的阿姨几句话点破了这事。

    伯母说:“这位大姐说得是。”

    奶奶替爷爷掖了掖被子,“要是这件事由我做主你们同意吗?”

    伯母接嘴道:“妈,你说怎么就怎么。全凭你做主。”

    奶奶顿了顿说:“老头子这么多年躺着,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是我硬留着他,让他一直受罪。我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想,就是二子没了,我得守着他,盼着他有天能醒过来。”

    她又说:“这是我逼着你们给他出钱,每天住在这病房里,我身体不好,就只能请护工。这些年,你们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为了就是我那点念想,我怕我要是没了这念想,就也想随了他们父子俩去。”

    “可是,事情也有头。现在都这样了,与其再糟蹋几天,不如就让他走吧。”奶奶最后说完,叹息了一声。

    伯伯说:“那我去叫医生来。”

    其他人全然应允。

    我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爷爷。

    他的嘴里塞着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胶布固定着,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张开。面容消瘦蜡黄。我很多年都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记忆已经变成一个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种瘦小的身形,都说我有点像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而爷爷把自己矮矮胖胖、肤白发卷的特点全部遗传给了爸爸。小时候,他对我的溺爱远远超过我爸。有一回,我因为在乡下惹了虱子,奶奶一边讥讽外婆和外公,一边解气似的当着他们的面,用推子把我的头发给剃了。结果巷子里的孩子们就说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儿。爷爷就做了很多工艺的小玩意哄着他们,不许欺负笑话我。

    过了不久,伯伯叫来医生。护士又拿着表格给他们签字。

    伯母问:“撤掉机器就行了?”

    护士点点头。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亲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忽而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声音不大,可是这四个字却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不同意。”我重复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泪,像看怪物似的瞅着我:“薛桐。”

    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拂逆过长辈,更别说在这种公众场合。

    伯伯解释:“小桐,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说:“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得早,所以我替他说。要是他还在,也肯定是这么个想法。”

    医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们家属先商量好再说,我那边事还很多。”语罢,跟护士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伯母顿时来气;“你一个小孩,懂什么?你知道这么拖着一个小时得多少钱吗?你爷爷没工作,没社保,全都得自费。你体谅过别人吗?现在又不是我们不给他医,是只能这样了,你亲耳听到医生说的!”

    我咬着唇,也犟上了:“你们不就心疼那点钱吗?大不了我起早贪黑多挣点钱,卖血借债还给你们,我……”

    慕承和从后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其他的亲戚在旁边,也不好多嘴,于是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却听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慕承和开口了。

    慕承和说:“伯伯伯母,我替薛桐给你们道个歉,她人小不懂事,说了些气话,你们别放心里去。只是这个消息比较突然,她有点接受不了,也许留点时间缓一缓就好了。她妈妈不在,虽说丈夫去世多年了,但是老人清醒的时候,她还是他儿媳妇儿。要不,我们再等等。等薛桐妈妈回来见一面再说,反正都这么久了,也不急在这一时。正好用这点时间,给老人操办点要用的东西,这样让薛桐心里也有个的过程。”

    原本我一直强硬着,即时听到医生宣布绝望的噩耗我都没哭,但是听到身后慕承和这般轻言细语、客客气气地替我说话,好像就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心中的软弱一下子有了发泄的出口,两行热泪滚落而出。

    我慌忙别过头去,看着雪白的墙壁。

    慕承和问:“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伯伯说:“这样说起来也对,我们急了点,没顾全周到。正好我喊几个人去预备下老人的后事,免得措手不及的,什么都没准备。”

    大家七嘴八舌地赞同,然后被伯伯安排工作,陆陆续续地走了。

    伯母说:“你奶奶还坐在外面,我扶她回去歇歇。”

    最后剩下我和他。

    我站在病床前,扭头对着墙角,他站在我后面,一动不动。

    我脸上的泪痕也自然风干了。

    他将椅子挪过来让我坐,随之也坐在旁边。

    两个人默然良久

    之后,他轻轻说:“要不然,你跟爷爷说点悄悄话。”

    “他能听见吗?”

    “也许能。”他答。

    “真的?”

    “我一般不说假话。”

    “那什么时候说假话?”

    他的神色停顿了稍许:“善意的时候,在自己感到窘迫和羞愧的时候。”

    我盯着他的双眸,隐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避开他的眼神,我转而看着病床,“我想起来,我有什么悄悄话要告诉爷爷了。”

    “我回避下?”

    我想了想,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慕承和起身说:“那我出去抽烟。”

    我将头垂下去靠着老人的枕头,然后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小时候,有段时间借宿在你和奶奶那里。每次测验后的试卷都需要家长签字,可是我语文从小就不好,每次考的很差的时候就不敢给你们看。最后,就模仿了你的笔迹签字。”

    “还有一回,我上课讲话,被班主任抓了出来要我请家长,不然就不许我进教室。那个时候家里还没装电话,我就撒谎说你重病了,奶奶送你去医院,老师才放过我。”

    “你经常把钱放在前面上衣的内包里,然后也不怎么数,就随手将衣服搭在床上。我趁你不注意,就会偷几块钱出去买糖吃。”

    “六表叔从云南给奶奶捎回来的那只翡翠镯子,其实是我摔坏的。但是我当时很害怕就把它原封不动地放盒子里,后来你拿给奶奶之后才发现成两截了,害得你被奶奶骂。”

    “你替我开家长会,老师说我表现不好,你原原本本地回来告诉妈妈。你走之后,妈妈揍了我一顿。当时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你说你不是我爷爷。”

    “你跟我说你要活到一百岁,看着我们三个孙子辈的孩子成家。现在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你也看到慕承和了,他人好,真的好。”

    ……

    说了不知道多久的话,最后两个护士推门进来抄那些生命体征的数据,才打断了我。然后,护士又陆陆续续地挂液体,给爷爷输液。

    我把地方给她们挪出来,到了屋外。

    已经是晚饭时间,其他病房都飘着饭菜的味道。

    正巧堂哥两口子来了,看到我就说:“你先去吃饭,我先守着,有事给你电话。”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有事是件什么事。

    走廊上没看到慕承和,我绕了一圈,在紧急出口那边的楼梯间看到他。他在两层楼之间的拐角处,坐在地上,看着暮色中的秋雨发愣,一个人静静地抽烟。

    我走过去,紧挨着他,以相同的姿势席地而坐。

    “饿不饿?”他灭了烟问我。

    “嗯,饿。”

    “那边有人了?”

    “嗯。”

    “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回去给你取件衣服,半夜里气温低。”

    才走到楼下就接到堂哥电话,然后又一口气冲上来,到医院那一层,看到病房里穿白大褂的人来人往。

    堂哥见我就急忙解释说:“刚才,心脏突然衰竭,医生在做急救。”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无奈地摇头。医生叫护士看了下表,对着护士说:“死亡时间10月1日19点31分。”

    然后仪器的电源被关掉。

    我挤过去,摸了摸爷爷的手,还是温热柔软的,似乎这一切都还不太真实。

    到底,我的执念还是没能留下他。

    奶奶随后才到,看到床上的尸体,终究没忍住,抽泣起来。

    最后,我陪着奶奶坐在走廊上。慕承和与他们一起在联系地方和人给爷爷办后事。奶奶过了会儿,倒是不哭了,就是神神叨叨地翻来覆去说着我爸和爷爷的那几件事情。

    她没吃饭,怕她饿着,就问她要吃什么。

    她说:“你给我削梨。”

    等我去楼下给她买了梨回来,她又嚷着要吃苹果。

    我耐着性子又去给她买苹果。

    她看着苹果和梨,喃喃地说了一句:“老头子,我们共果不分梨。”

    共果不分梨。

    这是以前爷爷经常提的家乡话,就说苹果和梨都要一起吃,不能分开。这样,一家人永远都团团圆圆的。

    我不禁心中黯然。

    我去借了把水果刀,把手上的东西一起洗了洗,就给她削苹果。

    皮削好递给她之后,她也不吃,拿在手里静静地看。

    我便继续去削梨。

    削到一半,奶奶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动地说:“不能分!不能分!”

    我的手一滑,狠狠地在掌心割出一道口子。开始是麻木的,等了会儿才开始渗血。我哄了哄她,再放下东西,跑去洗手间冲伤口。

    那刀锋真是太快了,虽说划出的伤口才半寸长,可是很深,血随着水龙头的自来水往外冒,我洗了洗,用一张餐巾纸随意地覆在上面。

    回到座位,发现那个梨上也沾了血丝,便扔了,又从兜里掏了一个继续削。

    奶奶以前骂过我心硬,而且是又冷又硬。

    我一直没哭。

    因为被割伤的地方在掌心,我一直拿东西做事,轻轻动一动就裂开,所以依然都在渗血。我倒不以为意,血染红了就又换一张纸巾。

    我想一个对自己的疼痛都这么冷漠的人,如何会对别人热得起来。

    夜里,慕承和陪着我回去休息。

    他看到我手上裹着的餐巾纸,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没有回答,直接关掉灯就和衣睡觉。他在自己房间开着灯靠在床头看书。大家都没关卧室房门,所以我能看到从他房间透过来的橘红色的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来他轻轻的脚步声。

    而后,听到他的脚步停在我的门口,似乎在看我睡得是否安稳。

    他静立了稍许,才离开。

    又过了很久,我翻了个身,不小心把枕边的手机碰到地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响声。他察觉动静,再一次地走到门口,还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

    这回,他没有轻易地回去,而是问了句:“是不是睡不着?”

    我迟疑稍许,才轻声应了下。

    他浅浅地叹了气,打开灯走近我,坐在床边。

    我背过身去。

    “薛桐……”他说,“你要是睡不着,我就陪你说说话。”

    “很多年轻的孩子总觉得世界上最不可接受的、最痛苦的是失去爱情,以至于他们轻视生命。其实,他们多半没有痛失至亲的经历。也许你抱着对父亲的还会复活的最后幻想,寄托在了你爷爷的身上,所以才比他们更加难受。”

    听倒他说到这一句,我忍不住握紧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伤口,一下子又开始流血。

    好像只要身体疼,心里的那种痛苦就可以缓解似的。

    可是片刻后,手在疼心里却还是继续疼。

    我将被子蒙住头,缩到被窝里去,然后说:“当时爸爸出事,奶奶不许我跟爷爷说,怕爷爷发心脏病,但是不我听。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激动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爷爷,他也许就不会这样。所以奶奶恨我,他们都恨我,都是我的错。”

    慕承和顿了顿,开口缓缓说:“薛桐,我上次给你讲了我爸爸的事,其实后面还有一部分没有说完。”

    我在被窝里屏住呼吸。

    他说:“后来,我爸爸他一直在生病,神志不清,最后一年多连我都不认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认出我,还说:‘小和,爸爸病好了,爸爸想回家。’我就逼着我妈托人把他接回家。”

    “那个时候,他们早就离婚了,也没住一起,我就说我能照顾他。开始他都好好的,能和我说话,能吃我做的饭,能一个人在家里看点书。我怎么知道他就突然自杀呢。”

    “他是半夜上吊的,我早上起床才发现。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时候没有电话,他挂在家里的大门口,我不敢从那里出去,就这么坐在地板上,盯着他。直到夜里很晚,因为我一天没去上学,学校老师只得跟母亲单位联络,我母亲才找上门。”

    “我就一直想,我才是凶手。这个结论一直困扰我很久,我甚至只要看到门就会有一种幻觉,好像他还吊在那里看着我,眼里全是埋怨。后来在俄罗斯,他们告诉我大麻可以麻痹神经,脑子会变迟钝,就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有一段时间就疯狂地吸食那个东西。”

    “后来,我母亲知道之后,将我软禁起来戒毒,找了很多心理医生。”

    “可是哪怕过了那么多年,我都不敢待在这套房子里,好像一进门,一到夜里,他就会回来。只要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对着他去世的那个地方,似乎可以直接和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对话,有时候会听到人声,有时候听到噪音。后来又去看医生,他们说我只是幻听。所以,我宁愿耳朵聋掉,那就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了。”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看到他眼里痛苦的神色。我一直以为,他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这些,一辈子也不愿意再次回忆起那段过往。我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颤声道:“你不用说这些。”

    “不,我得告诉你。不然我的心永远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一看到你就自卑。”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爱孩子,所以我想教书。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孩子,我才觉得生活有希望。后来,你来了。薛桐,你来了。那天晚上,你在那么冷的雪地里给我找隐形眼镜,手指都冻得通红。”

    “你简直就是一个天使。你总是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爱笑,爱皱眉,爱脸红,爱生气。连生气发窘的时候,都是那么有意思。”

    “你让我发现,不能永远都活在过去。况且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也不害怕。新年零点时,你对着我在许愿,其实我也偷偷许了个愿,就是希望眼前这个女孩儿永远快乐幸福。”

    “所以,你不要自责。薛桐,你明白吗?只要你有一丁点难过,我就会心疼。无论是爷爷还是你爸爸,他们的爱和我是一样,所以他们肯定也不愿意你继续责怪自己。”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听到这里,我趴在他的颈间,无声地落泪:“我知道,承和,我知道了。”

    “那现在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说。

    我放开他的脖子,乖乖地将手伸到他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没有说话,继而去拿药箱,又坐了下来。

    血已经再次凝固,只是因为沾了水,伤口边缘开始发白。他低头认真地给我抹酒精消毒。伤口的肉有些外翻,一碰到酒精,好像被火烧一般,害得我不禁嘶地倒抽了口冷气。

    他的手抖了下,却没抬头瞧我。

    卧室灯光不是很强,而且我刚才从被窝里出来就抱着他,在我放开后,他转身就去外面取药箱去了,我一直没对着他的脸。直到这时才发现,他眼眶是红的。

    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那番话,还是我的伤。

    我慌忙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他躲开我的视线。

    我哪里肯依,不再让他上药,转而用手夹住他的脸,摆正之后,让他的双眸正对着我。那对被什么东西润湿的眼珠,显得格外闪亮。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脱,只是将眼睑垂下去,半晌不语。

    无论遇见什么事情,慕承和的对着我第一个神色,便是微笑。

    他从未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导过给我,无论伤心沮丧还是难受,他都是在笑。笑的时候,眼睛会先眯一点,随后唇角上扬,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温和、内敛,偶尔在他脸上会闪过狡黠的神色。

    可是,如今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慕承和。

    我心急如焚地解释:“我不疼,一点也不疼,我这人从小就大条,痛神经都比人迟钝。而且你看刚才我把你的衣服的肩膀都哭湿了,难受的地方都告诉你了。我不自责了,以后我一伤心就会想着还有一个人会我比更伤心。我也不会再生闷气,有什么事情都第一个告诉你……”

    听见我这堆语无伦次的话,他沉默片刻说:“那天我不该当着别人的面,松开这只手。”

    我愣了愣,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那件事。

    那天遇见A大的车,当着很多老师领导的面,他放开了我。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肩并肩地走在下山路上,盘山路窄,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他看到车来便拉了我的手,让我走里面,后来就没放开,就此顺势牵住。我骨骼小手也小,他的掌随便一握便能覆住,当时我的心中好像藏着一只欢腾的喜鹊。可是遇见其他老师的时候,他尴尬地松开了我。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事,也再也没有碰过对方的手,竟然成了一个禁区。

    他埋头继续替我消毒,上了药,最后再贴止血贴,小心翼翼极了。

    我再也不敢哼唧。

    末了,他忽而补充了句:“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妈从B市赶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她本来就是能干的人,两下三下就帮伯母伯伯一起将丧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到了第二天,家里人也开始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奶奶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他走了好,说明老头子对一大家子人都放下心了,总比一起陪我们耗在这儿好。他八十多岁了,也算是走得高高兴兴的。”

    丧事办完之后,老妈很慎重地找慕承和谈了一次话,地点是在我们家。老妈活生生让我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

    会谈完毕,三个人一起准备在外面吃了顿饭,正巧遇见楼下的张阿姨。

    她打招呼说:“童大姐,好久没见你们家人了。楼上房子出不出租啊,前几天还有人来问。”

    “不出租不出租,还留给女儿用。”我妈说。

    我冲这位阿姨笑了笑,就跟慕承和走前面等着老妈。

    只听对方说:“她一个人住可要小心了,上次你们家进小偷,可把薛桐吓坏了,后来就搬出去了吧。”

    “是啊,所以以后叫小慕陪着他。”老妈回答。

    “哟,一起那小伙子是你女婿吧。”

    “孩子的男朋友,今天带回来给我看看。”我承认我妈回答这句话的时候有点沾沾自喜。

    “啧啧啧,模样咋生得这么好呢?有福气啊,童大姐,你这么年轻就有女婿了,我那闺女儿快三十了还单着,东挑一个西挑一个,最后倒是人家看不上她了。”

    我瞧了慕承和一眼,这人恍然未闻,神色自然。

    “你可是久经沙场的中老年妇女杀手啊。”我悻悻地说。

    他笑了下,捏了捏我的脸。

    “不许捏,已经够肥了。”我奋起反抗。

    他孩子气似的,又捏了一把。正在此刻,我妈和张阿姨又说到什么,一并瞅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在调戏我。

    慕承和察觉到她们忽如其来的目光,神色瞬间石化,然后尴尬地收回手,接着故作镇定地朝两位中年妇女粲然一笑。

    这下,换她俩收回视线了。

    本来之前见面,老妈对慕承和虽然和气但绝对不是热情。可是经过这半小时的交流,她突然就跟慕承和热络了起来,吃饭时还不停地给他夹菜。

    “妈。”我狐疑了。

    “干啥?”她问。

    “你以前不是说,吃饭最好别给人夹菜,这样不卫生吗?”我说。

    “……”

    当时我妈的眼神是在真实地表述: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傻妞?

    饭后,我妈说单位那边还有事,司机就来接她上高速了。

    “你们究竟谈什么了?”我回去的路上好奇地问。

    “谈未来。”

    “……你不应该教物理,应该教历史。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掉一个王朝的兴衰。”我嘟囔说。

    他笑着摇了摇头。

    “她问了很多,我不知道从哪儿给你说起。”

    “那随便拣一两个精要的。”

    半晌之后,他说:“阿姨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发问之后,却一直没等到他说下文。

    于是,又重复问了一次。

    这个人思索了稍许,不自在地说:“你确定你要听?”

    “要,为什么不听?”我更加好奇了。

    “呃……”他脸上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了。

    “你妈妈比较……开明。她还问我……”他突然有点口吃,似乎还在脑子里斟酌用词,“我们……有没有做好安全措施。”

    我没仔细研究过这话,随口就问:“什么安全措施?”

    见我这般镇静,他仿佛也淡定下来了,没向我解释,反倒继续道:“我就对你妈妈说,我们一直分房睡。”

    过了数秒钟,我才领会到这番对话的真实含义,然后尴尬地扭过头去。

    脸红了。

    “下个星期天有个饭局,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又问。

    “什么饭局?”

    “我们系上一位老师结婚,叫我带女朋友一起去喝喜酒。”

    我咧起嘴,看着他的脸,甜甜地应着:“好啊。”

    路过翻译学院的时候,按照上次某位师姐的介绍,在他们图书馆一楼的书店买了些考研的复习资料。

    说实话,以前二外的课无论陈廷也好,慕承和也罢,都是以俄语的发音和日常对话为主要教学内容。而对于考研来说,语法和词汇要求比较多。于是这个重任又落到慕承和身上。

    吃过晚饭,我霸占了他在客厅的工作桌开始投入到复习中去,做几道题再看几页书,有些不懂的就问问慕承和。

    他本来自己在沙发上专心用电脑作图,结果时不时地被我搅一下,似乎思路全无。于是,他站起来,抬了把餐椅坐在我侧边。简单地翻阅了下我的俄文语法书,随后拿出纸笔给我画了一个单词“性数格”的图。

    “我先给你归纳下,免得你越问越晕。”他说。

    “哦。”我乖乖地挪了下椅子靠近他。

    他将画着图的纸转向我这个角度:“我们先说单词的性。以前给你们说过它和英文有点不一样,要需要将名词分为阴性、阳性、中性。可以靠词尾判断……”

    我撑着头,看着他边写边讲。

    他平时习惯用铅笔画草稿,所以桌面的笔筒里总存着些被削得圆润整齐的中华铅笔。

    “阴性是以а、?я、?ь、ия结尾,中性的词尾是о?、е、ие?,而阳性是辅音,й?和ь。”

    说到这里,他又起笔在纸上三个中文定义的后面,分别写下这几个词尾字母。只见铅笔的笔尖在白纸上轻轻划动,那些字母就好像灵动一般跃然其上。

    他写я的时候,跟以前给我们上课写黑板字一样,最后会留一个小小的钩,显得特别顽皮可爱。

    我不禁莞尔,思绪有些开小差,视线从慕承和书写着的左手往上移动,最后落在他的脸上。

    他跟我坐得很近,以至于稍许逆光的条件下,我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耳上的绒毛。

    我换了只手,继续撑住下巴,又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不是他脸上最闪亮的地方,但是长在眼角的那几根却很翘。此刻,他垂着眼睑,看起来更加明显。

    “弄清楚名词之后,前面的形容词要……”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察觉我的视线,还是感觉到我在分神,缓缓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我的眼睛。

    看到他那毫无杂念的双眸,我为自己的心不在焉而心虚。

    他没继续讲下去,放下笔。

    “形容词……怎么……”我支支吾吾。

    他没接话,轻轻伸手拂过我的右脸颊,注视着我,然后缓缓地将头凑过来,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啄了下。他的嘴唇在蜻蜓点水后,眼睛带着一种无法平静的情绪凝视着我。

    在我几乎以为他会就此罢手的时候,却迎来他的深吻。

    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很喜欢他的唇。软软糯糯的,有一种婴儿的触感,让人依依不舍。

    长久的沉醉后,他将唇分开,闭着眼,用鼻尖碰着我的鼻尖蹭了蹭,恍若一只小动物在探知对方的情绪,许久之后才将眼睛睁开。

    “薛桐。”他的嗓音已经喑哑。

    “嗯?”我极力压制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停顿了下说:“我们继续讲形容词。”

    “……”

    第二天晚上慕承和教的是名词的格。

    第三天晚上原定的教学内容是如何对代词变格,但是后来改成了别的……

    慕承和将我抵在沙发上温柔地亲着,让我神魂颠倒。而后,他紧紧地拥住我,压抑住自己喘息说:“薛桐。”

    “嗯。”我应着他时,完全抱着他会继续问我,人称代词第二格是所属格还是宾格此等问题的心情。

    “薛桐……”哪知他又叫了一声,嗓音浅浅的,沉沉的。

    “嗯?”

    “我想越线了。”他说。

    作为新世纪女性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我的脑子迟疑了下,忽地闪现出两句话来应急:第一句是装傻问“什么叫越线”;第二句是羞涩地说“我们还不可以这样”。

    哪知,话到嘴边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可是……刚才宾格,你还没有讲完。”随即我还闭上嘴,将牙关咬住,拉起警戒线,截断他继续侵略的可能性。

    慕承和顿时黑线。

    就在我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他又唤我:“薛桐。”

    “嗯。”我戒备地看着我,哪怕答应的时候也是咬紧牙齿。

    “我刚才讲了人称代词,你记住没?”他转而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头,意思是记得住一点,但是记不全。

    “第一人称的第二格是什么?”

    “меня。”我费劲地想了想,才得出这个答案。

    “再发一次音我看看。”

    “меня。”我口齿清晰地又念了一次。меня是双音节词,都属于开口音,所以发声的时候嘴唇和两齿都必须张开。

    而就在张嘴的那一刻,他的舌偷袭而入,随后带着胜利的笑意,在我的唇齿间肆意掠夺。

    我瞪大了眼睛,想推开他,可是哪儿还有那么容易。我怎么可以大意,他要是那么容易就我击败的话,就不是慕承和了。

    随后,他抱我回到卧室,我面红耳赤地凝视着他。

    目光交织。

    他的喉结动了动,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随后是下巴、脖子、锁骨……

    缠绵悱恻,如蜜似饯。

    一月底考完之后,我不仅仅瘦了好几斤,好像精神都轻松了。闲来无事,就用慕承和的借书证去A大图书馆借了很多言情小说抱回家看。

    本来,白霖生日还没到,但是鉴于她春节要回老家,所以才提前到周六给她吃饭庆祝。

    白霖家的李师兄看到慕承和仍然很别扭,介于慕承和现在还在教他们,竟然依旧唯唯诺诺地叫了一声:“慕老师。”

    我说:“好啊,那么小白可就该叫我师娘。”

    慕承和也跟着忍俊不禁。

    白霖埋怨着李师兄说:“你傻啊,自降辈分不说,还拉着我垫背。看在薛桐比我大,你还是叫他姐夫吧。”

    我掩着嘴哈哈直乐。

    中途,慕承和去洗手间,白霖望着他的背影感叹:“就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终于还是毁在了你的手里。”

    “去去去。”我笑着拍开她。

    吃到下半场,很巧地遇见刘启和一群人散席后从包厢里出来。我们是在大厅里,正好慕承和与李师兄坐一边,我和白霖坐另一边。刘启出现的地方恰恰对着我。我先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随即抬头看见了他。

    他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再看到慕承和的背影。

    白霖随着我的视线也探头。

    刘启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然后和我相视而笑。

    整个过程,没有惊动到同桌的另外两位男士,只有我和白霖知晓。

    过了几分钟,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看到刘启的短信——

    “祝你们新年快乐。”

    电视剧里那些旧情人见面,一般说什么幸福白头,或者说什么我等你,若是狠一点会说走着瞧。他都没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放在手机收件箱里也丝毫不起眼。却不知怎么的,有了一种相忘江湖就此别过的感觉。也许日后在同一个城市遇见会打个招呼,老同学提及彼此,会笑一笑,但是不可能再有什么友谊了。

    我对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锁了屏。

    慕承和问:“收到什么了?”

    我笑眯眯地说:“刘启祝我们新年快乐。”

    白霖咳了下,“唉哟,你可真老实。”

    这一天我们吃饭到很晚,和白霖聊了许多大学时候的事情,点点滴滴都是感慨,以至于多喝了几杯。师兄碍于与恩师同桌,不敢放肆。而慕承和就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聊。

    结账之后,我跟白霖两口子一起去洗手间,慕承和坐在座位上看包。

    白霖在厕所里一边洗手一边等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师兄也许会在我过生日那天向我求婚。”

    我愣愣地张嘴:“真的假的?”

    “可信度百分之八十。”

    “你怎么知道?”我纳闷。

    “他那点小九九,我能不知道?他订了餐厅还有花,我都看到发票了。他自己还以为隐蔽得很好。”白霖全然一副无语的表情。

    我不禁好笑。

    出了洗手间门,看到李师兄站在烘手机那里等着我们,一副傻愣愣的样子,我顿时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白霖捅了捅我。

    我吃得有点撑,肚子圆滚滚的,回去的时候就向慕承和提议去河边走走。

    冬夜的河风吹起来,直往我的脖子里钻。我便将手伸进他的大衣里取暖,脸蛋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冷吗?”

    “有你在,就不冷。”我说。

    看着广场上的那个大钟,我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日子?”

    “1月29号。那天,我们就是站在这个地方倒计时。”

    “一下子就两年了。”回忆起往事,有的好像很遥远,有的又好像就在眼前。

    “薛桐,你幸福吗?”他忽然问。

    “幸福啊,有你就会一直幸福下去。”

    虽说无法瞅到他的脸,但是我觉得他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似乎笑了。

    良久后,他缓缓地说:“以前有人告诉我,会有一个人与我的人生在某个点交会之后,重叠一起向下延续,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曾经以为除了那些公式和数据,不会有别的什么能终身陪伴着我。但是我后来才发现,那个人是存在的……”

    远处有个几个大人带着小孩拿了一堆烟花在放。父亲模样的男人领着孩子一起去点地上的烟花,点燃后,又急急忙忙牵着孩子胖乎乎的手往后撤。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天空中绽开出一朵紫红相间的花,停顿片刻后,又变成银色的流星朝河面落下。

    他从背后拥着我,下巴搁在我头顶上。

    我咬着唇,偷着乐了一会儿,却半天没听到我期待的下文,于是甜蜜又急切地催促他:“你继续啊。”我在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继续什么?”他装傻反问。

    “你!”明知故问,讨厌。

    过了一会儿,我转身问他:“那你想不想知道当时我在你面前许的什么愿?”

    “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

    哼!

    一比一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