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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每个月十号之前,我就得交上个月的思想汇报。
我们系加上我一共有五个,从业余党校毕业后,都是预备党员的培养对象。每个月要求我们写一篇思想汇报。头两个月陈廷在,我们交给陈廷。他是团委老师。
现在他不在,只好交给那位偶尔出现在西区的李老师。
别的学校我不知道,反正我们团委除了学生工作,还管学生推优入党。
我想,要是真入党了,也许陈廷会成为我的入党介绍人。
他去培训之前,时不时找我谈话,了解我的思想动态。我家里的情况,他和学院的吴书记也许都略有了解,所以对我就特别上心。
甚至在知道我也选俄语以后,他还让我当了他的课代表。
下午第二节课后,我们上完精读课出来,正好遇见那位忒关心我的吴书记。
他老远就喊:“小薛同学。”
我拉着白霖冲他笑:“吴老师。”
老人家不喜欢人家叫他书记或者教授什么的,就爱“老师”这两个字。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像个学者。
“学习还跟得上吗?”他笑眯眯地问。
“还行。”我惭愧地说。
“昨天一二·九的演讲比赛没看到你啊,我还以为又是你代表我们外语学院去呢。”
我乐:“哪能啊,我们学院人才济济的,只不过去年恰好让我捡了便宜。”
他和我说话期间,人渐渐多了起来,不停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多寒暄就冲他说再见。
没想到吴书记却又叫住我说:“小薛,有时间再去我家吃饭。”
眼看快到圣诞了,也快到期末了,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
我们班有三十个人,男生只有五个,这个数目已经算多了。所以大部分女生都是出口了。还单身着的也在圣诞节来临前就积极找出路。
连宋琪琪每天也到了要熄灯的时候才回寝室,太反常了。
让我们觉得有点诡异。
白霖坐在床上说:“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一个圣诞节就被同学们整成了情人节了呢?”
“琪琪怎么还不回来啊,再晚就得翻墙了。”
“是不是恋爱了?”白霖问。
“不知道啊。”我说,“没听她提。”
这时,赵晓棠倒是突然说:“我倒有件宋琪琪的事情,想和你们琢磨琢磨。”
“什么?”我和白霖异口同声地问。
“我上周出去玩儿回来碰到有个男人开车送宋琪琪回来。”
“哦。”我想到了慕承和的车。
“本来我没放心上,下车的时候,那男的牵了下琪琪的手。”赵晓棠继续说。
“不是吧!”白霖哀号,“小棠,这么重要的八卦你居然现在才想起来要汇报!”
“我不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赵晓棠梳着卷曲的长发淡淡说。
她一直是这么一个人,凡事都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外面交很多朋友。对同学室友的事情不太上心,谁哭了,她也不会上去安慰,和白霖的外露截然不同。
“你们可别说是我说的。”赵晓棠补充。
可是,等宋琪琪一回来,白霖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前,掐住她的脖子说:“琪琪,有好事居然不告诉我们。太坏了!”
“坦白从宽。”我笑。
“什么好事?”宋琪琪反问。
“喜事啊,有人都看见了。”白霖大嘴巴地说,不过好在这女人没出卖赵晓棠。
说到喜事,宋琪琪立刻明白了,却一反常态地矢口否认:“什么喜事啊,你们看错了。”
白霖乐哈哈地说:“琪琪啊,你这么欲语还休地,更让我们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本来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奸情二字也是常被我们几个挂在嘴边的。没想到,宋琪琪听见却脸色刹那间白了:“你瞎说什么呢?”随即拿起睡衣进厕所换衣服。
白霖还想追问,被我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她进了厕所后,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小声说:“不太对劲。”宋琪琪平时虽然斯文,但是一点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白霖说:“我有同感。”
赵晓棠举起双手:“当我什么也没说。”
那一夜寝室的氛围不怎么好。熄灯前,我和白霖尽量相互开开玩笑,妄想活跃下四个人的气氛。而赵晓棠一点也不配合,一如既往地只对敷脸和上网有兴趣。
宋琪琪则啥话也没说,和平时一样安静。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寝室的春天在这样的隆冬莫名其妙地来临了。
与此同时,一个叫刘启的人以一种无比热忱的姿态出现在我的大学生活中。
其实,他在图书馆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也不好意思问他:“同学,请问我认识你吗?”便打哈哈似的一边应付着跟他的寒暄,一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这号人。估计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我压根就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我经常接电话也遇见这种事,用个不认识的号码打给我,不自报姓名,然后说到再见,我也没搞清楚来电话聊天的是哪一位。
等到第二天我去三食堂打饭,那师傅又将勺子抖的没剩几颗米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昨天的神秘人就是那个捡到白霖饭卡的刘启啊。
慕承和的课还是老样子。
天气越来越冷,大家都巴不得缩短课间休息时间提前下课,立刻缩回被窝。他也将课串成了连堂,提前十分钟放学。
离寒假还不到一个月了。很多选修课都在准备考试,俄语也是一样。所以,他教完这学期的任务后,叫我下课去他办公室拿复习资料,然后看同学们愿不愿意印出来。
他说:“复习题上有考试内容的百分之八十,让大家好好复习。”
我瞪眼:“这两张纸就有八十分?”
他微笑着点头。
我乐呵呵地说:“老师万岁!”
“你可别缩印了,带去作弊。”他补充。
“……怎么会呢?”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时候,人已经很稀少了。
我和他下到一楼,正巧迎面走来班上的一个同学,她似乎忘了什么东西回教室去取,看到慕承和的时候冲他点头打招呼,然后腾腾腾地爬楼地上去。
雪还在下,我撑开伞,犹豫着要不要和他一起用。
就在这时,拐角的地方有辆车过来。我的胳膊被他一拉,被迫拉上了人行道,然后撑开的伞尖不经意地刮到他的脸。
他愣了下,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戳到眼睛了?”我紧张地问。
他用手指垂下头,揉了揉眼帘,然后抬起来看着我,又眨了下眼睛,说:“好像是隐形眼镜掉出来了。”
“啊!”我说,“别揉了,我看看。”
然后我收起伞,踮起脚尖,观察了下他那揉红眼睛。
“另外一边呢?”
“还在。”他说。
“那你别动,帮我拿着东西。”我说完,就将手里的伞和书一股脑儿全部给他,随即弯腰,借着手机的微弱亮光在地上找那只掉下来的镜片。
“算了。”他说,“挺难找的。”
“你可别小看我,我可是火眼金睛,以前发夹上水钻掉地上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我说着,蹲在在地上,脱掉绒毛手套,赤裸着手指,在留着残雪的地上仔细寻觅。
也不敢抬脚,害怕那东西被我自己踩着了。
雪花一片一片飘下来,落到我的发上和肩头,然后忽然又停了。
我一抬头,看到慕承和替我撑开了伞,于是冲他笑了笑,再继续找。
“你眼睛多少度?”我一边忙活着,一边问。
“左边六百,右边五百五。”
“度数这么高啊,我两只眼睛都是五点零,羡慕吧。”
“嗯,挺羡慕的。”他很配合地说。
接着,我起身,将那个透明的小塑料片捡了起来,递给他,嘿嘿一笑说:“你看,不是找到了吗?”
虽说五个手指被冻得通红,我却全然没放在心上,还摆出一副得意扬扬的获胜者模样。
他怔忪了一下,垂头看着我的手,再将目光缓缓上移,最终落到我的脸上,最后不禁笑了:“你可真是个孩子。”说话的时候连眼神也柔和些,似乎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有着穿透冰雪的暖意。
我嘟着嘴抗议:“我才不是孩子,我都二十一了。”
很奇怪的感觉,我过去总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长大,但是当又一次听见慕承和说我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却有种别扭劲上来了,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跨入成年人的行列。
第二天,我在洗手间格子里上厕所,正要冲水,听到外面有人一边洗手一边说:“你们班那个薛桐。”
我愣了下。
“怎么?”另一个女生乙回答。
“我和她一起上俄语课,碰见她单独和我们俄语老师一起下楼,挺那个啥的。我看见过好几次了。”女生甲说。
“她啊……”乙说了两个字,意犹未尽的感觉。
“听说下学期实习,吴书记还留她在学院实习,真让人嫉妒。”
因为大四的时候要考英语专八,所以学院将我们实习的时间从四年级提前到了三年级下期。故而,大家都在找地方。
“正常啊。很多老师都喜欢她,那是没办法的事。”
“为啥?”
“算了,背后说人家小话也不好。而且她也不讨厌。”
女生甲倒是来兴趣了:“说说嘛,难道家里有背景?”
“那倒不是。”
“那为啥?”
“因为她爸吧。”
“她爸?”
听到别人说我爸,我冲了水,推门走出来。她俩看到我都是一怔。我若无其事地走到镜子前面洗手,然后说:“我爸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个开出租车的,然后见义勇为的时候死了。”
我关掉水龙头,找不到地方擦手,便在牛仔裤上随意地抹了抹,走出洗手间。
我高三那年,老爸去世的。
他们说是劫匪在银行柜台抢了钱,还杀了两个银行保安,换了车然后上了他的出租,拿刀逼着他出城。当时我爸明着骗他们说抄近路,结果是绕道到就近的派出所。
我爸一看到派出所门口的警车,大喊警察,然后车里的那些人就将他捅死了。
这个过程,当年在省台和市台的新闻现场里放过一次又一次,伴着现场群众声泪俱下的描述和执勤警察的亲身回忆,还有车上和地下那一摊摊触目惊心的鲜血。
后来,很多领导到我们家来看望我们。
他的骨灰被放在我们市区的烈士陵园里,成了烈士。
我当时怎么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我爸长得胖,和人合伙开出租,因为常年要在家给我和我妈买菜做饭,所以他都跑夜车,白天睡一会儿就起来做饭。
他脾气好,就是不能看到欺负我,否则他会比谁都生气。可是他是个挺胆小的人,连楼上楼下的一些难免的小摩擦,他都不愿意和人争执得罪人家,还总是笑嘻嘻地充当和事老。
和老妈的雷厉风行截然不同。
所以很难想象,他居然有一天会成为和歹徒顽强搏斗的英雄。
老爸在医院里因医治无效而去世的消息传到爷爷耳朵里的时候,老人家心脏病突发,一口气没上来,成了植物人。
就这么在同一天,世界上最疼我的两个男人再也不能继续爱我了。
当时,奶奶戳着我妈的肩头,哭得死去活来地说:“都是你这女人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是个扫把星,当我二十年媳妇儿,孙子生不出来,还要了我儿子的命。你觉得你是警察,你是英模,你什么都比他强。你一直看不起他,尽知道说我儿子没用,不是男子汉。如果不是你这么长年累月地激他,他能这么犯傻?”
早上一起来,白霖捅了捅我:“昨晚你做什么梦了?睡到半夜,听见你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梦话来着。”
“是吗?”我洗了把脸。
“真的。而且肯定不是背单词。”她严肃地说。
大二的时候考专四这事,曾经把我们逼疯。我压力大就爱说梦话,据说我梦话里全是当天背的英文单词……
“不会是哭了吧?”
我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好像是梦见你和李师兄结婚来着,然后婚礼上你还硬要把捧花塞给我。”
白霖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你找抽是吧?”
随着考试越来越临近,图书馆上自习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紧张压抑的气氛。我看了了几页泛读课本,开始有些瞌睡,便拿出日记出来写。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肯定和世界上其他人类不太一样,我多半有别人没有的能力。例如,我会比别人聪明,也许在某个方面有未被发掘的特殊天分,也许有肩负着拯救地球的命运,甚至认为自己说不定还有一天会像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一样被外星生物看中。
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致让我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直到我遇见慕承和。
他的出现使我认识到,原来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他才是唯一的。
我的人生观和自我价值感就此幻灭了。
据说,我们看到的如果是一辆车,那么智商超高的人看到的会是车内发动机的运行原理。所以我在想,我对着他说话的时候,他会不会在计算我嘴巴里出来的唾沫分子以每秒钟多快的速度飞行到他的脸上。
唉……不知不觉又琢磨到慕承和身上去了。
我拿出手机,咬着笔头,想了半天也没找着借口给他发短信。
白霖瞅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说:“小妮子,你情窦初开了。”
“呸呸呸。”
本期最后的两节俄语课前,陈廷和慕承和居然同时出现四教楼下。
我和白霖遇见他俩,有点惊讶,异口同声地说:“陈老师,你回来了?”
“嗯。”陈廷温柔地笑,“你们有没有跟慕老师捣蛋啊?”
我瞅了瞅慕承和,心虚地说:“哪儿敢啊,他可比你凶多了。”
结果来上课的还是慕承和。
他走上讲台,说完考试的注意事项,然后他说:“这是我给同学们上的最后一次课。”
大家都是一愣,后来才开始明白他说并非放寒假,而是不会再给我们代课了,继而嘈杂起来。
小白老乡泪汪汪拉起白霖的袖子抹了抹眼泪。
白霖没好气地说:“你伤感啥啊,不是还有陈廷吗?你以前不也觉得陈廷很好吗?”
小白老乡惆怅地说:“可是自从看到了我们承和,我就对你们陈老师没兴趣了。难怪孔子说:由奢入俭难。原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瞎说,”白霖鄙视她,“你以为我是外语系的就没学过语文啊,这句话明明是欧阳修的名言。”
“是孔子。”
“是欧阳修。”
两个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我扶额:“不是孔子也不是欧阳修,是司马光。你俩以后出去尽量闭嘴,人家就不会知道你们没文化了。”
课间的时候,慕承和回了办公室,我正好要将上次印好的资料原件还给他。走到门口,正好听到陈廷的声音,原来他也还没走。
我笑着正要进去,却听到他俩谈话中有我的名字。我耳朵天生就灵,便好奇地止步不动。
“这孩子挺有意思。”这是慕承和的声音。
“她家里那样,我走的时候还挺担心的。就怕不在的时候,她有什么难处,又没个大人替她担着。”陈廷说。
“其实,她比我们想象中坚强许多。”慕承和说。
走廊上袭来一阵寒风,将我额前的刘海吹乱了。
与此同时,我的心也有些乱。
原来,慕承和什么都知道。
一切都是我们误会了。
他从一开始对我的特别,不过就是代替陈廷来照顾我而已。根本不是我,还有白霖她们误以为的那样。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心里几番滋味。
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那么优秀出色的人怎么可能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动心?我自嘲地抽动了下嘴角,想笑一笑,却怎么也扯不出那个艰难的弧度。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大概是关于我。
我却没有心思再听,转了半个身,将背轻轻靠在墙上,全身都有些无力。五指一松,那两页的资料掉到地上。
慕承和给我的期末资料大部分是打印的,不过里面有些重点的备注则是他后来手写的。原件被我自私留下来了,如今还给他的是复印件。要是他问,我来路上已经想好应付的答语,就说不小心弄丢了,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他发给我的唯一两条短信,被我存在手机里。第一条是:不客气。第二条是:没问题啊。
上次去听他的讲座,拿回来的那份扉页上印着他简介的演讲稿也被我夹在日记本里。
其他还有什么?没有了。
我缓缓蹲下去,去拾那几
页纸。办公室里射出来的光线,几乎照到我的手,我迅速地捡起东西,将手收了回来。
然后听到陈廷又说了一句话。
因为他说之前停顿了很久,所以即使毫不经意,也能听得很清楚。
陈廷说:“你不是和薛桐之间有什么吧?”
陈廷迟疑了下又说:“承和,不要因为家庭的某些相似点,你就把你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爱全部灌注到了她的身上。”
我匆匆下楼,给白霖发了个短信,叫她帮我把教室里的东西带回宿舍。
白霖回复我:你不上课了?还有一节呢。
我写:不了。
白霖又问:你怎么?
我写:肚子疼。
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在网上溜达了一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随即上床,仰躺着,然后翻出钱夹。我盯着老爸的那张照片,愣愣地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揣在大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给我打电话的就那么几个人,我想也没想就接起来,喂了一声。
“薛桐。”
我听见他的声音,心中一紧:“慕……老师?”
“去哪儿了?居然敢旷我的课。”
“我……”我一时之间思维空白。
“小姑娘,最后一节课都不给老师面子。”
我心情紧张得要命,乱七八糟地解释了一番才挂了电话。
当他的声音说完“再见”,消失在耳际之后,心中又升起一点点难以言喻的惆怅。
可是,这种惆怅并未持续太久,便被汹涌而来的考试淹没。奋战了半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寒假。
寒假的时候,我一口气接了三份家教。
除了彭羽那孩子时不时地提到慕承和的名字以外,我的生活几乎和他没有了任何交集,反倒是刘启和我熟络了起来。
刘启也是本地人。显然他和我不一样,整个寒假闲得要命,隔三岔五地打电话给我,不是约我去逛灯会,就是约我去看电影。
一次两次我都找借口,后来实在推不掉就索性将彭羽带去。
刘启在公园门口看到我带着一个拖油瓶出现的时候,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
彭羽偷偷背着刘启,在我面前下定义说:“薛老师,这男的铁定对你图谋不轨。”
“你懂什么?”
“真没想到。”彭羽感叹。
“没想到什么?”
“薛老师居然都会有人追,可见那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俗语还挺正确的。”
我狠狠瞪着他:“小屁孩,我要翻脸了。”
可是,事实证明,我带彭羽来时多么正确的一件事情。我们三个人走在游乐场里,刘启建议:“我们去坐摩天轮吧。”
彭羽吃惊地看着他:“师叔老师,我一直以为摩天轮是青春期女生喜欢的玩意儿,没想到你也有这个乐趣?”
刘启只好改口说:“海盗船那些都挺惊险的,我怕薛桐害怕啊。”
“其实,我不怎么害怕。”我申明。
“我也不害怕。”彭羽附和。
于是,我们买了三张票上了海盗船。
刘启大大义凌然地说:“薛桐,你要是害怕的话不要逞强,闭上眼睛抓住我,叫出来就可以。”
我冲刘启笑笑:“好。”
就在我俩说话间,彭羽已经一屁股坐在三个座位的正中间,还拍着一边说:“薛老师快来。”
然后我和刘启只得分列他的左右了。
安全栏放下来,船身开始缓缓摆动,再一点一点地升高,到最高点的时候猛然落下去,顿时有种失重的感觉,心脏突然纠成一团。我睁开眼睛,享受着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的惬意。我从小就不怕这种东西,儿时过生日,就嚷着要老爸带我来。
有一回,老爸来的路上,将身上唯一的十块钱弄丢了。那个时候十块钱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然后就着急地让我在原地等他回去找。
后来,我都不记得他究竟是找到还是没有找到。
我们从海盗船下来,刘启一脸青灰,连走路都有些飘。
“你还好吧?”我停下来问他。
他努力打起精神,冲我说:“很好啊。你还想玩儿什么刺激的,我们继续。”
我听着这句话,突然有些内疚,我们不该这么捉弄他。
不知道他对我仅仅是好感,还是真的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
我说:“玩得挺累的,你们饿了吗,我请你们吃拉面吧。”
“不行,还是我请。”刘启说。
还没坐下来,彭羽就问:“究竟是师叔老师请,还是薛老师请。你们商量好没有?商量好了我就要点菜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们谁请和你点菜有什么关系。”
彭羽说:“当然有关系了。”语罢,冲我眨眨眼。
顿时,我想到慕承和请他吃饭的那次,他拿着菜单点菜时候那副豪迈的样子。敢情要是我请他就省着点,要是人家请客他就大肆挥霍?
不知不觉,慕承和三个字又穿进脑袋里,我定了定心智,赶紧将它撵走。
谈话间聊到刘启是学计算机的,彭羽突然问:“师叔老师,你会心算吗?”
刘启纳闷地停下筷子:“心算?”
“比如1444乘以1444一秒钟算出来。”
刘启笑:“那哪儿能啊,我脑子又不是计算机。”
“薛老师学外语,她一说外语的时候就像老外。你学计算机的,脑子就应该像计算机啊。”
“……”这是什么歪理。
过了会儿,彭羽又说:“计算机的话是理科了,你物理应该很好了?”
“勉强吧。”刘启答,“不过丢了很久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飞机会飞得起来吗?”彭羽问。
这下我可明白了,这小子是存心来砸刘启的场子的。
“伯努利定律啊。”刘启看起来一点也不知情,还好心地为彭羽解释,“伯努利说,在一个流体系统,比如气流、水流中,流速越快,流体产生的压力就越小。当飞机达到一定速度以后,产生巨大的压力,空气就能够托起飞机了。”
彭羽一副天真求知的表情问:“可是上下都会有压强啊,一样的速度那么上下压强就是一样的,不就还是飞不起来?”
我很想问,人家飞机飞不起来关你啥事啊?
这下可真的难倒了刘启,他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那我就不知道了。”
彭羽挑了下眉,不屑极了。
我说:“难不成你还知道?”
彭羽仰了下下巴:“那当然,我问过慕老师。”
“慕老师?”刘启纳闷。
“我们学校的老师。”我说。
“慕老师说飞机的机翼上下表面形状是不一样的。上面是流线型的曲折面,所以距离长,同样的时间气流要通过更长的距离那么速度就快些,而下面是平面,流动速度小。根据你刚才说的伯努利定律,速度越大压强越小,所以飞机就是利用这个压强差飞起来的。”彭羽胸有成竹地解释了一番。
我听得云里雾里,回味了很久才搞清楚好像是上面压强小于下面压强,使得它飞起来什么的。
刘启倒是也不生气彭羽捉弄他,听了彭羽的话,沉思了起来,过了片刻显露出一种豁然开朗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真是长见识了。”
听见对方这么表扬自己,彭羽全然一副尾巴就要翘上天了的神色,扬扬得意地说:“这种东西小意思了。”
“不过,彭老师,”我故意刁难他说,“有一点我倒是不明白。”
“什么?”
“你在电视上见过美国那些战斗机翻转吧。”
“嗯。”彭羽点头。
“照你这么说,飞机翻过来的时候,”我用手做了个翻转的手势,“它们的机翼上下面就颠倒了,那为什么没见它们掉下去呢?”
“这……”彭羽抓耳挠腮,“我当时没问过,就没听慕老师说。”
这下算是扯平了。
回去的路上,我说:“你也不能老拿别人的长处来贬低他啊。刘启也有很厉害的地方,他们那个队研制的机器人去年参加机器人球赛进了全国总决赛。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和长处,你说要是叫慕老师造个机器人出来,那肯定也要难倒他。”
彭羽别过头去,嘟着嘴说:“可是,我就是喜欢慕老师。你和刘启是一国的,我和慕老师是一国的好了。”说完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的。
“你这么小气啊。”我逗他。
“薛老师,你偏心。”
“我怎么偏心了?”
“你叫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当电灯泡,专门找那个刘启的茬的吗?”
我眨巴眨巴眼睛,他倒是个明白人。
“可是你又不忍心了,觉得我专门欺负他。你就反过来挤对我。我帮你,你帮他,你说你不是偏心是什么?”他委屈地说。
我愣了愣,他说得一点没错,随即抱歉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还是不理我。
我说:“好了,别生气了,下次请你吃KFC算是赔罪。”
“KFC那么多东西,到时候你请我喝杯小可就打发我了。”
“请你吃全家桶。”
“外加一盒蛋挞。”
我一咬牙:“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一边点头,一边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转过头来:“那我不生气。”脸上笑开花了。
一物降一物。
我宰慕承和,彭羽就宰我。
年三十下午,我和老妈去了大伯家吃年饭。
我吃饺子的时候,一口咬下去,正好是那个包着五毛钱硬币的。
堂姐说:“哟,这个是我包的。可不得了,明年小桐要走红运。”
我缓缓地将钱吐出来。
奶奶说:“但愿找个好工作,能养活自己。”
伯娘说:“妈,您老的要求忒低了。”
“是啊,奶奶,我还能养活您,养活我爷爷,养活我妈。”
奶奶继续吃饭,没再说话。
我忽而想起一个问题:“姐,你放钱的时候洗干净了吗?”
饭后,无论大伯和伯娘怎么说服,我们还是没留下来继续看春晚,吃了饭就出来了。
走到楼下,老妈说:“其实我觉得你跟着奶奶他们守岁比较好。反正我九点还要去值班。”
我径直地走在前头:“留下来有什么好,吵得慌。幸好今晚只能收一个节目,要是平时,他们家为了看哪个台,都要争上老半天的。”
奶奶一直跟着大伯住,堂哥堂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所以感情比我好。看人家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我才是多余的。
我送老妈在广场口等他们监狱接她们去值班的警车。
她说:“你赶紧打车回家,别在外面溜达,省得晚了不安全。”
我嘿嘿笑:“什么有不安全的,今天估计坏人都休假了吧。”
她拍了下我的头,转身上车了。
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人不是很多,多半都是行色匆匆地回家。
我摸出手机来看时间,发现收到许多祝福的短信,一条比一条令人喷饭。顿时我就被逗乐了,挑了条最有意思的,在结尾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按了群发。不到一分钟,陆陆续续地收到一堆回复。
与此同时,电话震动了,屏幕来电上的三个字:慕承和。
我的手霎时间捏紧,刚才我有意无意地将他的号码列在群发范围内,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心中暗含着这样微小的希冀。
他却这么突然地回了我的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接起来。
“薛桐?”他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慕老师,好久不见了,新年快乐啊。”我故作轻松地说。
“你也新年快乐。”他说。
“吃饭了吗?”我不知道说啥好,只得闲扯。
他没有回答,大概听到我周围的动静,反问:“你在街上?”
“嗯。刚从大伯家吃了饭出来。”
“一个人?”
“是啊。”
“妈妈呢?”
“值班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少许,随即问:“你在哪儿?”
二十分钟后,那辆熟悉的车停在我的跟前。我看到一张久违的脸。他下车,带上车门,朝我走来,简直不似真人。
我和他没有去哪儿,就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我们找了张人行道边椅子坐下去。椅子前面是人行道,人行道再往前是河边的木制栏杆,栏杆外边是宽广的河面。
河水静静地向东流淌,水面倒映着城市最璀璨的灯火。
“冷吗?”他问。
“不冷。”我摇头。至少外面冷,心里是暖和的。
在这样寂寞又特殊的夜晚,居然有他陪伴。
我不高洁出尘,也没有强大的自尊心,所以对于慕承和的出现,无论同情还是怜悯,我都甘之如饴。
即使是幻化出来假象,我也不在乎。
他的嘴角悄悄扬起小小弧度,从大衣里摸出一瓶酒,在我眼前摇了摇:“新年礼物,某些人梦寐以求的伏特加。”
我高兴地吹了下口哨。
这个新年礼物,我喜欢。
“你真的请我喝啊?”我呵呵地乐。
“当然了,我说话向来作数。”
然后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巧的直身玻璃杯,拧开瓶盖,斟了三分之二杯。
他说:“以前有朋友告诉我,伏特加最纯粹的喝法就是用这种杯子,配上冰块,其余什么都不加,然后一口吞下去。”
我嘴馋了,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他将杯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再递给我。
我接过来,照着他刚才描述的样子,仰头一口就咽下去。顿然觉得有种很纯净、冰凉的味觉停留在舌上,随后,一股炙热的灼烧又陡然冲破这层清凉,从食道一直蔓延进胃里,然后酒气冲上鼻,将我的眼泪逼了出来。
我皱着脸,双手捂住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心房猛烈地扩张了一下,异常畅快。
四肢的血脉就此暖和起来。
“啊!真过瘾!”我大呼,“再来。”
慕承和将杯子收回去:“不行。你要是喝醉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蹙眉:“再来一点儿嘛。”
他拿着酒瓶,摇头。
我厚脸皮地祈求:“就一点点。”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微弱的高度。
他笑:“冰与火的缠绵?”
我点头:“你真的没喝过?”
“是啊。我喝过最高浓度的酒就是啤酒。”
“不可能吧。”原来,天才也有菜鸟的时候。
“要不……”他说,“我试试?”
“好啊,正好陪我喝一点,两个人比较有意思。”我怂恿他。
慕承和倒了一点酒。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一点点,几乎只是在杯子的杯底铺了薄薄的一层液体。
他侧着头看了它,再看了我一眼。
“我可真喝了。”那表情很像背着大人做坏事的小朋友。
“嗯。”我捣头。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吞下去后,原本平和的眉猛然折起来,随即爆发出一阵划破夜空的剧烈咳嗽。
我着急地拍着他的背。
小半会儿,他才缓和下来,然后吐出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
“真难喝。”
转眼之间,酒精就在他体内发生作用,脸颊泛起一层淡薄的粉红。那对褐色的眼眸在这般衬托下,显得更加莹润如画。
我站起来,走到栏杆前,看了会儿堤坝下的河水,鼓起勇气,回头大声说:“慕老师,你能给我讲讲你的事吗?”
他随之起身,走近我:“什么事?”
“随便什么都好,小时候的,留学的,工作的,恋爱的。”我怕他不肯,便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
“问你什么?”
“很多啊。比如我小时候特别皮,每次犯过错后,我妈拿着鸡毛掸子抽我之前,还要叫我自己说,准备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妈妈还挺民主的。”
“什么呀,那是虚伪的民主。我刚开始就说:‘妈妈你轻轻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这非但不行,还会被冠以没有深刻认识自己错误的罪名,而受到更严厉惩罚。最后还不是她说了算。”
“难怪现在犯错误的时候,你认错意识特别强,原来是被这么培养出来的。”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墙的那次。
随即,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本是我探索他,怎么最后被他转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说:“好了,现在该你说了。”
“你想听什么?”
其实,和他有关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贪心,不然什么都抓不住。
说什么呢?
小时候的?会不会和我一样惆怅?
工作的
?会不会是军事机密?
恋爱的?会不会突然冒个师母出来,使我想就地自刎江边?
于是,我选了个最不敏感的话题:“说些在俄罗斯的事,那里比我们这儿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刚去的时候语言不熟,只能靠微薄的奖学金过活,生活挺拮据的。后来地方跑熟了,就经常帮中国人当翻译,赚外快。”
“一共去了多长时间呢?都在莫斯科吗?”
他说:“我在莫斯科待了将近八年,后来又去圣彼得堡一年多。”
“哪个城市漂亮些?”
“圣彼得堡漂亮。”他说,“它在北极圈附近,夏天的几个月几乎整晚都不会黑,凌晨的时候,那么盯着亮如白昼的蔚蓝天空,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甚至,有些时节还能看到北极光。”
“北极光!真的?美吗?”我感叹。
“美极了。据说看到北极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吗?”
“只是传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那是太阳和地球之间的磁场风暴。”
“科学家可真不浪漫。”我瘪嘴。
他无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许,喃喃地又说:“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亲自去看看,然后问下上帝,我爸在天堂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他听了以后,凝视我半晌,语哽。
“开玩笑的,”我摆手说,“我坚定不移地信仰共产主义呢。”
临江的这几截公路是城区里设定的最大的烟火燃放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河边放烟火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十一点以后,几乎可以用人潮汹涌来形容了。
很多人都舍弃了春晚的最后部分,出来放烟火。
我们缓缓地走在人流中,爆竹和礼花的轰鸣声,几乎要吼着说话才听得清。
路过一个售卖点的时候,他问我:“你要不要放鞭炮和烟花?”
我摇头。
烟花爆竹这些玩意儿在这种时候贵得要命。商家们都是抱着“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心态做生意。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我从来不去凑这种热闹。
这么一想,我才察觉,原来自己同样是个不浪漫的人。
“我还以为,小孩儿都喜欢这种东西呢。”
我立正,转身面对着他,再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儿。”
正说话的时候,身后一个人撞到我。我一个踉跄直冲冲地朝他跌过去。慕承和伸手,用臂弯将我揽了下来。
后面一个女声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身边的男子抱怨:“叫你别闹,就是不听。”
我摆手说:“没事啊,是我不小心。”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要是大过年的害得人家小两口吵架就不好。
“慕教授。”那个陌生男人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后,认出了他。
慕承和闻声抬头,略微带笑:“原来是厉先生。”说话间,他的左手轻轻放开我。
两个人握手互送了两句新年快乐,便分别告辞。对方没介绍他的女伴,慕承和也就没介绍我。
分手后,我又站定回头望了望几步开外的两个人。那男人给我的感觉,异常倨傲,跟慕承和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一点后,我有些不屑:“什么人啊?”
“我们有个研究项目,是那位先生捐的款。”
“旁边那个呢?”
“不认识。应该是他夫人吧。”
“居然对自己老婆这么凶。”
慕承和也回头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淡淡说:“有时候表面现象会和内在本质不一样。”
“你怎么就知道不一样呢?”
“通过观察。”
“观察?”
我对着那远去的一对背影,研究了一下,随即狐疑地问:“他的腿有毛病?”
“嗯。上次他来学校的时候,我还见他坐着轮椅。”
“腿脚这么不方便还陪着老婆来放烟火啊。”
“可见有些人的内在,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我笑了下,忽然就明白了,少许后又道:“你说,我们这么八卦人家的时候,他们会不会也在八卦我们?”
“我们哪有什么八卦?明明是在很严肃地讨论爱与表象的内在牵连。”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正经极了,全然一副善良无害的表情。
恐怕只有他这种人背地里说人家闲话,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我差点就忘了,他还是那个曾经让我抓狂多次,几欲将他手刃刀下的慕承和。
在接近敲钟的最后几分钟,我们终于走到了滨江广场。广场正对着南北两江的汇聚处,有小部分是悬空的,所以扶着栏杆站在边上垂头看到脚下的湍急河水匆匆东去,会恍然觉得是在船上。
广场的一角,有个巨大的钟楼,很多人都翘首以待,迎接着新年倒计时。
这个时候是鞭炮声最猛烈的时段,绚丽的烟花一朵朵冲向空中,非常密集。甚至让人不敢直冲冲地抬头看,免得那些烟灰落到眼睛里。
我看到飞天的烟火,忽然想起问彭羽的那个问题:“慕老师。”
“嗯?”他应我的时候,视线仍然落在别处。
“飞机是靠那个伯什么定律飞上天的,那么……”
“伯努利。”他说。
“那么飞机做翻转动作的时候,机翼的上下方向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又不会掉下去呢?”
我朝着他看的那个方向瞅过去,原来是一个小男孩拿着香在点烟火,似乎胆子很小,火线都没引燃,就扭头飞奔到母亲的怀里,逗得大人哈哈大笑。
“你怎么突然对飞机有兴趣了?”他翘起嘴角,含笑反问,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瞬间就涨红,刻意地咳嗽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解释说:“因为……因为上次和彭羽说这个问题,我想我要是弄明白了,下次就可以在他面前炫耀下,挽回做老师的威严。”
我的目光越说越坚定,最后连我自己都以为真是因为彭羽我才对飞机有兴趣的了。所以俗话说,要让敌人相信,首先得自己相信。
“是吗?”他不经意地说,“你们还聊这个?”
“嗯。”
呃……是高深了点。
“你说那个翻转,我们叫横滚,是不是纵向做360度转体?”
“对对对。”我很高兴他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问的是为什么飞机倒飞的时候不掉下去?倒飞就是飞行员脚朝上,头朝下。”
“Binggo,完全正确。”知我者,慕老师也。
“其实,飞机之所以能升空有很多原因,并不全是伯努利定律可以解释的。”
“那是什么原因?”
“飞机的机翼形状的确能够在飞机正常飞行时提供一定的升力,但是,现代机翼的升力主要还是来自仰角,也就是空气流吹向机翼与之形成的锐角。”他沉吟了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向我这个绝对外行解释才通俗易懂,“不知道你仔细观察过没有,在飞机倒飞的时候,机头不是水平也不是俯冲的,而是会朝上空仰起一些。如果做实验,一张纸有一个角度,然后你朝它下方使劲吹气,它会上升。”
他想了想继续说:“最简单来讲……这个道理像我们放风筝一样,头要仰起来,自然有一个空气的托力。但是必须保证头朝天上翘一个适当的角度,当这个上升力大于机翼形状在倒飞状态产生的向下力的时候,就能够倒飞。”
他说起自己的专业的时候,双眸总是异常晶莹明亮。我略微失神,再想到他解释的这些,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没完全明白。
“所有的飞机都能倒飞吗?”我问。
“理论上是这样。”
“理论上?那实际上还会有什么问题?”
他笑着说:“因为有个麻烦事,一般的飞机倒过来,油箱也会倒过来,说不定会停油,导致发动机突然熄火。”
“那怎么办?”
“一般军用或者特技表演的飞机,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装一个倒飞油箱,足以支撑飞机倒飞30秒左右。”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钟声突然响起来,然后人们开始齐声倒数新年的最后十秒。我兴奋地起来:“这个时候许愿最灵了。”随即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将心里的愿望默念了一遍以后,正好离零点还有三秒。
“3”
“2”
“1”
我倏地在第一时间大声地转身说:“新年快乐!”
那一瞬间,爆竹齐放,夜空亮如白昼,人群躁动。在这种场景的感染下,我居然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就想拥抱他。
动作到半空中,我才突然觉察自己的逾越,手僵硬起来,收也不是,继续也不是,异常尴尬。
慕承和却将身体略微前倾,然后低下来,顺势用手抱住我。
很轻,很轻。
他似乎只是用手指轻轻触到我的背。
可是,即使如此,隔着厚厚的衣服,这个动作仍旧让我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我的脸碰到他的肩膀,嗅到他的气味。
短短的一两秒钟,却让我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甚至有点贪恋。
他说:“薛桐,新年快乐!”随即不着痕迹地放开我,目光坦荡,一脸磊落。
我那原本被满足的心,又升起了小小的惆怅。
零点过了十多分钟以后,人流就开始陆陆续续散去。有的回家,有的辗转着去继续下一轮娱乐。
所以交通顿时拥挤起来。
虽说他的车就在不远处,但是刚才喝了酒,不能开车载我回家。这个时刻,公交车和地铁早就收车了。
酒劲儿一过,这么走在冬夜的凌晨,还真觉得很冷。夜风很大,我的头发是披着的,所以被吹得东倒西歪,脸颊都生生地疼。
慕承和将我留在一个还没打烊的小烟摊旁。摊主是个中年大婶,点着白炽灯,靠着墙撑了把大伞,正好可以让我躲风避寒。
然后,他自己走到路口迎着风,帮我招出租车。
无奈,车多人少,他又特别好脾气,好不容易同时和人拦到一辆,却见对方是女士,他二话不说,就让给人家了。
十多二十分钟后,此人无功而返,脸上带着素日里从未见过的郁闷表情。
“这肯定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他叠着眉头说。
我看到慕承和鼻子通红,肯定也被冻得够呛,便说:“我去拦车。”
他却说:“算了。我去取车,送你回去。”
“不行吧,你喝了酒。”早知道就不叫他喝酒了。
“这个时候,肯定警察都休假了。”
“谁说警察都休假了,我妈不都在上班吗?”
我摇头,就是不同意。
老爸就是开车的,我们一家人对这个都特别敏感。
“回去也是一个人?”他问。
“嗯。”
“那……”他想了想,“去我那儿吧,我也是一个人。”
这下我才想起来,他带我和白霖回的住处就在附近。
“陈老师呢?”我记得他说是陈廷的住处。
“他早和他女朋友同居,把房子让我了。”
同居?
我一个踉跄。
原来……老师也会和人同居。
幼时,我一直以为学校老师是神一样的人。老妈常对人说:“我家那姑娘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但是她们老师一说什么就当圣旨似的。”
后来一年级过了几个月,我发现原来老师也要吃饭,要接孩子放学,还要上厕所……真是幻灭啊!
现下,慕承和居然告诉我,老师也会同居,而且还是我们学院,照耀在党团光辉下,被我崇拜的陈廷老师。
我们步行了十来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第二次来这里,和上一回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客厅的阳台上,正好可以看到刚才我们迎接新年的滨江广场。夜幕下,偶尔还有一两朵烟火绽开着。
我俩都被冻木了。
他去铺床,我去冲了个热水澡。浴室的盥洗台上东西很少,就是一个漱口杯、一支牙刷,一柄电动剃须刀,以及一个小药瓶,并无女性用品。
我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在浴室原封不动地换上他替我找的睡衣,挽上裤脚和袖子才勉强传上,走了出去。
慕承和正在收拾沙发了,我则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浏览。
上面有很多关于慕承和专业的书籍。无论是俄文版、英文版,还是中文版,都是鸟语编成的天书。架子的最下面一层,放了一些微缩模型,各种飞机的,仿真度极高,甚至还有船。
我指着那东西,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什么船,甲板那么大?”
他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是航母。”
呃,算我无知好了。
过了会儿,他递了杯温开水给我。我触到他的手指有些烫,却以为是他刚才端着开水的缘故,所以并未上心。
睡觉前,我回客厅里拿手袋,瞅到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脸色和唇色都也变得有些不对,便问:“怎么了?”
他似乎愣一下,过了两三秒钟才将视线从别的地方转向我,眉头皱得紧紧的。稍许之后,淡淡说:“大概有点发烧。”
“发烧?”我一听这两个字便立即走过去,摸他的额头,温度高得烫手。
“怎么发烧了呢?”我顿时急了,“是不是刚才河风吹的?”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宽慰我说。
“发着烧,睡下去也不会好受啊。”
慕承和倒没和我继续争辩,摆了摆手:“你别晃,晃得我头晕。”随即眉头锁在一起,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
他大概是难受极了,也很想要安静。
于是我一个字也没敢多说,开始用眼睛环视四周的陈设,想找到放药箱的地方。
半晌未果后,我突然想起盥洗台上的药瓶,便跑去洗手间,果然在镜柜里找到很多药。我妈平时生病的时候,都是我照料她,大致也知道发烧应该吃什么。
我倒了杯温水,选出几样感冒药,搁在茶几上,准备再将里面的说明书仔细地读一遍。
他睁开眼睛对我说:“别看了,我不吃药。”
我一愣,手顿在空中,扭头看他。
“为什么?”
“我在服别的药,不能和感冒药重着吃。”
“那怎么办?”总不成就这样吧。
“我就想躺会儿,然后你去卧室睡觉。”
即使发着高烧,他仍然比我有条理得多。
我踌躇地看着他。
“你还要我凑足精力,专门来开导你?”他闭着眼睛又说。
我不敢再反驳他,只得信任他对自己病情的自信,顺着他的意思回了卧室,也不和他讨论病人和健康人谁更应该睡卧室的问题。
我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你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似乎没有听见,愣愣地看着我。
然后我又重复了一次,他望着我的唇型,才缓缓点头。
我没有关卧室的门,就怕有什么动静,听不到。我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客厅里簌簌的纺织物摩擦声,大概是他展开被子躺下了。
随即,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过了许久,再也没有听见他动。
是不是睡着了?
我翻了个身,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听到他的响动,于是确信他是睡着了,便踮起脚尖到客厅看他。
我唯恐他察觉,连拖鞋也不敢穿,就这么光着脚丫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面前,想试探下他额头的温度,却又不敢触摸他,怕打扰他的睡眠,于是蹲下去妄想通过外表观察来看他的病情。
他闭着眼睛,眉宇微蹙,睡得很浅。从他短促的呼吸来看,应该还是发着烧。我不经意看到茶几上被他喝光的空水杯,于是起身拿起来去厨房倒水。
发烧不吃药,就只能多喝水了。
回来的时候,发现因为发烧出汗,他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我将杯子放好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再放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眉深深折了一下,嘴里传出一声低微的呓语,然后将我的手指握住。
我的心猛然一跳。看了看手,再抬眼看了看他的脸,直到发现他并未苏醒之后才放下心来。
可是,接下来我却被难住了。
他拽的有些紧,是掰开他?还是就这么保持原样?
我蹲在沙发前,犹豫不决。指尖正好挨着他左手的掌心,那个温度着实有些烫到我了。
慕承和的左手。
在黑板上偷偷写字的左手,用筷子替我夹菜的左手,曲起手指轻轻敲我桌面提醒我不要开小差的左手,将围巾取下来套到我脖子上的左手,以及,刚才浅浅拥抱过我的左手。
一小会儿以后,他的手已经渐渐松开了我。可是,我再也舍不得离开,就地坐下,侧着脸将头放在沙发上,正对他的眉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渐渐绵长、平和。我的眼睑也缓缓下沉,终于熬不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