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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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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代末自贡和重庆
1949年三月底,南京的代表团要去北平和谈,想来该是为了策应和谈,歌乐山那里又放了些人出来。我此时已知道除非是和谈成功,否则白莎是断然放不出来的,便也没去留心放人的名单。
刚一开春,我接着信儿。琴生在云阳乡下养病,要在重庆买些盘尼西林送过去。我想着这事蹊跷,他两年没有音信,而此时白莎身陷囹圄,他却只字未提。
可想来,这却也不能多问。那时盘尼西林还是极精贵的药,而且因为能救治外伤,政府一直怕解放军得了去,便是设了重重限制。我托了原先内森的美国朋友关系,搞到了药,却想着自己亲自送去,也能探个究竟。
那送信的人却是也没反对,只是说下面条件差,又让我自己斟酌。我想着或许琴生那里也能有白莎的消息,便顾不得什么条件。
走水路顺江而下,过了万县便是云阳的地界。此地虽还未入三峡,可江两岸已见着山地隆起。火轮在江北岸县城下锚,又换了小木船到了江对岸的张飞庙。下了船,带路的人叫了两乘滑竿,顺着山路上去。
过了张飞庙,路弯进后山,两厢毛竹参天,苍绿下已见不到日光。虽只是十月末,可湿冷之气无孔不入,坐在滑竿上又不太动得手脚,更觉着寒气逼人,身心难耐。
进山一个钟点之后,终于见着一块平坦的坝子。半空中薄雾后的太阳若隐若现,算是驱走些寒气。坝子里有几畔村落,此时正是午饭光景,四面炊烟袅袅,倒是恬静安然,浑然觉不出外面的战乱。
村外又是一片竹林,走不多久,看着前面几座黄泥墙竹屋。来到近前,带路的人先下了滑竿,指点我从右手边的柴门进去,那便是了。
屋里倒也还是宽敞洁净,只是背光,我那眼力又觉着不济。或许因为是看不清,其他感官随之敏感,片刻间便闻着浓浓的汤药味道。
此时左手边有了动静,似是一幅布帘拉了上去。只是那边昏暗无光,待得走过去,才看出帘边是一位老婆婆,正向我招手示意。
低头进了里间,更觉着眼前全是黑暗,只有蝇头点亮在前方。那老婆婆自是不知我这眼神不济,径自出去了。此地留下我一人,却是也不知四边究竟,只想着静等视力适应这黑暗再慢慢探个究竟。
正思量间,却是听着不知哪个角落有些动静。那动静先是犹如低吟,继而转成了清脆的石击之声,恰似是给我指路。
随着声音寻过去,倒正是与那一点光亮同个方向。走至近前,才看出那边是张矮几,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而侧旁则是一张老式木床。
到了那个距离,却也是多少看清了。床上半躺半卧着的就该是琴生了。他见着我,身子动了动,却是也没有坐起来,嘴虽是在一张一合,却是只能听着丝丝气息喘动,没有声音出来。
我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他,才听出那喘息实是琴生在努力地说话:
“舅舅,你来了。我,我现在说不出话了。”
我抬起头,借着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琴生。他自小就有肺病,原本消瘦憔悴,而此时,脸上除却一双仍是有神的眼睛,竟是看不出一丝活力。
和他四目相交时,他努力地想露出笑容。怎奈脸上的肌肉已全然没有气力,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些,却愈发地让人觉着死神已入身体。
他又努着力不知想要说什么,却是身子上下一阵抽搐,气管中一阵阵嘶嘶的气声,脸也在痛苦中扭曲。我实在不忍看下去,移开目光,却是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块石板。料想琴生也是明白了,左手扶起石板,而右手中该是有一小截粉笔,用绳子系在了石板上。
“肺受伤,说不出话,”他草草地写下几个字。
我点点头,示意他我明白,接着说道:“琴生,你不要担心,我带来了盘尼西林。”
本想着这话能安慰他,却见他焦急地写道:“我不要。送到巫溪游击队。”
“可你自己的伤怎么办?”我不安地问道,“我带了50支,你也够用。”
“我这病治不了,不要浪费,”琴生平静地写下了回答。“白莎好吗?”他岔开了话题。
“你不……”话到口边,我才觉出失言,可觉出了却是一时语塞,心里只是一阵阵地揉搓。琴生已不久于人世,此时我实在不忍再伤他,心中那难过便也只能强忍下。
“快两年没见了,”我扯了一个慌,“她胆大心细,应该会没事的。”
琴生此时也颇是激动,喉头发出哧哧的声音,手也抽搐起来。我扶住他的手,片刻后,他安静下来,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和白莎一直是朋友。”
“在自贡那会儿,我倒是没看出来你们俩亲近,”我尽量放轻松地笑道:“那会儿就觉着是楚娇缠着你闹。”
正欲接着说下去,我却见琴生用粉笔重重地在朋友两字下画上了横线。
他还想接着写下去,可那块石板却是已经堪堪用尽。
我用手帮着琴生擦去此前的文字。他见着眼前渐渐露出的石面,长吁一口气,便又郑重地写道:“我们从来都只是朋友。白莎和我是为了工作。”
此时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我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白莎是爱你的,我知道。”
“她爱庆哥,”琴生接着写道,“我们都爱庆哥,都是为工作。
我正待开口,他却是又写了下去:“告诉她,让她再成家。”
“琴生,我带你回重庆,”我哽咽地说道。见他奋力地摇头,我接着道:“要么,就找船下去。现在宜昌也解放了,出了三峡就没事了。”
“别为我冒险,”他写下这五个字,似是也用尽了气力,手再也握不住石板。
“舅舅,”我看他嘴唇翕动,该是再叫我,便把头又俯下去,屏息细听。
“给我讲讲真舅的事好吗?”
听琴生提起培真,我先是一惊,然后心里一紧。
“琴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记不太清了,”我试着绕开这话题。“再说,你听了会伤心,对身子不好。”
我这厢有些手足失措,却见他还有话要说,低下头,听着他用尽了力,竟是说出了声:“真舅该高兴。他的理想要实现了。”
那日下午,我陪着琴生,给他讲和培真一起的往事。晚饭前他似是睡了过去。我本想让琴生再睡睡,可照顾他的婆婆见状却是有点慌了,说他其实已油干灯尽,怕是再醒不过来。
我和婆婆两人反复唤他,又拍打他的手掌。琴生勉强睁睁眼,我正要舒一口气,却是见着那婆婆抹了抹眼角,叹道:“眼神散了,快咽气了,怕是熬不到天亮了。”
那夜我也没有睡,只是陪着琴生,听他的呼吸由费力到浅促,再是时断时续。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琴生故去了。云阳此时仍在国统区,为着掩人耳目,当日便下了藏。
想想他受伤已经一年多,只是这样熬着。琴生怕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才找到我,为着让我给白莎带个话,也为着那个从培真再到他的理想。
四月中回到重庆,看到报上讲北平和谈已在最后阶段,只是搭救白莎的事情仍然一筹莫展。这天我在家中,见德诚引着个人进来,屋里面暗,一时却也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先生,这位袁先生说是您的朋友。”德诚说来人姓袁,可我却是想不起。等得那人走到近前,才认出那便是原来生活书店的邱经理。
看见他也确是让我一惊。自从四七年六月被抓,就没了他的消息。如今快两年,又忽地见着,而他说自己姓袁,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见我,却不能露了身份。
德诚刚一出屋,邱经理便快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
“李先生,长话短说吧,”他压低了声音,语速也远比往日急促。
“我原本不该来的。我三月底从歌乐山放出来,今天就飞香港,我这是去机场,路上在您这儿停一下。”
“那至少是安全了,”我叹道,“还能和你家里人团聚。”
邱经理听我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欣喜。
“来这儿,我是违反纪律了。可是不来我心里真的不安,”邱经理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李先生,我在里面见着过白莎。”
大半年了,这该是我知道的白莎最确切的消息。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激动,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只能那样坐着,听他讲下去。
“我们大概见过两三次,是放风的时候。她受了不少刑。最后一次看见她,是给难友扶着的,怕是上过老虎凳。”
“她是个好同志,保护了不少人。牢里只有她和竺姐知道我的情况。竺姐我没见着,听说被打得更惨。她们坚强、挺住了,我们才出得来。”
他默默地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接着说道:“想着她们几个女孩子受这么多的罪,我们心里真是过不去。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来把这些话告诉您。我们这些人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可她们这些事一定得让后人知道。”
他见我依然说不出话,便也就坐在那里。虽然看表时努力地掩饰着焦急,可想来这对他也不亚于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没有多想旁的,便劝他保重自己,别误了航班。
邱经理临走前对我说现在国共和谈已在关键时刻,无论国府最终有无诚意,现在样子总还是会做足。白莎、小竺这些已经确认无疑的共产党员虽说是放不出来,但最近这段倒是没再被用刑,也算是狱内狱外呼应的成果。这时候还可以再试一试,说不准能进去探视白莎。
我听了他这话,自然是又打起了精神。瞄着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张群、杨森、邓锡侯、潘文华这些川人多下功夫。这期间多方打点,也亏得德诚当初留下了个心眼,把那五千银元给藏了起来,这时便派上用场。
从四月开始,传出来的消息也随着战事时紧时松。原本四月下旬南京被攻下时,各处人心浮散,本说是能进去看看的。可过后,四五月间上海据守一个月,这事便又推不动了。到得六月间,钱花得差不多了,虽说有些东西送进去,可却还是没能见上白莎一面。
钱没了,事情自然是难得再办下去。我想着让德诚回家变卖些产业,却也自知此时哪还有人会购置田产实业。最后还是德诚点拨我,此前我们担心伊莎白身体经不起这打击,可事到如此,只有请她在美国出手救人了。
此时虽是战事吃紧,所幸电报线路仍通,尽管费了些周折,一周后还是收到了回电。白伊将实情告知伊莎白,母女二人已分头安排。伊莎白给在华盛顿游说的蒋夫人写信,请她伸出援手。另一边,白伊帮忙清理了财产,汇来了一万美元。她说白家其他的财产都在信托之中却是一时拿不出来,这一万先行救急。
德诚这人,几十年了就是这样,在人情世故上总是能比我看得深远。这一万美元果真比起银元更是好使。花出去了两千美元,又听说白家在美国的活动也是有些成效。
我得着消息,这案子其实也还是有通融的余地。只需白莎发个声明,哪怕只是说脱离中国政治,返回美国,人也就放出来了。这些消息自然又给了我希望。我心想这政府果要如鸟兽散,白莎也就有出头之日了,便耐心地等着。
到得十月中旬,天下已定三分之二。北平改叫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虽说仍支撑着所剩无几的面子,于十月十二日迁渝办公,可即便是码头上的棒棒儿也能看出这只是在等死。
行政院迁渝后自然要做出些重整旗鼓的气势。各处又开始大加搜捕共产党,连市长杨森的侄女也在保释之后又被关押。
我见情形吃紧,心里也慌乱起来。正巧这时有个川军的军团长在营救自家的一个表弟。德诚在长官公署与他夫人相遇,却原来是自贡同乡,彼此道来情形也是同病相怜。
她家先生虽然手握重兵,又是川东屏障,可依然是救不出人来。不过他家面子毕竟有,能够安排探监。听她说为了这个表弟,钱也花了不少,若是救不出来,也就是一场空,德诚便教我给她两千美金,一起替我们活动,无论怎样也要和白莎见上一面。
这军团长夫人见是美金,确是感激。她用了自己的路子,活动到十月下旬,倒真是准了探视。不过她带了话来,说是探视之前先得接受盘查。除了查明正身、厘清关系,再就是严令家人亲友入狱时劝诫犯人速速合作,早脱苦海云云。
听她这话,虽说险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我本是带着德诚一同前往,可谁知刚被盘问了一轮,德诚便被“请”了出去,说是只能一人独自前往。
我见白莎心切,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好言央求。谁知这之后又是小半天的等待。黄昏时分,人被领进了一间小屋,说是有位徐主任要和我谈话。
我想着这徐主任怕是那二处的姓徐的处长,心里本就觉着不寒而栗。那屋子又不知是不是有意设计如此,四面虽是有窗,却又皆只对着室内走廊,没有一扇向外,此时已是晦暗难辨,更觉着心中慌恐时时袭来。
人最后总算是进来了,倒是也让我有几分意外。这国府的高官,我也算是认识个把。像翁先生、俞先生这样留学海外,深谙中西的大家,气质自然不同,却也是更反衬出乡间、市井小吏的贪匪。在较场口,自己被打昏前所目睹的那幕,行凶者仍历历在目,无不是面目可憎之徒,也自然地延想出去,心里算着这来人若不是猥琐便是狰狞。
谁知面前这人看上去却是年轻俊朗,岁数怕也只有三十几,眉骨高挺,双目修长,若不是因为在此时此刻此地相逢,倒是那种第一面便会给人好感的人。
我正想着是该站起来,怎么个说法,他却是先自己坐了下来,开了口:“李先生,我猜你也未必想跟我握手。咱们就不拘礼了。”
这话再加上他字正腔圆的京韵,若是放在平常怕也可算得上不错的幽默。我此时的心境,却是不断地默念着自己是为什么,在哪里,怎能去想这些旁枝末节。
他见我脸上表情冷漠,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李先生,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他顿了顿,想来也是知道这话放下来,在我心上自然是重重一击。
虽说是尽量努力,我脸上的恐慌却是难以掩饰。他该是满意自己在两句话里就取得了如此先机,倒是更放松了些,接着说道:“所以呢,我也自报家门,鄙姓许,”他又顿了顿,双眼上下扫过我脸上的反应:“李先生怕是把我当成了徐处长?误会了,我这是言午许,不是他那个徐。”
听说此人不是二处的处长,我却不知是喜亦或是忧,正自心神不定间,听这许主任接着道:“看李先生你这脸上阴晴不定的,该不会是没见着徐处长有点失望吧?要不要我把他叫过来,我们兄弟俩一块陪你说话?”
那个徐处长的名声,我自是听得多了,就算是帮着我的国军的军团长夫人说起他也是谈虎色变。我也顾不上再坚挺着什么冷漠或是矜持,忙看着他摇摇头,随即又垂下眼,只看着自己的双腿。
“哎,”许主任半真半戏地叹了口气:“您看看,干我们这行的也是不容易。几个苍蝇坏一锅粥,几个小虾米把事儿都给弄砸了。其实老徐也不是恶人,不过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没辙。我这么说你也未必信,不见就不见吧。”
“说说咱们这事吧,”他点起一根烟,又把一个镀金的烟盒递给了我,“我知道你抽烟,别装客气。咱们都抽上,好说话。”
我接过烟,也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已经被这人摄了心智,就只能听任他摆布。
“是不是觉着我云山雾罩,也不知是哪路的。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反正呢我和老徐算是同事,却也各司其职。原本这事也不归我管,可谁让我入行比老徐早几天,有些个难办的,难懂的案子,这上峰就让我给一块瞧瞧,说不准看出什么门道。在老徐这儿就算是用不上,那我拿去贵州、云南、西昌说不准还能用上。”
“说到这儿,咱们也就不绕弯子了。说白了,这件案子我是真闹不懂,因为闹不懂,所以原本老徐说死了是不让人探监,我说这个面子给我,我倒要把这事儿捋捋清楚。”
“李先生,你看我有多大岁数?”他微笑着问道。
见我摇头,他佯装失望,言道:“不给面子,猜着玩儿都不愿意?行吧,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场面上混的了,估计能看得出兄弟岁数算不得大。可是我干这行儿,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一半儿是跟日本人斗,一半是跟共党斗。”
“这跟日本人跟汉奸斗,现在说出来算是风光,可他们在明处,咱们这边不是暗杀就是策反,其实意思不大。”
“这共产党就不一样了,个顶个的人精一般。他们又是在暗处,从人堆儿里抓出来费心思,从嘴里撬出干货来费心思,可这最费心思的,你知道是什么?”
他见我虽不答话,可脸上想必是显出了几分好奇,便也有些得意之情,故意卖个关子,又给了我一支烟。
“这最费心思的,是从心里面闹明白一个人干嘛做共党,干嘛替他们卖命。”
或许因为这也是我自己近日所想,也就顾不得把持着此前的缄默,开口说道:“国家颓败,民不聊生,外辱内乱,人心思变,这也没那么难懂吧?”
那许主任听了这番话,眼睛笑眯眯地盯着我,半晌才答道:“哎,李先生,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人缘不错。你还真是个老好人,我都有点不忍心挑你毛病了。”
“这么着吧,咱们在这儿说话,也没第三个人听。你说的呢,也不能说全是错,可是事事都得讲个道理。咱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我要是没记错,李先生是庚子年的吧?我是民国三年生人。那时候和现在比,你凭良心说,国家没有进步,民生没有改善?”
“你说外辱,那会儿是八国联军打到北京,是满地租界,现在咱们可是世界五强,租界那更是收回来好几年了。你说内乱,那会儿是有皇上,还有人想当皇上,现在咱们行了宪,选了国大、立法院,选了总统,人家美国人都说,这么多人的大选那可是自古头一遭。从北伐胜利到现在也就是二十来年啊,李先生,要是说国家没往好处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退一步讲,咱们姑且说你说的都对,人心思变,可思变干嘛就一准儿思到共产党那儿去?现在行宪了,无论是国大还是立法院,有什么诉求,就去选好了。您说思变,那也得看看是思什么变。非要叛乱,非要把政府推翻了,国家就能好啦?那是洪杨、是拳乱。”
“我这话您大概是听不进去吧?”许主任停下来,问话的声音虽是和缓,可却难盖过胸中的凌人盛气。
“我不大懂政治,”我避开他的眼光说道,“可我看共产党就是要争民主、反独裁,自然得民心。”
“哼,”他略带轻蔑地一笑,说道,“共产党现在为了抢天下,搞什么统一战线,左也说、右也说。可你要是真去看看马克思、苏俄折腾的那些,我就不明白你这个资本家大地主跟着共产党为哪门子?”
“我知道你认识几个共产党,我告诉你,我自己审过的共产党到今天是三百二十七个,见过的那就不下几千了。共产党说是代表无产阶级,可你知道我审过的有几个是做工人的?”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晃了晃说道:“八个—三百二十七个里面就八个是无产阶级,剩下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自己也是,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大资本家、大地主。你说你们这跟着共产党掺和什么?国民党里面这派那派还少了,要不青年党、民社党,哪怕是民盟,你要是有钱、有文化的人,参加这些我都能明白,可这共产党,我真是不明白。”
“政治我不懂,”自己翻来覆去还是这样说,“我在南京听着俞部长说,在徐州前线,几十、上百万的老百姓给共产党运粮。”
许主任轻蔑地一笑:“这就是你说的人心向背,得道多助?你这不还是成王败寇?民心、天道,这是老话,民主、自由这是新词。我从书上看来一句话,你这留过洋的人想必是知道:‘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我这话撂在这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五年,你说不准会再想起来。”
“圈子兜得不近了,”许主任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说说白莎吧。我刚才不是说了,共党我审过的,见过的几百上千,可她这样的,倒还真是少见。”
他见我有些诧异,倒也没有马上点破,只是把手中的半截香烟移到面前,眼睛盯着那火红的烟头,幽幽地说道:“她这啊,真是叫飞蛾扑火。”
我那时自然难说上什么阶级立场,听他那么说,竟是觉着他声音里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惋惜,心里也陡然升起些希望来。
“老徐他们在万县抓着几个共党的大人物。重庆的,下川东的,一共是五个头头,老徐抓了俩,这俩都招了。顺藤摸瓜,又抓了俩,最后那个呢,我们怎么找也没找着,后来知道是先前就跑香港去了,也就闹不成什么气候了。”
“老徐这事干得漂亮,不光是把人抓了,而且时间差打得好。万县那儿,他手脚特干净。人抓了一两天,外面还没什么风声,这时候他就想着把人解到重庆,那两个招了的说不准还能再多揪出几个共党来。就算是外面的都跑了,在牢里能认出几个来也是大功一件。”
“可是啊,人有时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徐抖机灵,要不就是戏文、电影看得多了,说是怕被共党的卧底知道了信儿,把人给劫了去,就谁也没告诉,自己还化了妆,准备坐条民船上来。”
“他跟我说这事,不知道几次,怕也是因为心里这个结老是解不开。那时候他们上船,人在跳板上,下船的人从另一边的跳板下去,两边离得蛮近的。有个女的,擦肩而过那一下,老徐觉着她眼神有点儿不对。干我们这行的其实也就是瞄上那么一眼,对还是不对八成就有了。可老徐那会儿想着几个人犯要紧,一个念头闪过去,脚下没停,就又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啊,像老徐这样的道行,就算是一念之差,那也是再一转念就拧回来了。他一回头,那可真就是不对了。那女的把我们抓的那个姓涂的揪住了不放,嚷嚷着说的那是她家汉子,在外面搞了女人。她越吵声越大,还叫着那姓涂的真名实姓,满船、满码头的人都听见了。”
“那是白莎?”我喃喃地问道,心里却也知道了答案,而那飞蛾扑火一说,也就不解自明了。
许主任打开手中的镀金烟盒,却是发现里面只剩下了四五根香烟。他自嘲地一笑,说道:“事还没说完,烟可是抽得差不多了。长话短说吧。”
“不过,”他边说着边又递给我一支烟,“这后面的事一定得有根烟。
“事情闹到这一步了,老徐那个悔啊!满世界人都听见了姓涂的名字,这化妆的把戏也不好演了。再一抓人,那就更是都抖搂出来了。可是不抓,眼看着她就要把姓涂给推水里了,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虽说是个大闪失,可老徐想着好歹算是又抓着一个共产党,就去问姓涂的这女的是个什么角色。可这一问,老徐也是一个没想到。他说这女的他倒是也见过,可一直觉着她也就是民盟里面的,不应该是共产党。”
“她不是共产党?”我心里这一惊,手也颤了起来。
我这般光景,想来那许主任是早有预见的,或许正是想看看我的反应。他把烟缸递给我,脸上颇有几分得意。
“你倒是也别高兴得太早。就算姓涂的说她不是共产党,那也保不准她是单线联系,姓涂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共产党,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她自己说自己是共产党,我们难道还把她放出去?”
“可话也说回来了,我还真觉着她说不准不是个共产党。这共产党吧,有像姓涂的那样,还没用刑就招了的,有打死也不招的。可他们也不傻,要是没被认出来,谁也不会上赶着自己认自己是共产党的。”
“你看四七年,老徐在重庆抓了那么一大拨人,都说自己是民盟的,谁信啊。可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南京上海那帮民盟的糟老头子们成天地吵吵,总统又着急开国大,也不好就都当共产党办了。年初张长官把他们放了,老徐就跟我说,他盯着这帮人,一个接一个都跑香港了,那能不是共产党?”
“这白莎的案子可就蹊跷了。明面上看,她自己认了,这和他们的纪律不符,而她这身世,那共产党也未必就一定信她。老徐想着,这要是就为了把姓涂的揪出来,自己上了岸,拍个电报,打个电话也就妥了。”
“老徐寻思着,她把自己这么搭进去,那肯定有更大的事。也说不准这共产党觉着旁人都不信白莎这种身世会是共产党,正好藏得更深。她以前不是就在夫人身边,说不准还埋下了什么旁的共党分子在夫人身边。”
“就这么着,老徐越想越觉着这案子深不见底。一个劲地加码。软的、硬的都试了,审了一年,也没审出个究竟。他没辙了,就来问我,让我帮他再审审。”
“我呢,倒没答应他。一来呢,这事于我那是没什么好处。老徐审不出来的,多半也就审不出来了。我再去,自己名声也栽了。再来呢,我这人爱清静,其实看看这些材料,比老徐那么隔两天就提一次更管用。”
“看完了,我就跟老徐说,我还真觉着说不准她还不是共产党。这么做了,那不是要藏着捂着什么大事,那是给人看的,给别的共产党看的。”
“我这么说,老徐他怎么着都不信,说她周边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共产党,他们也不能这么大意,容她这么一个外人?我们俩争不下来,后来我就说,干脆咱们也做次善人。”
“你李先生,也算是她的亲人了。你南京上海跑了这么久,连美国人那儿,夫人那儿都说动了,我们也给你个面子,就让你们见一次。可是我跟你说,见是让你们见,你好好劝劝她。要不是共产党,就别死撑着了。”
“上峰说了,她这案子算是个特例。不用写什么悔改书,你和她一起登报出个启示,说她从来不是共产党,你就带她走。反过来,要是她真是共产党,别的也不用说,就告诉你她干嘛那么着急把自己招出来。这么着,死也算死个明白吧。”
到这里,我们话也是说了不少。或许听得久了,我心神被摄,竟还想再听下去,全然没想着该怎么答,只是默默地吸着手中的烟。
“得再想想?”许主任听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抬起头,刚想着要说话,他却是没由我再出声,径自站起了身,说道:“咱们这儿也有几间客房,晚上你就在这儿。我要是猜得不错,这事儿你怕也未必知道怎么开口问,这儿也还算是清静,你好好想想。”
那晚上虽算不得牢狱之灾,可却是我平生第一次觉着真的没了自由。缓过神后,我问德诚在哪儿,左右也问不出个究竟,只是说许主任安排了让我一个人静思,谁都不能打扰。
这许主任倒也真不是一般的角色。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两边,可教我难以对他能恨起来。除了送晚饭,他还让人送来包烟,说是能帮我安神。
虽有了这包烟,可神却是难安得下。起初我本担心这里说不准还在审犯人。听外面人说半夜提人那也是常有之事,一有点响动,心便揪起来,怕是恐恫之声随即便要来袭。可是到了夜里,真是静了,那静谧却更叫人难耐。
现在回想,却也说不好那晚都想了什么。若说是怕自己就此也被扣了下来,或是无法搭救出白莎,那都是自然。可又不尽然。那许主任毕竟是识人无数,那句话他说得不经意,可在我却是扰心不止,又欲罢不能。
“未必知道怎么开口”或许真的是那时我心中最大的结。如何劝她,这在我心里自然会去想。纵使不是自家的骨肉,可毕竟有份难舍的亲情。
可反过来,我自也知道白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我这一劝,不仅无用,更怕是会话不投机,不消三言两语就说不下去了。
但要是不劝她,那这就真的是诀别了,而且是那种最残忍的诀别。彼此都明知是最后一面,却说不出口,那还真是不如不见。活到这岁数,身边亲近的人走得也不少了,可如此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无能为力,那场面,想起来怎不让人万箭穿心。
我这人一辈子也算是苟且偷生,本就说不上有多少勇气,而想得越久,心神也就越散。子夜时,看着一包烟只剩下了五根,觉着已经想好了,就再做一次懦夫。
去了既然于事无补,也救不出白莎,那便只是各自徒劳,白白难过。我既不忍心去见白莎,想想她此时也未必愿见我,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别过了。
那时候自己年届半百,“死”这字是最怕也最不愿说出口的。折腾了一个晚上,只想着就此逃了出去,倒也简单。到了现在的年岁,真的是无所谓了。
如此心倒是略微宽了,三四点钟时将将睡去。这觉睡得竟是安稳,没做梦,也没惊,醒过来已是九点钟的光景。人醒了,可身上却好似还没醒过来,动弹不得。
秋日将尽,窗外难得的明丽。一眨眼间,看见墙上一片光亮。仔细看去,却也不是一般的秋日阳光,倒像是小孩子喜爱玩耍的用镜子反光的把戏。圆圆的一块,在墙上轻柔地颤动,久久不去。
起初,也说不上自己是否是明白,就那么看着它,仿佛是入了定。看着看着,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或是怕是什么,腾地坐起来,下了床,跑到窗边,顺着大致的方位看过去。这屋子在三层,视野倒也开阔,底下是个院子,再过去便是一片高大的毛竹。想来竹叶之后必是院墙,说不准还有铁丝、电网,只是这样挡住还不算煞风景。
竹子粗硕繁茂,此时早已长得比我这窗口高出不少。回过头,再看看那片光斑,仍是恋恋不舍地徘徊在墙上。可这么内外一比,却是让人迷惑不解了。
院子里面空无一人,从方向上来说,却也不该是从院内射来。再远些,院墙外有二三层的小楼,土丘和石岗。看过去,角度倒也合适,可若是那样,这光束该如何穿越竹枝、竹叶却是无解。
再往下,我却不敢多想。或许这便是神谕,可既是凡人,又怎敢妄谈神明。姑且当成是个提醒,心结便也仿佛解开。再看过去,那光斑轻快一跃,不见了踪影。多的也无需去想。此时我也是宁可信其有的,便下定了决心还是要去看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