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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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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美国波士顿近郊剑桥
在路上,我一直苦苦地想着自己该如何向她问候,可真到了她面前,我却是再也张不开口。那天她穿了一条白底上印乡间花纹的连衣裙,裙上的颜色和她两颊边卷曲垂下的蜜色长发,衬出略见苍白的面庞。这苍白可能是因为早年生病的缘故,可也正是那苍白,却更让她包裹在一种冰清玉洁之中,婉若天人。
白牧师和女儿拥抱,吻了她的前额。久别重逢的父女本该有说不完的话,可只言片语后,白牧师便拉我近前。走上那一步,我的眼神便聚在了伊莎白的双眸之上。因为看不见一点光明,她那宝石般蓝色的眸子便如高原的湖水,清澈见底,静静的,没有一片波漪。
我虽是没有出声,可她却已经知道了我的方位,便努力的让自己的眼睛与我对视。那一刻,我突然觉着自己的心像被从高处落下的锉头猛地击中。那锉头便是她独有的眼神,本是最柔弱无形的,可却又坚毅与穿透。偶尔的,特别是在她自己的心情激荡时,她的眼神却也会显出丝丝无奈,双眸会因进不了光线而无从聚焦,徒劳地左右探寻。
她向我问候,与我握手,而我却是一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伊莎白想必也觉察了我的窘境,眉头微微地蹙起,琢磨着如何才能让我开口。
“真不巧,我看不到你,”她轻描淡写地提起了自己的失明,脸上却是没有露出一丝的自怜,全然是高贵与快乐。
“不过我有个窍门,我能猜出你有多高。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好了。”
我全然没想到她是在引我说话,而又不让我尴尬,只是觉着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应该是我全心去遵从的命令。
“我不是很高,”我轻声答道,随即又怕她听不清楚,也就辨不清楚,便又提高了声调补充道:“我没有白牧师那样的体魄。”
伊莎白会心地笑了。这虽出自我的无意,却是第一次让她笑。“你真好,”她夸奖着,“给我这么多提醒。其实你不用担心,这是我常练的诀窍,不会错的。”
这么说着,她从身旁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唇边。纤细的五指优雅弯起,轻盈起落,像是在想象的空间里比划着高度,然后缓缓地向前送出,不偏不倚,正好碰到我的左肩。
“嗯,是比父亲要矮一点点,”她抿起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可比我要高小半个头呢。我猜你应该有差不多六英尺吧。”
她说话这当口,五指轻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指尖传来精巧的律动,虽是隔着衬衫和西服的上衣,仍是觉着真切。片刻间,我便觉着一股热流直漫向心头。
我们这样,怕是最多也就一秒钟的光景。伊莎白的手抬起了几寸,悬在半空,嘴角微微翘起,脸上也浮出不解的神情:“怎么,我没猜对吗?”
我见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沉默,便赶忙解释道:“不、不,哦,我是说,是的,你猜得没错。我是六英尺,比白牧师矮两寸。你、你这个窍门很精彩。”
听了我最后这一句不甚流利但还算诚恳的称赞之词,伊莎白嫣然一笑,双手握起,端放身前:“这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小窍门。像我这样的情形,时间久了,就学会了很多。”
“伊莎白,你们别总是站着。你带咱们的朋友在客厅那边坐一会儿,他也一定累了。我去安排行李。”
白牧师这一提醒让伊莎白脸上泛出了难得的薄薄红晕,“真抱歉—你别怪我好吗?我还不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有些事还得靠爸爸提醒。”
“我们也能一块坐着吗?”两个孪生姐妹此时也异口同声,用着娇嫩的童声恳求道。
伊莎白看着我,眉毛微微地挑起,问道:“行吗?你不介意吧?”
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可还未待我回过味,只听着一个女孩子一本正经地纠正我道:“你不能摇头!你摇头,白灵顿小姐就看不见。你要和她说话。”
“莎拉,”伊莎白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能这样和客人说话!这是很失礼的。李先生刚刚来,还不习惯,以后就习惯了。”
说完这话,伊莎白轻盈地转身,双臂在身侧展开:“一起来吧。”
两个小姑娘训练有素,一人挽起一边的手,如雁翅排开,而我则跟在后面。步入客厅之际,我回过头,正看见白牧师。他用夸张的嘴形,无声地说道,“去吧”。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好能看见窗外的草坪、灌木、那三株大榆树,和树干间若隐若现的河水。那时候汽车远没有这么多,偶尔还能看见马车。那时候河边的两条高速路还没有修成,河边比现在的地势要低一些,从这里看过去的视线也就好很多。
可我的视线却不在远景,因为面前是一幅难以忘怀的圣洁画面。伊莎白坐的位置就在对面,两个小姑娘依偎在她身边,身后是挂着斑斑水迹的飘窗,窗外铅灰色的雨雾与阴云连成一片。
我和伊莎白虽已是通信多年,可毕竟是初次见面,两个人又都还年轻,再加上语言的些许隔阂,一开始只是简单的问答,出不了三四个来回,我便不知再说什么。伊莎白每次都巧妙地寻找新的话题,也确实难为她的耐心。
这僵局,最后还是被莎拉打破。“白灵顿小姐,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未等伊莎白答话,另一个小姑娘开了腔:“莎拉,白灵顿小姐说过:大人说话,可以听,不可以插嘴。”
“不要你管,伊莎贝尔!”莎拉做了个鬼脸。
“白灵顿小姐,”伊莎贝尔焦急地求援,“莎拉做鬼脸。做鬼脸不好!”
莎拉似是早有准备,还没等伊莎白责备她,便抓起她的胳臂,撒起矫来:“白灵顿小姐,你说好的。你要问李先生,可是,可是你们半天也不说。”
伊莎白伸出手,寻着莎拉的脸颊。莎拉很是懂事,没有让伊莎白费力,而是挽住她的手,在手背上深深地一吻。
“亲爱的,我没忘。可是我不是和你,还有伊莎贝尔说过的吗?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一定要听话。当然,更要紧的是李先生自己得愿意的。”
听了这话,莎拉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从沙发上爬了下来,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问道:“李先生,你能答应吗?”
我不知道这两个小姑娘有何求,但看着她稚气十足的眼神,又怎能拒绝?
我点了点头,可就又被莎拉止住了:“李先生,你又忘了,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说话要说出声音来,要不然白灵顿小姐看不到。”
这是莎拉第二次这么说,我自是觉着惭愧,可也觉着有趣。她才三岁多,却已如此懂事;与伊莎白在一起也不到一年,可对这位失明的恩人既依恋又保护。小孩子对感官和词句运用未必合乎常理,却另有一番语境。对于伊莎白,耳朵已代替眼睛,因此听见便成了看见。
“我答应你,”我把声音放大,不自觉间英文也说得更流畅了。“不过我还不知道你想让我答应什么,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李先生,”莎拉眨着眼睛看着我,模仿着大人的气宇接着问道:“我们想让你做我们的教父。白灵顿小姐是我们的教母。但是,我们没有教父。你愿意吗?”
“可是我还没有受过洗,还不是基督徒,我恐怕,我恐怕是做不了你们的教父的。”
受洗、基督徒这些多音节的词似是对小孩们来说过于复杂,莎拉满面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不能?你不喜欢我们吗?”
“莎拉,来,回我身边坐好吗?”伊莎白呼唤着她为我解围。莎拉很听话,朝着伊莎白伸开的双臂跑去。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孩子,这个问题还不能问李先生的。怎么忘了?”
莎拉乖巧地依偎在伊莎白身边,眼睛也寻着伊莎白看不到的双目:“对不起,白灵顿小姐。可是,为什么你不让我问?”
伊莎白用手轻轻地触摸莎拉的面颊和嘴唇,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在一点点地研究着小姑娘的面容。
“怎么不高兴了?小脸都变长了?”伊莎白含着笑问道。
被说的莎拉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把头埋在了伊莎白的裙里。这时,在她另一边一直沉默着的伊莎贝尔拽了一下伊莎白的裙袖,示意着伊莎白把头低下。这边的小姑娘显得比莎拉腼腆一些,脸贴着伊莎白的面颊,悄声地说起话来。
伊莎白侧耳听着伊莎贝尔的低声细语,而晶莹的双眸却正好看着我。说看着,那自然是一种比拟。无论她的眼睛看上去如何明丽,她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相貌。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泛上阵阵酸楚。正此时,不知伊莎贝尔说了什么,引得伊莎白笑容浮上眉梢,眼睛微微眯起,更有一番天外的柔美,只催得人想永能为她披荆斩棘。
“那你就和李先生说吧,”伊莎白用手拍拍伊莎贝尔的脸蛋,鼓励地说道。
“李先生,白灵顿小姐让我们问你另一件事。莎拉错了。如果我再问你,你能答应我吗?你能答应我们两个吗?”
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地问我,倒也让人觉着饶有趣味。“会的,”我肯定地答道,“只是希望这是我能够办到的事情。”
“嗯,李先生。这个你一定能。白灵顿小姐有中国名字,好听的中国名字。我和莎拉也想让你给我们中国名字,要和白灵顿小姐的一样好听。”
这请求倒也可爱,自然比做两个小姑娘的教父来得容易。我用探寻的眼光看了看伊莎白,原本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可片刻静默,才又意识到自己犯了老错误。
莎拉已经几次提醒,与伊莎白的谈话不能指望在眉眼间传递无声的信息,而必要付之言语。我正待把话问出来,可却在一瞥间看到伊莎白眼中似是已传来她的首肯。我不知她是如何做到让自己失明的眼睛依然传神,可她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我自己的心思。
“好吧,让我想想,好不好?一定给你们起好听的名字。”
静思片刻,我有了主意,便说道:“我想到了两个名字,正好和你们的英文名字能和上。”
我朝向莎拉,她双眼也笃定地看着我。“你的名字叫白莎。”
“那我的呢?”伊莎贝尔走到我面前问道。
“你的名字叫白伊,”我答道,“你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正好是伊莎白小姐的中文名字,这样好不好?”
我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看着对面沙发上,三张笑逐颜开的脸。
“李先生,还能教给我们中国话吗?”莎拉扬起头问道。
“中国话?这当然也可以,只要伊莎白小姐和白牧师同意。”
“这个我倒忘了,”伊莎白温柔地抚摸着莎拉黑色的头发说道。
“去年,我刚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只会说中文。”伊莎白说这话时,头微微地垂下。去年,两个小姑娘被发现的那阵子却也是伊莎白刚刚失去母亲的伤心之时。起初,我想着她低下头,自是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可再仔细一看,却也不尽如此。在此心情激荡之时,她如柔玉般的眼睑和长长的金色睫毛随着眼睛无助地左右颤动。她必定觉着这会残忍地提醒我她不可回转的遗憾,因此上尽力地去俯首掩饰。
“我虽然还记着一点点中文,可却是听不懂她们的话。后来爸爸回了家,我让他听,他也听不懂。那之后,不知不觉中,她们开始跟着我和爸爸说英文。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单词,或许是她们原先就懂的,过后也就是两三个月,她们能说出整句的英文,再就说个不停了。不过,她们的中文却是很少能听见了。我倒真希望她们能学会些中文。她们毕竟是中国孩子,若是忘记了祖先的语言确实会有些可惜,不是吗?”
既然是伊莎白的请求,我便也一起应了下来。两个小姑娘很是乖巧,有她们在,只是这一会儿,便帮我和伊莎白忘掉了起初的尴尬。四个人在一起轻快地聊天,真的仿佛是一家人似的。我不敢说在那时那刻“家”这个词是否真的从自己心中掠过,可那种子必定是已经埋下。
不经意间,落地钟上传来沉稳的两声敲击。
“孩子们,到什么时间了?”伊莎白调高了声调,郑重地问道。
“午睡的时间!”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答道。可还未等伊莎白发出接下的命令,莎拉和伊莎贝尔便似约好了一般,搂住伊莎白的胳臂撒着娇央求道:“白灵顿小姐,能让我们晚一点睡吗?李先生还没给我们名字呢。”
“孩子们要听话,李先生刚刚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也需要休息。”
“噢,我没事,”我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心里只是觉着那四人的温馨暖暖的,不愿就此停了。
我的话刚一出口,便见着伊莎白眉头微蹙,双唇无声地张启,嘴形似乎是一个“不”。只这一下,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要说,我们虽然在一起只有一个多钟头,可之间却似已有几分默契。中国的古话说是眉目传情,西方人说眼睛是通向心灵的窗口。伊莎白因双目失明而不得不用旁的方法传递那细微的情感,正是因为和旁人的神情不同,却让我用更多的心思去观察她的一颦一蹙。
明白了伊莎白的意思,我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起名字是需要灵感的,我也需要休息才能有灵感。”
“灵感是什么呀?”莎拉不解着问道。
我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灵感这个大人的词汇,便听见伊莎白深情地说道:“灵感就像梦一样。”
说到这儿,伊莎白顿了顿,侧过身,伸出手,摸索到莎拉的面颊,然后低下头轻轻地在她的前额上吻过。吻过了莎拉,她又转过身,同样地在伊莎贝尔的额头上吻过。
“要睡觉才能做梦,然后才能有灵感,好不好?”
虽说还有些依依不舍,两个小姑娘还是听话地溜下了沙发。她们左右分开,拉着伊莎白的手。若是在平常的人家,必定是大人领着孩子,而此时,我却觉着她们三人是相互牵着手,大人和孩子,目明和失明一道远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的光景,伊莎白又飘然而归。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侧过头,正好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家里的每一寸地方她必定是熟知于心的,因此脚步并不因为眼睛的失明而变得凝重。可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光线的指引,她的脚步比常人舒缓了半拍,也轻柔了几分,更显着不同凡间,婉若天人。
儿时曾背诵过的句子一时间涌入了心头:“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中国的先贤自有一番化无形于言语的神功。那时虽是那么想着,却也觉着即便是如此瑰丽的词藻,也还有缺憾。直到日后一次伊莎白读拜伦的诗给我们听,却是一下子被那简单而真挚所震撼,才知道了这便是“走在美的光彩中”。
遐想之间,伊莎白已步入了客厅。
“孩子们终于睡了,”她微笑着言道,手臂略略前伸,寻找着方才坐过的沙发。我心里一紧,一个声音似是在催着自己起身,上前,挽住她的手,帮她找到前方的倚靠。那声音虽是似有似无,却是缥缈回荡,挥之不去。可这声音虽是在推,自己的身子却又似是背着前清犯人们身上的木枷,半点动弹不得。
伊莎白倒是没有觉察我心里的这点激荡,或是即便知道了,却只是在脸上淡淡的笑容中宽恕了我的怯懦。又往前走上一步,她的指尖已触到沙发的扶手,只是那么轻轻的一碰,便已辨明了方位,毫不费力地坐了下来。
“真是有些抱歉,”伊莎白脸上泛起宜人的微笑,“两个孩子问了我好几天,你们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能给她们起名字。希望你没觉着太麻烦吧?”
“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家里也没有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她们说话才好。”
“你做得很不错。我原本担心你会觉着小孩子很烦人。很多年轻的绅士会那样感觉,或者至少会说自己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不过我能看出来,你们相处得很融洽,这样我就很高兴了。”
她这番夸奖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鼓起勇气,却不敢抬高声调:“我也没做什么。你,你这么照顾她们倒真是不容易。”说完这话,我偷偷地抬起眼,看着她脸上浮出悠然的柔情,心里不知怎的,觉着轻松了许多,也不再因为看着她而害羞。
“她们一定是上帝的礼物,”伊莎白肃然言道。“那时候,妈妈刚去世几天。我和教区志愿者一起在她以前工作过的几个街区一门一户地问过去。你可能不知道,那里住的很多中国人自从流感来了就不敢出门。他们从来就怕和白人打交道,这时候就更担心了。即使病了,也只能自己煮些中国的药来吃。”
“有时候你明明听见门后有声音,可不管我们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答话,只想静静地等着我们走开。也有的时候,屋子已经空了,人都已经躲了出去,特别是出过流感病人的几栋楼,你进去了,一点声音也听不见,静得让人心里难受。”
“她们住的那栋房子就是这样。原本三层里面有十几家人的,我们一户一户地找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大伙儿认定住户都逃出去了,便准备去下一栋房子查看。”
“别的人走的快,我落在了最后。就要出门了,不知怎的,也许就是上帝的旨意吧,我停了脚步。就是停了那么一下,就听着一个声音。那声音轻极了,怕是除了我这眼睛看不见的人,其他人根本就听不到。开始的时候,我也觉着是自己恍惚了,是一种幻觉。可那声音,你一旦听见了,就越听越清楚,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呼唤基督的名字。”
“呼唤基督的名字?”我疑惑地问道,“她们两个小姑娘竟会说英文?”
伊莎白的下颌撑在手上,眼睛虽是望着我的方向,但她那特有的眼神似是已看回过了往日的时光。
“其实当时我也说不好。你知道我小时候因为生病,眼睛才不好的。病得最重的那几天,我已经昏迷了,可好像还能听见些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照顾我的阿嬷在祈求基督保佑我。基督的名字是用中文说的,我也就记了下来,直到找到莎拉和伊莎贝尔那一天,久违的声音就又回来了。”
“起初,因为那声音太微弱了,去找它,连呼吸也需要屏住。等周围全静下来,我就让那声音和主做我的向导。一点点找过去,直到一个走道的尽头。那上面有几级台阶,里面其实不是一间真正的房间,而是一间阁楼。我们之前一定是匆匆地看过,而没有留意。”
“照理说,我应该把其他人找来,那样自然会更方便些。可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一个人进去。或许我觉着那声音只是在叫我,而不是别人。”
“阁楼的门并没上锁,一推就开了。那屋子里……我一直没有和她们说起……你也不要说好吗,因为那太惨了。”
“你放心,”我回答的声音似是也因为即将听到的悲惨场景而颤抖了。
“屋子里充斥着一种气味,我应该说那是死亡的气味。虽然看不见,可我也能明白这屋里一定死了人,而且……而且他们的遗体一定是留在屋里几天了。”
“声音发自屋子的一角,离得近了,就能听出来是一个小女孩微弱的呼唤—呼唤基督救她。我顺着声音摸过去,觉着离那声音已经很近了,心也紧了起来。心里只是想着前面,想赶紧地找到声音的来源。一没注意,脚下原本坚硬的地面却突然变成了一团软物。我一下子站不稳,摔了下去。”
伊莎白讲她的经历和旁人讲故事不尽不同。她因为失明的缘故,描述的都是视觉以外的感观,声音、气味、触觉,每一样都说得细致入微,因此上虽然少了眼前的画面,却是更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听到她摔了下去,我不禁失声呼叫,心里也感觉到一种不祥之兆。
她没有马上继续她的回忆,而是沉寂了片刻。就那么片刻之间,我却看见她脸上神色变得异常凝重,鼻翼微微地翕动。她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想是为了不让我看到,双眼虽是闭上,可薄薄的眼皮却遮挡不住眼球微微的震颤。
“我摔了下去,手撑上了地面。地面很凉,表面粗糙涩腻,一点点摸过去,最后……最后就碰着了一具遗体。”
死亡的场景陡然间由天而落,我从头到脚霎时间便动弹不得。我对面,伊莎白的呼吸和话语都变得急促。我想她是怕只要停下来片刻,那死亡的阴影便会在瞬间的沉默中重新侵入她的回忆。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我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妈妈在那之前刚刚去世,所有的人一谈到流感都好像洪水猛兽一般。就算是殡仪馆也有很多因为不敢处理病人的遗体而关了门。可我却没觉着怕,用手继续摸。从衣服上看,那应该是一位女士的遗体,或许是这家的女主人,或许是那个稚嫩声音的母亲,或许为着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挣扎着起来,却倒在了半路。”
“她倒在地上的姿势看起来很是痛苦,两个胳臂斜伸着向外。我想为她祈祷,至少让她最后能有几分尊严。我把她的双臂放在胸前,然后让她的两手交握。刚刚放好,却听着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
“我没多想,索性就跪在地上,慢慢在她身边找着。自从看不见了以后,在地上找东西就一直是一件烦心的事。好多其他的事我都适应了,可要是跪在地上为一件东西找上一两个钟头,然后发现其实就在手边,心里也会气恼自己的噩运。可那天我的手却像是有神在导向一般。凭借着落地时的声音,只两下就捡起了一串金属的物件。”
“那东西你要是给一个一般的美国人看,说不定还不明白它是什么,可我记着在中国的时候,就常摸着这样的东西。带我的阿嬷身上也带着,是专门开中国锁的钥匙。有钥匙在手中,我忽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时有时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另一间屋子。小孩子啼哭的声音原本应该清脆锐利,可这声音听着却是沉闷。我得找到那扇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而我手中的应该就是能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找到那扇门,对我来说也不容易,必须一点点地找到墙边,然后再顺着墙一点点摸索,直到找到房门的缝隙。我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一点点地向前摸去,可不知怎的,我的手还没有摸到墙边,头却撞在了一件硬的东西上。再仔细摸摸,原来那是一只大柜子。那可能是个中国式样的大柜子,下面有很高的四足。此前一定是我的手已经摸进了柜脚下的空隙,却没有发现柜子本身。”
“我准备向旁边摸去,孩子啼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上去,这声音却正是从那柜子里传出来的。我拍了拍柜门,里面的孩子一定是听到了,哭声变得更大,更急切了。”
“柜门很大,表面光滑,一时找不着下手开启的地方。我从两扇门的底边摸到中缝,然后一点点向上,直到手碰着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块。那一定是锁了,想到锁,一切在瞬间便都明白了。我从故去的女士手中找到的钥匙一定是这柜子的。或许作为最后无助的挣扎,濒死的父母把孩子锁在这里,期望能把病魔关在外面。”
“中国锁并不难开,手中的钥匙捅进去,向前再一送,锁簧就开了。柜门一打开,啼哭的声音再清楚不过了。可能是因为哭得太久,孩子此时已是完全控制不住的抽泣。我生怕她坚持了这么久,却一下子晕过去,再也救不回来,也顾不得许多,借着声音,把手伸进去,一下子就觉着有一双稚嫩的小手抓住了我。”
“听声音那是一个小女孩。她怕是因为哭得太久,已经是奄奄一息。在我怀里,她一点也不重,手是冰凉的,而那声音,此时连抽泣也算不上了,而是在为每一口空气而挣扎。我真的不敢把她放下再去叫人,生怕只要放下了,她就再也醒不了了。”
“回去的路并不算难走,按着原路退出阁楼的门,只要能小心地下那几级台阶,接下的就都好办了。我抱紧了小女孩,转身准备向外走。可刚走开一步,小女孩却突然惊厥起来,大声地啼哭,拍打我的胳膊。那哭声中似乎还有我听不明白的语句。我不知该怎么哄她,也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能把她再抱紧些。可无论我怎么安慰,她的哭声却是越来越大,拍打也是越来越急,哭声中的呼叫也越发绝望。”
“她说的一定是中国的一种方言。我听不懂她的话,但在那焦急和哭闹中,我猜着或许她在柜子里丢下了什么东西。我转回去,腾出一只手,往柜子的深处摸去。柜底薄薄的一层被子已变得湿漉,再往里是一团软软的东西。起初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是我怀中女孩子的娃娃丢在了柜里。可再摸下去却让我真的又吃了一惊。竟然还是一个小孩。她可能情况更糟糕,已经失去了知觉,可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却是毫无疑问的生命的征兆。”
“我就那样,一边一个,抱着她们走出了阁楼。去年爸爸回到家后,我给他讲过一次。今天,你是第二个听到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着上帝一定在看着我们三个。”
“我们虽然近在咫尺,可我被封闭在了黑暗之后,而她们也是一样被藏在了不见天日的柜中。有太多的巧合,只有我这个盲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那把开启柜门的钥匙,找到第一个孩子后她给我的提醒,如果这么多巧合都在一起的话,我相信这就不是巧合了,一定是上帝的安排,他不仅安排让两个女孩子平安无事,而且安排我去救她们。我想他一定也会安排我们彼此再也不分开,就像一家人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听伊莎白讲故事,或许像远古时代的盲诗人一样,眼睛的失明反而让她有了旁人没有的能力,虽没有一丝图像和色彩,每一幅场景都让我身临其境,每一种感观都被强烈地刺激。直到她讲完最后一句,在短短的沉默中,我能看到我们两个的眼角都已噙着泪花。
“乔治,你真的不介意我给你讲这些吧?”伊莎白关切地问道:“我也不知怎么了,一见面就讲到那些事上了。”
“我真的不介意,就是一边听着一边为你和两个孩子担心。”
伊莎白抿起嘴,柔声说道:“我没什么,可两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伊莎贝尔还好,我先找到的她,可是莎拉那时候已经昏迷了。医生说她们一定是已经饿了两三天,身体也已经脱水,要是再晚半天,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那她们的家人呢?”我问道。
伊莎白摇摇头,叹道,“屋里面只有她们母亲的遗体。她们的父亲,没有人知道。教堂的人在那里轮番等了一个月,可他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在之前死在了医院,也许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生病而逃了出去。”
“教堂里的每位教友自愿来帮忙,可大家都对我说,这两个女孩子应该和我在一起。我真的很感激大家,没一个人问‘一个盲人怎么照顾两个孩子’。”
“你会觉着这很奇怪吗,乔治?一个还未结婚的姑娘却带着两个孩子。”她问话的声音中既有着她通常的坚毅,但我也能听出那后面的几分羞涩和不安。
我心里想着适才她所讲的一切,词句虽然不尽流利,可还是努力着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不是说过吗,你们三个是靠上帝之手而聚在一起的,那怎么会奇怪呢?”
“你真的这么想?”她脸上露出了探寻的神情。
我望着她那淡然宁静的双眸,一时间又忘记了莎拉以前的提醒,只是郑重地点点头。
“你是在点头吗?”伊莎白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能听出来的。”
此时我已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可是听了她最后的话,却觉着我们彼此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已经变得更为亲近,便又用力地点点头。
这下她会心地笑了,灿烂的笑容吹走了适才的阴霾。
“如果可能,我希望她们也能和你亲近。她们毕竟是中国孩子,身边也该有中国的亲人。”
“我当然愿意,可你知道,我没有入教”,说到这儿,我有些无奈地低下头。
“那就做舅舅吧。”我们都没注意白牧师在我身后站了些功夫。他这一句话让我和伊莎白都先是一怔,然后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我是认真的,”白牧师上前一步。他见我要起来,忙着摇手,然后双手有力地按在我的肩头,笑着说道:“用中国话说应该是‘舅舅’,对不对?”
“舅舅,”伊莎白有些不解地问道,“舅舅是什么意思?”
“孩子,你记着吧,我以前和你说过,中国人的礼节是非常精细的。每一个亲戚都有一个优雅的名称。舅舅呢,就是妈妈的兄弟。两个孩子虽然不这么叫你,但其实你已经是她们的妈妈了。乔治比你小两岁,也能算是弟弟,这样他不就是舅舅了吗?”
“舅舅,”伊莎白试着发出这个词独特的中文发音,“听起来很不错嘛。等孩子们起来了,我就告诉她们。”
从那天起,我就做了两个女孩子的舅舅了。
盲校在九月的第三周开学。开学之后伊莎白就需要住到学校去。那里离开剑桥虽是不远,但因为学生都是住校的,教师们在工作日上也就大多住在了学校。虽说那不能算是什么长久的分离,可毕竟得不到朝夕相处了,心里自然有些怅惘。离家之前的那个周末,伊莎白可能也感觉出我心里已有了些对她的依恋之情。
周五晚饭过后,伊莎白向白牧师问道,“爸爸,明天早上能让乔治陪我出去散散步吗?”
白牧师慈爱地看着她,笑着答道:“当然。有什么计划吗?”
伊莎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那可先不能和他说,不过爸爸你知道,是那个我喜欢去的,特别的地方。”
白牧师会心地一笑,转向我说道:“那可得早早起来,天不亮就得起。你行吗?”
“好在还有夏令时,要不就得起得更早了,”伊莎白笑着答道。
看着他们父女之间甜蜜的默契,我心里不禁浮起一股强烈的向往,忙着点头答应。
翌日清晨,我们五点刚过就出了门。此时黎明未至,门楣上的电灯只能照亮小半条车道,再远处便是一片黑暗。
“今天你得让我带路。”在门前的车道上伊莎白侧过脸,笑吟吟地命令道。
我一时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答话的声音里面自然流露出些许不解。
“怎么,是不是不相信盲人能带路?”她挑起眉毛,直面对着我问道。
这一下可是把我问慌了,脚步也有些错乱,自己一个踉跄,也拽得伊莎白脚下不稳。
她抓紧我胳膊,稳住了自己,笑着嗔道:“怎么还没开始让我带路就走不稳了?”
我虽然能听出她并非生气,可嘴上还是连声责怪自己不小心。
“别往心里去好吗?”伊莎白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脚下的路肯定要你带着我走。不过那个地方我经常去,所以大的方向你得听我的。”
出了门,她让我向西,先顺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就像往日挽着白牧师的胳膊一样,她的手轻柔地握住我肘弯上的地方。我们离得很近,吸一口气便能闻到她衣裙上的芬芳,再近些,我怕自己的心跳也会顺着我的臂膀传到她的指尖。
“再过一个星期,你也要开学了是吧?准备的还好吗?”伊莎白关切地问道。
“还好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今年入学的学生特别的多,很多都是因为前几年的大战而耽误了学业。你父亲帮我问了问,恐怕这学期找到宿舍都有点难。他让我再等等,实在不行就先在榆园住下来。”
听了这消息,伊莎白侧过脸。借着路灯,我能看出她面庞上好奇的神情。
“住在这儿,你会习惯吗?”
此时若是实话实说,我自然会说一百个习惯。即便不能每天和伊莎白在一起,这里总也让我能感觉着每一英寸都有她的存在。可毕竟这是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岂不是太也唐突。当然住在榆园还有旁的好处,我便把它说了出来。
“说真的,去住宿舍我心里还很紧张。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住过,也不知道美国的同学会不会接受我。我毕竟是个中国人,就算是在剑桥的街上走,也会被人多看几眼。”
伊莎白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出令人放松的微笑。她用手握了握我的胳臂,安慰着我说道:“没事的。都会有这么一段,你肯定会很勇敢的,对不对?不过呢,我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开学了,你就会发现,你们哈佛的男孩子平常有好多的活动,有学校的俱乐部,有剑桥的咖啡厅,还有……”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还有好多,你以后就知道了。要是在这儿住着,岂不是全被爸爸管了起来?要知道美国的孩子能离开家,上大学就是得到自由了。”
自由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的中国人耳朵里听来总是能激起千层波澜,可这离家的自由对我却是甜苦交加。
“这个自由我还真有点害怕。我想我父亲把我交给白牧师其实也是想让他帮忙管教我。”
“那你就这么听管教?”伊莎白好奇地问道,“中国的男孩子难道不希望这样的自由?”
“其他人我说不好,可我自己,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我们中国古代的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父亲送我来美国之前还说,要不是现在的世道变了,不得不学习西洋的东西,否则像我这样,是李家的独子,肯定是不能离开家的。”
伊莎白嗯了一声,看来也明白了这内中的难处。“你离开家有两个多月了,一定想家吧?”
若非伊莎白提到,“家”这个词我已少有想起,甚至不知不觉中也把榆园当作了自己的家。这算不算忘本,我不敢说,可离家几个月,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给父亲去了几封报平安的电报。平日里,自己躲在初来美国的兴奋与紧张之中,也难得想起故土,难得想起父亲和家人。到头来,还是伊莎白又一次地让我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好说吗?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事啊?”伊莎白停下了脚步,她那美丽的双眸努力地在寻找着什么,话音里既有关切也有些歉疚。
我用胳臂向前拽了拽,示意伊莎白继续走下去。她迟疑了片刻,却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随着我前行。
沉默之中又走过了一个街区。我偷眼看了看伊莎白,只见她头微微垂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易捉摸。我怕这沉默一旦开始了,便会让人难堪地伴着我们一路,便奋力地让自己勉强地说起来。
“送我出来之前,父亲曾经说过,一时也不要急着回去。”
“那是为什么?”伊莎白的声音中既能听出好奇,也有因为沉默被打破而带来的放松。
“送我出来,其实是因为父亲对国事艰难寒了心。这几年我们的国家战乱频接。白牧师可能也和你提起过,大家的日子都是朝不保夕。我们李家几代单传—就是说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到我的祖父,到我的父亲,都只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父亲为了我这个李家的独子着想,还是觉着我人在国外更安全。”
伊莎白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其实出发前那几天,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有种不好的预感,怕就此再也见不着父亲了。我和白牧师提起这事,说着说着,自己竟然晕倒了。”
“啊,”伊莎白呼出了声,握着我胳臂的手也是一紧。我觉着一股暖流穿了过来,内中自也带着她的关切。
“后来白牧师让我和父亲去告别。他说如果不能好好地道别,那我心里永远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那你道别的时候,你父亲怎么说呢?”
“倒也没多说什么旁的,只是给了我一尊菩萨像,是从我祖父那里传下来的。他说要是我把菩萨像带在身上,菩萨就能保佑我。”
“那一定很珍贵的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是像这个手镯一样漂亮吗?”
“这镯子是翡翠的,是一种玉石,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很珍贵的。父亲说那尊菩萨是盐晶的,其实就是一块盐,说不上珍贵,我们老家的人打井的时候经常能碰上。只不过,我们家这一块颜色特别,所以算是稀有。”
“那我能看看吗?”
这菩萨像自从我离开家之后,就是一直随身带着的,可却从未示人。毕竟白牧师是传教士,而圣经中摩西十诫的第二条就是不可以崇拜任何偶像。可是现在既然是伊莎白在问,我丝毫也没有犹豫,从衣服里取出菩萨,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手里。
此时我们两个都停下了脚步,正好站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伊莎白将菩萨像放在左手的掌心中,郑重地托着,右手纤细的手指聚精会神地上下抚摸。她虽然眼睛失明,可是从来也不会忌讳用“看”这样的词,而对她,看是靠着灵巧而敏感的指尖。
“这里是菩萨的头,这里是双手,”她缓缓地抚摸过去,脸侧向一边,闭上了双眼。伊莎白面庞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深情,仿佛是在倾听着细微的声响。
“它摸起来手感确实和手镯不一样。没有那么光滑,磨我手指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它要和我说话。”
“能说话?”我不解地看着她。
伊莎白睁开双眼,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胡说的。我是说平常用手读盲文的时候,手从纸上滑过去,凸起的点字就会和我说话。摸这菩萨的时候就好像在读一种我不懂的语言。”
她用双手把菩萨像捧在自己面前,慢慢地对我说道:“你一定会好好保护它的,对吗?”
“是父亲送给我的,当然会好好保存了。”
“那你相信菩萨像会保佑你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我,脸上虽然没有一丝责怪的神情,可我却觉着一阵不知所措。
“我……”,努力了几次,可却也能只说出个“我”字,便自此无语了。
她嫣然一笑,伸出右手拉住我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菩萨按在我的掌中。
“把它收好,”她叮嘱道。
盐晶回到我手中,带着微微的暖意。我心里暗地猜测着伊莎白的心思。她脸上仍是一如往日般地柔和,可她对这偶像到底是否接受还是厌恶?我正要开口问,她似是已经预料到了我的疑惑,却把话题岔开了。
“前面是不是有一条岔路?”她轻声问道。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左边的灌木丛中果然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只是那里已不再有路灯,岔路口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咱们先往那边走,然后我慢慢地再和你说”。
初秋的波士顿雨水仍然丰盛,而有了雨水的滋润,灌木生长茂密,长长的枝条慵懒地摇曳在我们面前。脚下的野草踩上去,先是柔软,后是绵绵的弹性。前面的路并不平坦,灌木的枝条也常常挡在路中。
走了没几步,眼前便只剩下黑暗和远处河对岸波士顿市里的零星灯火。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只感觉两手已全然不够用。左边的胳臂要引导伊莎白,给她指路,而右手则忙着挥赶灌木垂下的枝条和不时掠过的飞虫。
伊莎白一定是感觉出了我的手忙脚乱,关切地问道:“这条路不好走吗?”
“手有点不够用了,”我未加思索,就答了出来。
“我是不是很累赘?”她平静地问道。
这话虽短,可一下子让我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心里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说话的不慎,伤到了她的心。想着向她道歉,一时间不知多少词句一股脑挤到嘴边,却一个也跳不出来。
“我逗你呢,”她轻快地笑笑,“你别介意。我的朋友里面,除了和我一样也是盲人的之外,在我身边总有点不自然,所以有时候需要开点玩笑。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就看你敢不敢?”
知道她没有伤心,我如获大赦,勇气一下子来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不敢。我满心欢喜地答应她,可伊莎白却没有被我说服。
“真的不怕?说不准有危险呢?”她又重复了原先的问题。
我早已顾不得那许多,能和伊莎白在一起涉险便是求之不得。
“那你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我不解地问道。
“对呀。你闭上眼睛,而且你一定要诚实,不能骗我,好吗?”
“然后?”
“然后,我带着你往前走。这条路我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了,可以保证你安全。再说现在天还没亮吧,我虽然看不见,可也吃不了大亏。不过你也要跟我说实话,你怕不怕让盲人带着你走路?”
那时候,说真的,我是有点怕。既怕真的按照她的话,万一出了岔子该如何是好,可另一边,也怕若是不答应,伊莎白从此会怀疑我的勇气。
两害相争取其轻,或取其远。答应了,出岔子毕竟不在眼前。我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答道:“我不怕。”
“那好,咱们换一换,”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地从我身前转过,站到了我的右边。“好了,现在你用手握住我的胳臂,然后咱们就出发吧。”
伊莎白平静地带着路,虽然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出她自信的脚步。而我,走出了最初的焦虑,却也觉着人的眼睛一旦闭上,就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既不能说是梦境,但也不全像是平日醒着的时候。
“你感觉怎么样?”伊莎白拍了拍我的手腕,柔声问道。
“眼前一片黑,不过有时候会冒出些亮点,像是打闪似的。”
“大家都说盲人生活在黑暗中,其实,我眼前也不是一片黑。”
“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没法形容,真的没法用语言讲出来。不过,我听人这么形容过。你想想自己脑袋后面是什么样。”
“脑袋后面?”我边说着,边想着,“脑袋后面什么也看不见啊。”
一阵笑声传来:“这不就对了,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这就是我眼前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空。”
我心里暗自沉吟,一片空,这确实是说不出的感觉。无论我怎么去试,也总是不可能明白她的感受。
“周围呢?给我讲讲你周围的感觉,好吗?”
经她这么一问,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留意着周围。此时太阳尚未升起,脸上觉出的是清凉和湿润。地上绒绒细草,被我们踩下去的时候,松软的质感和轻如柔风的声音一起传来。空气中泥土混着草木的气息沁人心脾。常春藤的枝条不经意地从脸上款款划过,留下丝丝悦人的温馨。
我把自己的感受讲给伊莎白。想不起恰当的词句之时,我只需沉默上片刻,她便能帮我补上。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从我指尖却能不时传来会意的暖流。我们脚下的路虽说不上坎坷,但也不平坦,坑洼起伏、断枝碎石。即便是如伊莎白所说,这路是她常走的,她也不免偶尔把握不好平衡。
“前面的路可得小心了。”她提醒着我。
“你喜欢这里的清静?”
“倒不是,”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示意我跟紧脚步。
“还是像诗里面说的那样,选择了少有人走的路?”我继续问着。
“那也不是,没那么有诗意。”她沉默了片刻,一声轻轻的叹息传来:“眼睛看不见了之后,你会觉着特别地孤单。周围就算有人,可你看不见他们,还是没有用。小的时候,在爸爸、妈妈身边,倒也不觉着怎么样。可是大了,总不能老是缠在父母身边吧。我跟他们说,我没事,可一个人坐在家里,你就会觉着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在。”
“应该是我十岁那年。你记的吧,那时候爸爸还在中国,在你家住。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我总是和妈妈闹别扭,又特别地想爸爸。我没跟你说过,可我心里很嫉妒你,因为你能见着爸爸,可我给他写一封信要四、五个月才能收着回信。”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妈妈又闹了别扭。现在也说不好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就是自己觉着特别地委屈。我睡不着觉,越待着就越觉着孤单。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了,突然脑子里有一个怪念头闪过。我想跑出去。说不好想去哪儿,就是想离开家。”
“当时一定是夜很深的时候。我一个人摸下了楼,妈妈和管家太太都没有发觉。家门口的车道我每天都会走过,所以没费力就走到了那三棵大榆树下。以前,和大人们在一起,一定是会在榆树下向左拐,顺着河边走到剑桥城里。那天晚上,我到了榆树下,想都没想,就直接朝反方向去了。”
“半夜的时分,路上自然一个人都没有。那样倒也好,你就只管摸着路边的灌木,实在不行了,就趴下,摸着地上的草和泥土。反正也没人看见,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往前走着走着,就走上这条小路了。你觉出来没有,这条路很窄,咱们两个并肩走,也就刚刚好,左右都是灌木丛,反而是迷不了路,好像就是为我铺的一样。我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儿,就只想着往前走。”
此时我正听着入神,可伊莎白却忽然停住了声音。
“那后来呢?后来走到哪儿了呢?”我焦急地追问。
一阵轻快的笑声传来:“我先留个悬念。如果我算得不错的话,马上你就会知道了。”
这悬念让我的心一阵紧张,脚下也走得不稳了。
“怎么了,是不是害怕前面有什么妖怪藏着?”
这虽是一句玩笑,可在我听来却是让人浑身一激灵。
“前面的路还要更窄,你抓好我的手,”伊莎白这么说着,左手找到了我的右手。我们两个手握在一起,胳膊也紧紧地贴在一起。
“你把左手伸出去,摸摸看。”
我按着她说的,把胳膊伸直,五指张开,在身前摸索。大概又走了十几步,就觉着身边的灌木更窄了。
“你往上摸,在灌木丛上边。”伊莎白小声地提醒我。
又走了两三步,伸在前面的手果然碰上了一块硬物。
“有块硬东西,”我停下脚步,继续用手摸着。粗糙的表面满是半个手掌大小的皲裂,摩擦中,一股幽幽的松香飘过鼻尖。“像是树杈,松树的树杈?”
“嗯,不错。你学得挺快的。是树杈。我要不提醒你,你就会像我那天晚上一样,撞个正着。到这里,你只能弯下腰,从树杈下面钻过去。”
我听了这话,刚要钻过去,却又被伊莎白拉住了,“你这么快就变得这么勇敢啦?前面的情况你不熟,还是我先过去吧。”这么说着,我只觉着身边的她必定是弯下了腰,没加思索便钻了过去。
等我也过到了另一边,伊莎白示意我不要起身,而是席地坐下。“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适才心思都放在了脚下的路上,放在了倾听伊莎白的故事。此时坐下,心定了定,静静地听着,果然是一阵潺潺的水声传来。
“是水?”我轻声问道。
“嗯,这就是查尔斯河边了。你往前摸摸,水应该就在你脚边不远。”
果然,离开脚边就是几尺的地方,我的手指先是触到一层松软的泥土,手指用力之下,泥土散开了,清新的味道飘然而起。再往下,一阵清凉透过指尖侵入脾肺,便是河水了。
“那天晚上,我撞上了横在路中间的树杈上,虽然不是特别的疼,可心里却一下子害怕起来。然后就一点一点地爬着过来。爬到这儿,手碰到了河水,就明白路已经走到头了。”
“可我心里还是觉着委屈,又不想走回头路,就像现在这样,在这儿坐着,听着河水流淌。如果你算算,这一路我们走过来,差不多半个小时吧。那时候我人小,步子没这么大,又是第一次走,恐怕花了一个多小时。折腾了那么久,人其实早就累了,就这么坐着,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这林子里睡着了?那不是很危险?”
“现在回想,也不能不说后怕。不过好在那时候也是夏天,这河边更是凉爽,反而比待在家里要舒服些。”
“睡着了,就开始做梦。刚失明那阵子,梦里面还是能看见东西的,有颜色,有图形,就像还能看见一样。可是慢慢地,梦变得没那么清楚了,变灰、变淡,最后像是一团雾,有的更多的是声音、触感和味道。可是那天晚上,我的梦不知怎的,又变得特别的清楚。有颜色,还有光线,很亮很亮的光,然后光变得越来越强。亮光的中心是一个身影,就像生病时的那次一样,我梦见了基督。”
“真的,我要是能告诉你那感觉就好了。可惜我说不出来。我身子暖暖的,轻飘飘的,心里有种从未感到过的幸福。那一刻,什么恐惧都没有了,只想把自己交给主。他亲了我的额头,也像我生病的时候一样,然后对我说:‘孩子,你没有失宠于我’。他双手中流出透亮的水,滴在我的双脚之上。我就觉着一阵清凉,渗透全身。我想着有好多的话要问基督,可还没顾得上问,人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泡在了河水里,确实是一阵阵凉爽之意。”
“脚怎么会泡在水里呢?”我不解地问道。
“如果你在这儿待上半天,你也会给泡湿的。这条河与大海连着。大海涨潮的时候,河水也就跟着涨上来了。我正享受着河水的清凉,却觉着脸上越来越热,原来是日出了。”
“要是这么说,你梦中的景象也就都能解释了。亮光,温暖,清凉的水滴在脚上,都有解释了,对不对?”
“你这么想我也不奇怪。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我会选那天晚上往这来?就算从家里跑出来,其实有好多条路能走,即便是在灌木林里也有几条岔道,可我一直走到了这儿,又一直等到日出和涨潮。也许你觉着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我不这么想。我觉着是基督的手领着我走到这河边,他要用河水给我再一次洗礼。”
“再一次洗礼?为什么要再一次呢?”
“因为之前我的灵魂迷失了方向。我病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是基督救了我。可是我的眼睛还是失明了。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眼前是永远没有边的空。我虽然活了下来,可是我却像是没了魂一样,经常伤心、忧郁、要不一个人不言不语,要不就向着周围的人发脾气。”
“你心里一定是很难受,是不是?”
伊莎白轻轻地叹了一声,她拽了拽我的胳臂,说道:“你往后坐坐吧,靠着树干,我慢慢地给你讲。”
“我也说不好是不是心里难受。我的病刚刚好的那一阵子,爸爸、妈妈很担心我没法接受自己已经失明的事实。其实呢,他们两个都不能接受。爸爸可能还好些,妈妈自己的痛苦可能并不比我的少。他们尽力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对我说过一段眼睛就会好的,要不就说上海又来了欧洲最好的眼科专家,去看一看,用药、做手术,视力就能恢复。”
“我自己呢,说起来也好像是生活在忘却之中,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眼睛,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家人就在这样的掩饰下生活,貌似和谐,但是不可能持久。我在一天天长大,上海的医生全部都看遍了,但除了让我的眼睛和身体难过,什么好处也没有。”
“妈妈带着我回到美国,还是看医生,更多的医生。一样还是没有用。哈佛大学的医生们用了最先进的仪器给我检查。那次高烧让眼睛和大脑之间的神经完全烧坏了。医生说那里的神经很细、很娇嫩,一旦烧坏了,就没有办法治了。所以你看我的眼睛是完好的,光线能进来,可我就是看不见。”
“听了这消息,妈妈伤心了好久,我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可我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看不见了,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其他的女孩子缺了什么。我不让妈妈带着我走路,就算是碰着了、摔着了也还是不干。妈妈想送我去伯金斯盲校上学,可是我不答应。为什么要去那儿呢?去了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失明。如果我不能用眼睛看书,那就干脆不看了。”
“就这样,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虽然知道妈妈有多伤心,可却止不住要再去伤她的心。我是个叛逆的坏孩子,真的,现在想起来我都觉着很惭愧,觉着对不起妈妈。”
伊莎白的声音变得低缓而沉重,想来这惭愧在她母亲去世之后更多地变成了遗憾。
“那你从家里跑出来也是为了这个?”
“我是不是个很任性的孩子?”伊莎白反问道。
我忙着想宽慰她几句,可伊莎白却用笑声止住了我。“你也不用怕我难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其实那时候我就是很任性。可一切在那个清晨都变了。基督救过我的命,现在他还要救我的灵魂。”
“他告诉我,虽然我不再完整,可是这也没有关系。我没有因为失明而变得比以前渺小,因为创造我的主仍然是那个万能的主。他的荣耀和恩典是永恒的,因此我也能永远生活在荣耀和恩典之中。他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失宠于他。”
“所以,那天清晨,主用河水重新为我洗礼,我也因此获得重生。其实重生很简单,你只要放弃自己的骄傲,只要从心里接受,接受主,接受自己的缺陷,那就是真正幸福的开始。”
“把你的手给我,”伊莎白的话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还怕什么?咱们这一路不是手挽着手过来的吗?”
我不安地笑笑。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伊莎白的心再纯净的了。有什么可怕的呢?此时,我反而觉着我们心里那些一小到大被无数次叮咛的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备倒是让心不纯了。
我的手找到了伊莎白,和她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的朋友,”她真诚地说道,“爸爸跟我说过,他觉着你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恐惧了。你要是生活在恐惧中,怎么能幸福呢。你不会幸福,你也没法让你周围的人变得幸福。”
她的手纤细、精巧,在我的手中微微地颤动,像是在轻声细语。
“如果我也受洗,皈依基督,会不会就没有这些恐惧了呢?”
“那我问你,你的菩萨带在身上的时候心里也会害怕吗?”
想想海上的风浪,人群的眼光,难卜的家事、国事,我只能无奈地承认,盐晶的菩萨虽是带着父亲的勉励和祝福,但却没有能宽慰我的神力。
“那如果我们把它重新雕了,雕成十字架上受难的基督,又会怎么样呢?”
我没有出声,可是我的沉默已经和答案无异。
伊莎白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温暖的词句似是同时从她的唇间和指尖传来,“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有一天,信仰会让你的心变得坚强。”
我低下头,虽然眼睛闭着,但还是想把脸深深地埋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沉默过后,我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对我都有很大的期望,我不知道该听谁的,我怕伤他们的心。”
伊莎白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柔声说道:“你只需要听上帝和你的心。我的父亲虽然是牧师,可我不会因为父亲的话而找到信仰。如果不是基督救了我,我一定会迷失方向。你也会是一样的,相信我,上帝一定会给你指引方向。”
我们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手,静静地听着流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不一会儿,林中的鸟儿开始兴奋地鸣叫,我心里也能觉出一阵萌动。
身边的伊莎白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头:“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太阳出来了。”
眼睛闭得时间久了,发现自己竟已渐渐习惯了缺少视觉的世界。眼睛刚刚睁开那一刻,一切都在朦胧之中。天是淡青色的,河对岸是黛色林木的剪影,河水在脚边是铅灰色,而向东流去渐渐变成铅白。顺着河水蜿蜒东望,在天际线边,树木和屋舍之间,晨曦从云头露出了红彤的面庞,被暗蓝的长空衬得更显浓郁。
伴着渐升渐高的朝阳,树林里不知名的鸟类鸣叫得更是兴奋。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光景,金色的光从远处的天边点亮了河两岸一座座建筑的尖顶。整个河面接着都变成了金色,而林中此时也被一道道金光穿透。
我身边的伊莎白微微地仰着头,整个脸庞都被太阳照亮,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紧贴着她白皙的皮肤。她的双眼虽然看不见这一切,可却依然渴望光明,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太阳。在她身边,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像是真的看到了信仰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