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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香回到小院中的时候,池玉正在清点自己所拥有的一应首饰、珍玩、布匹,打点挑两件合适的给晚香添妆。早先她原是玩笑着要把那只白玉碗给晚香,如今碗都砸了,自然不能再提,只是她能拿得出的东西不多,大少爷送的另几件珍玩,一件是只玉佛手,一件是玉如意,再有一件是把檀香扇子,这几件珍物价值过高,她不太敢给,想来晚香也未必敢收,只得略过,又看向自己的首饰盒子,里面大少奶奶送的血玉镯子和金钗,自然是不能动的,敬茶时夫人送的金钏也是不能动的,剩下的东西里,她挑来捡去,择了一只镶了红玛瑙的银簪,一只同样缀了红玛瑙的银钗,一把垂着流苏的银梳,再有一把镶银篦子,虽说这几件都不值当什么,银子的成色也不顶好,但好在能凑成一整套簪钗梳篦,面上过得去了,用原来装白玉碗的那只锦盒装了,刚放好,正要再挑两匹好颜色的布料,一抬头便见晚香进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过来瞧瞧,这一套头面给你添妆,你可喜欢?这里还有几匹料子,你挑两匹颜色好的,做了春衫正好出嫁后可以穿。”虽说极是舍不得,但晚香能嫁得这般好,实在是意外之喜,池玉自然为她高兴,也就强收了不舍之情,面上只露欢喜之色。
晚香瞧也不瞧一眼,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方声音哽咽道:“姨娘,奴婢不放心您。”
池玉见她情真意切,心中也是一酸,道:“好姐姐……”便是要哭了,却又想晚香出嫁是喜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真个儿哭了,深吸一口气,强笑着又道:“你就放心去吧,我只盼着你家那位将来出息,带着你水高船涨,那时候你风风光光地回府来看我,我在人前也面上光彩。”
她这话说得极明白,晚香毕竟是她身边放出去的丫头,将来若真能平步青云,成了官家太太,只冲这一点,大少奶奶便要给她几分颜面,怎么也不至于苛待了她去。
晚香也明白这个道理,咬了咬牙,却从身上解下一个香囊来,交给池玉,又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少爷的那块玉i,奴婢藏在香囊中,姨娘且收好,奴婢走后,若有难事,不妨将这只香囊佩在身上,若二少爷犹豫,您便将玉i砸碎在他眼前,二少爷是重情之人,念及旧情,必会助您。”
池玉手一颤,只觉着这只香囊重于泰山。晚香定是私下里偷偷去见过二少爷,否则必不会如此说。这丫头……这丫头为了她,竟肯去利用二少爷的一片真心,强压下的不舍终于爆发,一把拥住晚香,眼泪落了下来。
“好姐姐,我真的舍不得你走啊……”
“姨娘大恩,晚香铭记在心,只求姨娘保重自己,务必等到奴婢风风光光地回府探望。”
当夜,池玉拉着晚香同床而眠,两人在床上细细私语,一直聊到后半夜才睡着,却是晚香将自己所知晓的侯府内所有事情,都一一说出,一夜说不完,说二夜,二夜说不完,说三夜,直到第四日,她才收拾了一应行装,又将院中所有丫头招招,细细嘱咐了一阵,这才与池玉挥泪而别。
池玉一直将晚香送到了二门上,隔着高高的门槛,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难舍之余,又有几分羡慕。恢复了良籍,又嫁得如意夫郎,晚香的境遇,实在是令人羡慕,转念一想,这一切,却又是晚香自个儿挣来的,她若不争,早就成了二少爷的通房,她若不争,如何有机会遇到自己,她若不争,如何能得到自己的信任,她若不争,又哪有今日的自由如意。
自己当初嫁入侯府,只怨命,得不到大少爷的宠爱,又认命,暗中有人害她,她也只敢发落一个迟春,背后的暗手,却是半点不敢追究。大少爷错怪于她,事实分明已澄清,她却不敢向大少爷讨个清白,是胆小。眼下她这会儿只羡慕晚香的境遇,实是不该,若想活得如意,也当争上一争才是。
思量一定,池玉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望一眼二门外长长的不见底的长巷,忽然便心中一宽,是的,她要争,第一桩要争的,就是一个道歉,她要大少爷给她赔理,她要争得自己应得的那一份清白。人当自尊自重,方能赢得他人尊重,若次次都忍,都认,又何怪他人要对她下黑手。人善被人欺,俗语早有明示,可笑她原总想着要明哲保身,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在这侯门深院里,只是妄想罢了。
回到小院,池玉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把水荷又提回了贴身丫头的位置,算是卖回一个人情给大少奶奶,毕竟水荷怎么说,也是大少奶奶的人。人情往来,这是常事,借着这份人情,她又将另一个二等丫环的空额,提了芙蓉的名字。她院中一共就两个二等丫环名额,原本是水荷跟晚香两个,后来水荷虽然被大少爷贬做了浆洗丫头,但并没有剥夺她二等丫环的资格,如今池玉把她又调回了房中,自然是干回她的本职,而晚香一走,便多出了一个二等丫环的空额。她卖了人情给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自然就不好再驳回她的提名。
“芙蓉那丫头是个忠心的,只是资历还少,若要提她,倒是有些坏规矩,这样吧,就让她跟在水荷身边学着点,若干得好,这个二等的名额仍给她留着,若干不好,我便去求了夫人,再给你派个能干的来便是。”
大少奶奶没有驳回池玉的提名,但也没有同意她的意思,不过好歹也没再给她的院里添人,算是接受了池玉的这份人情,池玉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当下便心满意足了。果然,什么都是要争的,如果她不争,还不知道身边又要多出个什么人来,若跟以前的水荷一样那么嚣张,她好不容易在院中建立的威信,岂不就轰然倒塌,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第二件事,便是又花了几日的时光,抄了十篇《女训》,让芙蓉给大少爷送了过去。自己被冤枉的事情,满侯府的人都知道,大少爷要装聋做哑,她就时时提醒,什么时候大少爷肯给她一个说法,她什么时候罢手,她偏就不信,大少爷这一次又回她“益矣”。
齐耦生真的没想到,那个一向不争不闹、谨守本分的池姨娘,居然也懂得了不依不饶。摆在他书案上的,已经是她送来的第四次抄写的《女训》。
第一次,他知道冤屈了人家,但身为堂堂侯府大少爷,总不能向自己的姨娘低头认错吧,再说,他的白玉碗,也是在她手上碎的,究竟是不是那个被打发了的丫头砸的,虽有蹊跷,但自己也不追究了,就算两下扯平,再夸她一句“有进步”,这安抚也够了。结果,没几天,他就收到了第二份《女训》。
齐耦生没太在意,池玉是个乡间女子,向来不争不闹,也不耍什么手段,性子比其他几个姨娘都干净得多,他也看重她这一点,因此才没有摘了她的花信,性子太过简单的女人,在这个连敌人是谁都搞不清楚的深院中,保不住他的孩子,他已经连着失去了三个孩儿,不想再多一个,至少,在把那个人揪出来之前,他不会让她怀上孩子。也许是心怀愧疚,所以他特地多赏了她几件东西,让她在府里好立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恃宠而骄。所以他让涤尘把第二份《女训》退了回去,一字未留,如果那个女人聪明一点,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又隔了几天,他又收到了第三份《女训》。
“过矣!”
在纸上留下力透纸背的两个字,他又将《女训》送了回去。这一次是警告,他不能容许一个婢妾来挑衅他的威严,尽管是他有错在先。
结果,就是呈在他面前的第四份《女训》。
这个女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她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平日里见她的柔弱胆小,难道都是装出来的?齐耦生大怒,再也不能忍受被一个小小女子连续挑衅的耻辱,他抬脚就去了池玉的小院。
外头飘着细雨,真正是如诗中所说的那般,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只可惜他现在全无欣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