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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洲3号院的月季,春花开得麻麻,稀稀落落,夏花随着热浪袭来,蓬蓬蓬燃起一片花海,令蒲宁大叹:丰收的贵节啊!向来手软的倪裳,顿时豪气冲天,裹着头巾挎着花篮,俨如波西米亚农妇,天天剪花入屋,每个角落插满鲜花,花瓶不够用了,各种容器齐齐上阵,花瓣稍稍失色,就捋出来扔进大藤篮,制作干花。大藤篮是虎妞的旧巢,征得旧屋主子同意拿来做了加工容器,附带条款是可随意进去折腾,故而虎妞就整日价把自己埋在花堆里。
倒不是说虎妞有多臭美,蒲宁觉着,它是给烦的,找个清静地儿躲起来,因为那新来的小伙伴,唤作小青的那位,开始得瑟了,天天花枝招展满屋搜寻,姐姐姐姐叫个没完,一找着虎妞,立马各种撒娇各种霸蛮,虎妞头大,见着那青青翠翠的妹子迈着小短腿过来,就哆嗦,就赶紧躲。躲也没用,人家是海陆空神搜索,很快就发现了虎妞的避难所,二话不说,嗖一声着陆,啪嗒啪嗒开挖,没几下,虎妞那张大囧脸就在花瓣堆中露了出来,花篮遂成为新战场。
小青的夜宿地总算固定了,不是蒲宁网购回来装好的豪华笼屋,那种囚禁之地,小青始终是警惕的,绕着路走,套路贷骗进去,或强行关禁闭,那就炸窝了,吵翻天,那种白噪音是人都忍受不了多久的,只好释放,由得它选。夜宿地选址最终敲定,是在厨房,吊柜开放的一格,放着微波炉,留出一道巴掌宽的缝,它就趴在柜子边上,小半个身子悬着,陪倪裳洗菜做饭,口中唧唧啾啾助兴。对面墙,厨房冰箱上头则有另一头神兽坐镇,那是虎妞虎踞龙盘之地,不容小青进犯的。倪裳就这样给前后夹攻,或说是前呼后拥,当她的美厨娘,时不时得前后呼应,冷落哪个都会招来鼓噪报复。待得第一个菜炒好,还没上桌,小青就捷足先登,扑棱棱飞去外头餐厅,餐椅靠背上站定,换个调继续献唱。虎妞则从容得多,等倪裳清场洗手,楼梯口唤一声恰饭喽,这才缓步入场,跳上倪裳旁边的餐椅,坐等。
蒲宁和蒲逸相继入场,一家子齐齐整整,餐桌围坐,还不能开动,每道菜得先给虎妞闻一闻,鉴定一遍,有虾就要白灼,剥壳,喂食。没准备这道菜,虎妞就不满,跳下椅子,自己的食盆边打转,唤倪裳过去抚摸侍食。蒲宁则要照顾小青,小碟子盛了专用营养粮,再放入养水仙用的宽大陶盆里,防止小青吃得兴起,甩得满桌碎壳。没用的,小青自有它的套路,盆子里啄食一会,就嘬满一口,跳出来,噔噔噔跑到餐桌边,撒下口粮,对着虎妞比赛进食。
饭毕,到蒲宁接班,清场洗碗,厨房里就静鸡/鸡的,闷闷做他的苦力。虎妞跟着倪裳走,小青追着虎妞跑,齐齐上楼,去到蒲逸房间。碰到蒲逸开恩,冲虎妞招招手,虎妞就喜上眉梢,速速跳上床,才挨着趴下,小青随后杀到,床上瞬时鸟飞猫跳,闹得蒲逸焦躁,全哄出去,一大二小便悻悻离场。还好,更深夜静,诸神就各归其位。小青本来作息习惯良好,也给带成夜猫子,不过再能扛,临近子夜也捱不住,躲进厨房吊柜微波炉后,趴伏着困觉,嘴里时而喈喈梦呓。虎妞得以脱身,潜入蒲逸房内,默不作声依偎陪护。
说小青是妹子,是蒲宁基于阅人无数的经验作出的判断,数月后证明是对的。他说:“都说宠物像饲主,这俩就是你的两面。小青够黏人,几分钟不见人就失魂落魄,缠得人心慌,所以虎妞的处境我深表同情。虎妞亏得我后天调教,就好多了,没人陪玩也能自得其乐。”倪裳搓搓蒲宁胡子茬:“哟好惨,暑假放你大假,没人缠你。”
他们的儿子蒲逸,则是标准佃户,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就知足。所谓一亩三分是夸张修辞,实际远没那么阔绰,准确说是他那张米八床的1/3,折算面积不足0.002亩,四舍五入约等于无。在这约等于无的立锥之地上,他可以坐卧一整天,进入手机神游太虚,倪裳进来撒娇就虚应几句。打小就这样了,屋子大小对他是毫无意义的,住了一年半载,见着某物,还会一脸惊诧:吓~屋企仲有咁嘅嘢咩?这趟回来没几天,赶巧碰到没通知就停水,蒲逸洗澡到一半,拉开门缝就喊:“包租婆,点解冇水??”
这是蒲逸在家的情形,不过是假期的一半,另一半时间他分配给了自己的朋友,一到家就大致排好日程,旧时同学,排队轮候,预约翻牌。时不时也有小伙伴来投宿,中有一位,蒲逸把他唤作切赫的,本名齐赫,小学到高中的小跟班,单这岛上就来过几回了。本地产的乖乖仔,比蒲逸还高小半头,锅盖头上常年扣着大耳机,像个飞行员,别说,跟那伤愈复出的前车子门神还真是神似。幼时,小学入学,午餐要在学校搭食,蒲逸把家中辣酱偷偷带去学校,海南黄金冠,黄橙橙小小一瓶,奇辣,志在给兄弟伙一个下马威。果然,晚餐上桌,蒲逸憋不住,洋洋得意报告:今儿个,放倒了几个小伙伴,齐赫嘴唇都辣肿了,红彤彤半天不消,一中午没睡觉,另一伙子万文杰,老家四川的,好一点,用了三杯凉白开灭火。倪裳听罢,转身冲蒲宁开火,随后把这辣爸的宝贝通通藏在高柜上。没用,蒲逸的嗜辣随乃父升级,斯科威尔指数一路飙升到数十万单位,首次出国离家,蒲宁悄咪咪塞给蒲逸两瓶魔鬼辣酱,给倪裳逮着了,又是一顿尅:有你这样做老豆的,想毁了儿子的吃饭家伙么?
蒲逸的吃饭家伙,自然是唱歌了,这个,蒲宁倒也不愁。虎父无犬子,蒲宁是这么跟倪裳吹的,讲真,蒲宁也确有一把天赋好嗓,只是跟他的乒乓一样,野路子,缺练。追本溯源,拿大顶倒叙,是这样:
1、过往,蒲宁就没少跟职业咪霸盛可来厮混,从大学澡堂到南粤各地KTV,盛可来啥都瞧不上蒲宁,独独这把嗓子,倒是羡慕得紧,道是好白菜给猪拱了,上帝明珠暗投,也罢,不然就抢了本尊饭碗。蒲宁反戈:偌大一个场子留给你,也没见玩出啥花来。盛可来:没你在,玩着不得劲嘛。蒲宁:得,败给你了。2、跟着孟仲季入了气功密宗,有一搭没一搭瞎练,除了祖传的过敏性鼻炎霍然而愈,还习得一门失传神功,狮子吼,上下丹田真气暗涌,见天都想吼两吼。3、早年都市画报山门,下班后人去楼空,蒲宁就独霸天台,扯起嗓子,整夜霸屏刷屏。4、幼时乡下走夜路,风吹夜草鬼影幢幢,就跟蒲平对歌,两相壮胆。5、乡里老者有曰,蒲时修幼时为专职放牛娃,最是小儿无赖,田垄间卧躺,自编山歌撩拨趁墟的乡邻。如此算来,也是祖传手艺了。
有道是技多不压身。这天,蒲宁洗完碗,光膀子上楼,拧开蒲逸房门,房子里冷如冰库,但见床上一溜摊开各式电子设备,蒲逸床边正襟危坐,屏息静气,贴膜,虎妞则趴在一旁打下手。贴完一个,拿起对光审视,满意点头,对出品颇为自得。
蒲宁观摩一会,也是盛赞:“那个呆子孟老伯,鬼扯什么,我嗰仔搵唔搵到食,看到没,我儿子就算做不成歌星,至少也是IT精英,OLED和视网膜保护领域大有作为。”蒲逸边忙边漫应:“那是啥?”蒲宁:“专业贴膜呗,这手艺,天桥摆摊不成问题。就怕你忙不过来,天天小迷妹缠身:哥哥仔,撸完串再贴好伐?你很烦:这手机,不是昨天才贴的膜吗?”虎妞听得,大眼扑闪扑闪,现场演示迷妹情状,蒲逸气结,蒲宁又道:“好啦,哥哥仔一会收档,上去陪爸爸画画吧,久没学艺,手生了吧。”
鸟巢跟行宫之间,大榕树下有片空地,铺着麻石地砖,那里就是倪裳这班师奶天团的专用场子,成员多为练家子,比之白沙洲别的场子自是高端许多,观舞者众。
蒲宁也是其一,天台上正对着夜空吹烟。奶白的灯光下,一群娘子军的背影在翩翩起舞,他家倪裳就在前排C位,领舞,乐音空灵悠扬,浑不似龙岗春天大地那种调调接地气。这种舞显见是要专业功底的,故而这一拨人数稀少,前后拉开三排,也不过十来号人。左右挨着倪裳站位的,是舞蹈队另两位骨干,星海和师大的舞蹈老师,这三个轮换着选曲,编舞,拍成视频发到她们群里,谁编舞谁领舞,确保三五天有一支新舞,不至于腻味。蒲宁最服倪裳的就是,别人的舞瞄上几眼,就可以脱离视频开跳了,一支新舞十来二十分钟搞掂。在家演练,常把蒲宁看傻眼,咋舌叹气:换他上,不得花上半辈子功夫么。倪裳就乐,拽他共舞,蒲宁脚底抹油赶紧开溜。平日举止行状,看着还像翩翩哥儿,一上舞场就痴呆,形如木偶。倪裳跟他拍拖,先头还雄心勃勃,苦苦调教,尔后彻底放弃,自己也就此跟交谊舞绝缘。
后排边上有个皂色衣裙女子,看着眼熟,一旋身,女子视线朝天台扫来,两相对眼,是涓涓,动作瞬时迟滞了一下。蒲宁后撤,转身,却见蒲逸也在身后。
“妈妈她们不怕热么,我出了空调房,不动都一身汗。”蒲逸嘟嘴给自己喷气。
“啥叫夏虫不可语冰,这舞曲,她们当游泳解暑的。”蒲宁笑,“刚刚那首,莫雅的Show Me,这首Only Time,恩雅的,你老熟了吧。这姐妹俩是妈妈的大爱,你没牙时当摇篮曲的。嗯,热化了,咱爷俩没文化,看不懂的,走,去画室玩自己的。”
画室提前开了冷气,灯火大亮,门窗紧闭,各种化工原料气味扑鼻。蒲宁指着小的法国画架和一堆家生:“仔,想画啥随便,别跟老豆省料。咱爷俩各自发功,谁也别管谁。”这个好,蒲逸高兴领令,将画架挪到自己觉着舒适的位置,一手支腮,对着画布作智者状。蒲宁也不管他,系上油漆斑驳的吊带工装,来到高大的H形移动画架前,对着半成品眯眼端详一会,一手调色板一手画笔,开干。
当年的蒲时修,也是这么唆摆小屁孩蒲宁的。家里家具上画,蒲时修调好猪血灰,就让这小童工来涂抹打底,然后磨砂,诸事停当才施施然落手作画,大师范羡煞蒲宁。自己做了奶爸,也想复制一把,难,蒲逸多动,让他打下手准搞得满屋狼藉,扭腰甩腚唱作念打,没个消停。年岁稍长,坐得住了,学校功课又压得直不起腰,学画有一搭没一搭的,童子功自不可同日而语。饶是如此,有这跟班陪着,蒲宁已心满意足。
屋外有乐音隐隐,隔壁有大黑时而低吼,引得楼下小青喈喈抗议,虎妞则轻喵几声以示安抚。苦干数时,蒲宁恍然醒神,扭头瞅瞅蒲逸,见这伙子兀自浸沉于自己的艺术创作中,脸蛋上还沾着一抹颜料。蒲宁一乐,过去用湿巾帮他擦了,再定睛瞧瞧他的大作:还真没跟他客气,画板上涂满了颜料,锈红一片,然后用刮刀剐出几道秀逸弧线,深深浅浅,再填上赭黄,一个奔逸少女跃然而出。
蒲宁颔首点赞,拍拍蒲逸,接过刮刀,发梢处飒飒补上几刀,描色,秀发飘出画外。蒲逸道:“呃,好多了……这样看我干嘛,是叶阿姨女儿,半洋妹子,风风火火的,也就见过几回。”扭身,溜去看蒲宁的大画,沉吟道,“老豆,你这画,有点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