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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之间,范蠡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是故意让自己不动,杀人灭口?
那凌厉的剑风,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比身处吴国牢狱之中,还要接近死亡的感觉。
动,还是不动?
可他最终还是没动。那个被夷光信任喜爱的女孩,他相信,不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饶是如此,那森冷的剑锋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几乎能感觉到后颈处被那凛冽的剑风带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啪嗒!”有东西从他身后落地,随之传来青青清脆的声音,“没事了。”
范蠡松了口气,刚要转身,发觉自己整个人都紧张的有些僵硬了,不禁苦笑了一声,稍稍活动一下,才慢慢转过身来。
身后并没有人,地上掉落的是被一剑斩成两截的毒蛇,青绿色的蛇身和三角的蛇头,猩红的蛇信,都让他背心冷汗直冒,这种竹叶青毒性极强,若是刚才他乱动被这家伙咬上一口……这会儿只怕已经没命了吧?
他再一抬头,看到青青正坐在对面大树上,她坐在不过两指粗细的树枝上,穿着一身绿色的苎麻布衣,手中剑已放回背上的剑鞘中,这会儿拿着一支做工平平的竹笛,正在努力地试音。
有些生涩稚嫩的笛声,回荡在丛林之中,倒也别有种韵味。
范蠡定下心思,听了一会儿,便微微一笑,和着那断断续续的笛声,轻声吟唱。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他忽然顿了顿,神色有些黯然,这首曲,他也曾为一人唱过,只是那时候,以为永不了多久便可再见,却没想到,过了三年又三年,他始终未能兑现自己的承诺,将她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笛声戛然而止,青青手持竹笛,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轻如飞鸟,不引尘埃,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惊喜,差一点就扑到了他的面前,急切地问道:“你也会唱《采薇》?那你会吹笛吗?”
“……会!”
范蠡恍惚了一下,他原本更擅长的是古琴,从五六岁开蒙便开始学琴,一直到那年碰到她。他将她送入宫中,亲自教她和其他越女一起练琴,看她们学曲练舞,看她们一点点磨去原本的天真,变成一个个戴上面具的女间,被送入那个噬人的后宫。他的手微微抖了下,握住袖中从不示人的一管短笛。
青青看到他这一刹那的迟疑,反倒放下心来。西施姐姐说过可以求助的人,或许并非她想象中那般无情。他是大官儿没错,可真正做主的,还是大王。他敢跟进天目山中,在自己剑下如此听话地不曾回头,可见此人的人品还是过得去,找不到师父的话,或许也可以用一用西施姐姐的人情。
“可以教我吹笛子吗?”才经过孙奕之启蒙指导的青青,这会儿对这项新技艺兴头正盛,难得看到个精通此道的人,自然不愿放过。
范蠡不意她问得如此直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从袖中抽出一管短笛,先比对着青青手中的竹笛,教她基本的辨音之术。那日时间紧迫,孙奕之讲得浅显,几乎是手把手地带着她吹奏,才让她记住了这曲《采薇》的曲谱。今日范蠡并未直接教她曲谱,而是从最基本的音调和节奏、手法讲起。
这一讲,就是大半个时辰,青青听得兴致勃勃,全然忘了自己上山时来干什么的。
直到她终于可以熟练地吹出基本音调,连《采薇》都可以流畅地吹奏出来,这堂基础笛课总算是告一段落。青青却看上了他手中的竹笛,那管短笛显然时日已久,上面还带着斑斑印记,有若泪痕,整个笛身被摩挲得光滑柔亮,色如琥珀,尾部还坠着个同心结的绺子,只是那绺子已有些褪色。
范蠡注意到她盯着自己的笛子看,以为她看上了自己的笛子,不觉微微一笑,“姑娘若喜欢笛子,我可给你找管上品竹笛,我这管只是自己用惯了,并非上品。就是不知,姑娘喜欢玉笛还是竹笛?”
青青摇摇头,亮出自己手中的青竹笛,“我这管就挺好,我只是喜欢你笛子上的绺子,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是。”范蠡神色一黯,笑容顿敛,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手却忍不住轻抚上那段褪色的绺子,眼中满是柔情,“是别人送的。”
“能让她帮我做一个吗?”
青青无比羡慕地说道:“阿娘一直说我笨手笨脚的,做不好这些女红,送你绺子的人,一定心灵手巧……”
“她不在这里,”范蠡看了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地说道:“我们一日不能平吴复国,她就一日不能归家。只能在夫差身边,忍受屈辱和折磨,等着我去救她……”
青青愕然地看着他,耳边似乎响起施夷光曾经说过的话,“当初只说三年便可回去,可三年又三年,如今还不知道,下一个三年,我能不能再活着看到苎萝山……”
她不禁瞪大了眼,看看那褪色的绺子,又看看范蠡,看到他眼中深沉的墨色,以及那墨色背后,深深的痛苦,连握着竹笛的手背上都凸起了青筋。无须言语,她也能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与屈辱,那种无能为力的折辱,平时看起来越是云淡风轻的从容,背后就越是十倍百倍的痛苦。
“你说的……是西施姐姐?”
范蠡默然不语,只是轻抚着手中的笛子,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这管短笛,取材于湘妃竹,又叫湘妃斑竹。你看这笛身上的印痕,就是传说中湘妃怀念舜帝落下的眼泪。当年舜帝为拯救黎民百姓,勇斗恶龙,不幸身死异乡,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一路寻找湘江旁,听闻噩耗,痛哭流涕,倒在竹林之中……”
他绝口不提施夷光,青青听他说着湘妃竹的传说,可说起湘妃的时候,他眼中的怀念与怅然之色,显然想着的,是那个世上最美的女子,不知这些年里,她可曾落泪,若是馆娃宫中亦有青竹,是否也会留下她的泪痕?
“她在江边浣纱的时候,连水中的鱼儿都不忍惊破她在水中的倒影。她的眼睛比最清澈的溪水还要清亮,再轻柔丝滑的绢纱丝绸,也比不上她的肌肤,再美丽的花朵,也比不上她的容貌,……她一颦一笑间,足以让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原为她做任何事……”
“可后来,她还是为了你们,去了一个最不想去的地方。”
青青冷冷地打断了他的回忆,声音清冷犀利,如一把冰剑,直刺入他的心中。
范蠡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中一痛,差一点连站都没站稳,声音也变得暗哑粗砺,看着青青饱含指责的眼神,他也无力辩解,只能艰难地说道:“国之不存,家之安在?是我护不住她……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才想,想要尽快让越国强大起来,早一天打败吴国,就能让她早一天回来,少受一天的苦……”
他说得恳切,青青也不禁为之动容。她虽然不喜素锦的算计,痛恨离火者的规矩,但对施夷光却只有同情。当初她年幼之时,经常在浣纱女们身边玩耍,就喜欢这个西施姐姐,初入吴宫时还以为她贪恋富贵无视越国百姓苦难,怂恿吴王大兴土木,累及无数吴越百姓和奴隶。可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出于文种的计策,正是要诱导吴王穷奢极欲,耗尽国力,才能忽略越国的复苏。
她亲眼看到,施夷光在宫中看似风光无限宠冠后宫的背后,是何等的艰难。这些付出了青春和尊严的女间,能够苦苦支撑到如今,心中唯一能支撑她们的,不就是能够回家的信念么?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西施姐姐,一定也会唱这首歌吧?
她那晚听到自己吹这小曲的时候,是不是也想起了昔日在苎萝山中摘野菜,在江中浣纱嬉戏的日子?
青青不觉鼻子也酸了,眼角也有些泛红,原本坚持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我每日寅时会上山练剑,顶多一个时辰。”
“啊?”范蠡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然听到她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继而狂喜,“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
青青微微一扬头,表情又神气又骄傲,全然不似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我师父根本没教过我剑法。要学剑,就要自己动手,自己练。我练我的剑,你们要干什么,我才不管!”
“多谢姑娘……”
范蠡明白了她的意思,大喜过望,刚双手一整衣衫,拱手正要行礼,她却轻盈地一跳避开他的正面,如一只活泼的小鹿,转眼间蹦出数十尺开外,纤细的身形如乳燕投林,起落之间,已经跳上大树,在枝头轻轻跳动,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段清越婉转的笛声,回荡在丛林之中。
越王赏赐和重用,都无法打动的人,只是一首小曲,一个盼归的心,却让她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这次的功劳,并不属于他,他要感谢的,还是那个被他远送他乡,辜负一生的女子。
“夷光,夷光,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