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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孙奕之唱完最后一句,青青终于可以流畅地吹奏出这段小曲。这曲子并不复杂,八句六章,曲虽不长,但其中的高低反复,婉转吟哦,重在声律,加上他的声音原本就很有韵味,哪怕如此寻常的一曲老兵思乡小调,由他吟唱出来,也别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青青跟着学下来,从生涩到流畅,也沉浸在他的歌声中,仿佛看到那些远征的老兵,看着青青薇草,念着家中依依杨柳,然而王侯将相们年年征战,老兵们久战不能归乡。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也不知,迟迟归乡路上,有几人能真正回到故土。
她虽是女子,但也有个被吴国征夫的阿爹。她们母女等了七年,不见归人,她才会在剑法有成之后,便偷偷跑来姑苏找阿爹,却没想到阿爹早在六年前已葬身剑庐。
她放下笛子,情不自禁地跟着重复了一遍他方才唱的最后一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她忽然明白,他为何会教她这一首《采薇》。
或许当年的阿爹,和许许多多征战在外的士兵们一样,都曾经唱过这首歌。他们思乡之情,已经随着他们的尸骨一起被埋葬在异国他乡,可那些活着等他们回来的人,已经永远等不到他们了。
青青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要回去了。阿娘……还在等我。”
“我知道。”孙奕之望着她的眼,原本就如小鹿般明净的眼眸,因为泪水而变得格外澄澈,亮晶晶的,如同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落进她的眼底,让他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叹息,“你早该回去了。”
“那你呢?”青青哽咽了一下,握住笛子的手紧了紧。
“我?”孙奕之晒然一笑,“我自有去处。”
“哦……”青青见他不欲多言,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她倒是忘了,就算清风山庄被毁,孙家在城中还有许多产业,哪怕吴王封了一些铺子,也难保他没有其他后手。这些世家子弟原本就交游广阔,尤其是像孙奕之这样,光是父祖辈的弟子和至交好友就遍及天下,更不用说他本人这些年从军中和江湖都闯出赫赫威名,天下之大,他又何处不可去?
反倒是她,若不知这一次在吴宫盗剑闯祸,只怕这一生,也未必能与他这样的人有任何交集。
他教她《采薇》,原本就是劝她归乡,她就算再愚钝,到这个时候,也终于明白,她要回家的时候,也是分别的时候。
只是上一次在试剑大会上她假死离开,那是恨不得走得越快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恩怨两清,以后最好能永不相见。只是没想到,后来又会重逢,她从相国府码头救下他,在太湖无名岛上的几日几夜,当时懵懵懂懂的转眼即过,到得分别之际,忽而一幕幕全浮上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嗨,想什么呢?”孙奕之见她神色恍惚,面色忽喜忽悲,心下虽是不忍,但还是出言打算了她一声,语调轻快地问道:“这小曲很简单,算是最容易学会的,你记住以后,回家多练练,练得熟了,以后再学其他的,就没什么难的了。”
青青愕然地抬头看着他,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孙奕之看着她茫然的表情,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走吧!我也该走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去越国转转,去看看你练剑的那座山,还有……你们那条河……”
“是苎萝山。”
青青脱口而出,忽然怔了一怔,她一直不曾说过自己的出身来历,就是怕给阿娘带来麻烦。可这当口,她竟然忘了自己一直忌讳的事,忘了他曾经是自己最可怕的敌人,刚一说完,她看着他的眼,看到那里面幽暗不名的情绪,忽然翘起了嘴角,眯起眼来,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般,一扫之前低沉失落的情绪。
“我等你来哦!”
“好!”
孙奕之本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她说得如此之快,看到她明媚的笑容,哪里忍心再骗她,终于诚心诚意地说了个好字,反正他决意游历天下,齐楚诸国都能去得,更何况一个越国。
青青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忽然一伸手,从他手中抢过他做的竹笛,又将自己的竹笛递给了他。
“你做得比我做的好,归我了!我这支不好,你要是不喜欢,就再做一支吧!”
孙奕之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已飞快地将竹笛收入怀中,转身就走,那轻快飞扬的脚步,完全不带半分离愁,若是仔细,甚至还能听到她在轻哼着一首小曲,只是忧伤低沉的采薇,被她唱来,却是格外的婉转动听。
她根本不唱其他那几段,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不知为何,他依稀听到,她似乎将最后一句,又唱错了。
“昔我往矣,杨柳青青。今我来思,彩云飞飞……”
他真不知,是她唱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姑苏大城在建造过程中,伍子胥曾广聘天下名匠,甚至请出公输家的巧匠和阴阳家的术士,耗时十余年方才建成。单是城墙就宽达数丈,可容六匹马并排奔驰而过,而内外城墙之间,又有瓮城相隔,城中引入太湖水形成人工河穿城而过,连三桅大船也可畅通无阻。
世人只能看的姑苏城的雄伟壮观,坚不可摧,看到城中屋舍井然,宫阙巍峨,却很少有人能看的,在这巍峨的大城之中,还有一处阴暗森冷的黑牢,终年不见天日,只靠那黑黢黢的石壁上几支火把照明。
而这黑牢的最深处,乃是一处水牢,腥臭的污水中,一根木桩上绑着个人,长发披面,低头站在及腰深的污水中,偶然抽搐一下,身上便轰然飞起一群绿头乌蝇,嗡嗡地围着他飞了一阵,待他不动之后,又落在他身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些伤口中流出的血液。
“吱嘎!”
水牢上方的牢门被人用力推开,一行人拥着个华服高冠的老者缓缓走来,其中几个侍从手中举着火把,瞬间将这黑牢照得亮如白昼,其中一人还特地举着火把到水牢前朝里面看了看。
“禀大人,还活着。”
那老者长叹一声,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大人……”牢头有些为难地望向他,说道:“大王曾有令……”
“咳咳!”
老者轻咳两声,面色不虞,身边的一名随从立刻板起脸来,朝着那牢头轻斥道:“放肆!大司寇专司刑罚,亦是奉大王之命审问要犯。这钦命重案,岂是尔等有资格入耳的?”司寇主掌刑狱司法,这黑牢原本就属于他治下之地,他如此一说,众人尽皆了然。大王亲自下令收监严刑拷问之人,如今又由司寇亲审,不问可知,定然干系重大,他们这些蝼蚁之卒,一旦听到不该听的事,那下场可想而知。
牢头闻言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出去在门外候着,大人若有吩咐,喊一声便是。”说罢,冲老者行了一礼,领着几个狱卒匆匆退出此地,到得上面一层,复又锁上牢门,哪怕万一那囚徒脱狱,也无法逃出生天。
他亲眼看着内廷五剑中的辟邪大人将这白袍将军锁入水牢之中,第一时间就挑断了他的手足经络,彻底废了这位名震边塞的大将。他当牢头也有二十多年,见过无数名将大臣出入此间,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汉,敬佩之余,也心生忌惮,哪怕大司寇亲至,他也不得不严加防范,以防万一。
他们尽数退出之后,留在水牢中的,就只剩下大司寇华元和他的两名随从。只是那两名随从神色古怪,其中一人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地看着华元,若非被另一人扶着,只怕早已瘫倒在地上。
扶着他的那名随从看到牢头等人关好牢门后,一松手,将他丢在地上,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华元,自己却直接拔剑斩断了关着那人的牢笼,跳入及腰深的污水中,大步走到那人身边,手中长剑一挥,剑光所到之处,削铁如泥,连那拇指粗的铁链都被削断,可那人一脱离了镣铐束缚,原本挺直的身子却整个一软,朝水中倒去。
所幸那随从早有准备,急忙抱住他,连扶带扛地将他拖出水牢,平放在大司寇脚边。
华元举着火把刚照了一下,就忍不住手一抖,差点连火把都扔了出去。
只见那人手腕脚腕上均是鲜血淋漓,腰部以下的衣裤几乎被抽成了碎布条,血痕斑斑不说,双腿上还吸附着不少肥大肿胀的蚂蟥,显然已饱吸人血。就连刚才下水救他的那名随从,一上来,也忙不迭地先清理刚刚贴上来的吸血蚂蟥。
“这……这竟是乾将军?”
华元不仅仅手抖,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就是他今晨才刚刚见过的乾辰将军。那个威震边城,勇冠三军的大将,转眼间,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不是他,还能有谁?”那随从清理完身上的蚂蟥,疲惫地抹了把脸,露出一张清俊英朗的面容,正是孙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