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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底公爵站在一面嵌进墙体的网状花纹石壁旁,附近有一盏枝状吊灯正在摇曳。由于多年来不知节制的饮食,他的身材早已变形,与墙上那副丝线精致、描绘了黑斯廷斯战役的壁毯中相比,现实中的威廉公爵显得臃肿而衰老,就像是一棵被岁月掏空的巨树一样。
“我们已经知道腓力在背后支持罗伯特,还知道我们这边的一些佛兰德人已经靠不住了,关于英格兰方面,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公爵像猫头鹰看住猎物一般紧盯着埃夫勒伯爵。
埃夫勒的威廉伯爵是个大胆莽撞的诺曼贵族,此时的态度却算得上战战兢兢了:“英格兰国王正忙着修建道路、教堂和宫殿,最近还经过公国运走了一大批高价购买的圣物,据说要安放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里。”
听出埃夫勒伯爵说到后面,话音里露出的那种不以为然,威廉公爵点着头评价了一句:“埃德加是个聪明人,如今购买这些圣物虽然花费巨大,可是日后从朝圣者们身上获得的收益将百倍于此!”然后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他把钱花在了这种事情上面,至少是不会毁弃盟约对我们开战了。”
公爵的长子已经逼近了东线,身后跟着佛兰德伯爵的数千精悍人马,骑士至少有五百名,既有来自布鲁日和阿拉斯等地区的战士,也有属于卡佩王室的柯尔比地区的兵力。这些军队从亚眠方向折往南方,显然是想和法王的主力会合。
此时的公国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看似休眠的诺曼领主都睁大眼睛,观察着卡昂的任何风吹草动。奥德里克,这个曾出现于奥多主教的审判中的英格兰间谍,此时正在跟随他的领主向卡昂方向疾驰。马背的灰色鬃毛乱杂在风色中,这个年轻的侍从却顾不得爱惜马力,全力追赶在前方那匹红马的四蹄之后。
奥德里克现在的主人就是佛兰德的卓戈·德·拉·博弗热,在布列塔尼时,卓戈率领的诺曼军队曾被英格兰人击溃过,与阿兰·卢福斯的人马会合后,又在雷恩之围中挫于斯蒂芬·德·布洛瓦与休厄德·巴恩之手。纵然有这样的败绩,卓戈依然是诺曼底公爵最亲近的佛兰德贵族之一,他的妻子是公爵本人的血亲,这给了他极大的权势和财富,因此,在抵达卡昂以后,认出这位领主的诺曼军士皆未阻拦他面见公爵本人,奥德里克则带着卓戈的马匹向一座马厩走去。望着四周戒备森严的壁垒,这个英格兰人没有露出分毫异色,对这个间谍来说,此时身处漩涡中央并不会使他感到任何忐忑,反倒令他生出如鱼得水的满足,还有哪里能比敌人的巢穴深处更适合打探情报呢?
只可惜,在这个公国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命运接下来会将自己引向何处?英格兰人这样想着,手中一遍又一遍梳理着马匹的光亮毛皮,他的领主则在城堡中见到了威严日重的诺曼底公爵。
帷幔的遮挡令宫廷诸人难以辨清公爵与卓戈的交谈内容,不过后者难得的沉稳气度却是远近皆可见证的,这个高贵的佛兰德领主很快带着公爵的礼物和祝福离开了,没有人注意到他额头上正在沁出的汗水。
“大人,佛兰德的罗伯特值得我们付出这样的代价?”埃夫勒伯爵威廉见卓戈已经走远,这才轻声问道。
“先做外交准备罢,如果不是日耳曼人内部一片混乱,我倒更愿意和乌得勒支主教打交道。现在的局势下,佛兰德人背部再无掣肘,又有我那个叛逆的儿子在,对我们的威胁甚至超过了法兰西国王!”事事忧人,威廉公爵也忍不住暗自喟叹,如此心事重重,以致他未能察觉卓戈方才的异常。
两天后,奥德里克又一次在晨曦中醒来,淡黄色的阳光笼罩了四周,他的身旁躺着的是赤身露体的卓戈本人。英格兰人用力从鼻孔吸入一股清冷的空气,同时感受到自己的领主身上传来的热量。他的头发有些蓬乱,好在剃得很短,并不会披散在耳侧,他轻轻用手肘推了推卓戈,将这个清梦正惬的佛兰德贵族弄醒了。
“该赶路了,我的大人。”英格兰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要是能有一品脱甘爽的啤酒就好了,他如是想到。
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亚眠不远,佛兰德伯爵的军营就在此方向,不过相比于立刻前往对方军中,卓戈显然另有打算。
“我们向北走。”卓戈的灰色眼珠闪现出一丝狡诈的光芒。
这个决定令英格兰人大吃一惊,他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不过他的方寸并未被打乱,作为一个间谍,这种不着痕迹的掩饰自然是必备的技能。奥德里克没有蠢到问自己的领主是不是要去英格兰,甚至没有提出这样的建议,他已经知道了对方最大的秘密,事事自作聪明显然不是好事。
鬼针草覆盖着这片低湿的土地,佛兰德人和英格兰人消失在海岸的方向,一只黄雀划过两人身后的天空,如同一枚华丽的音符。死亡的气息终于离两个逃亡者越来越远了,而在卡昂的宫廷里,佛兰德人的可怕罪行才刚刚暴露。
威廉公爵将干酪浸在酒醋中,桌上的七鳃鳗完好无损,就像精致的艺术品一样,公爵面无表情地听埃夫勒伯爵汗水涔涔地汇报着那个惊人的消息。
“卓戈已经走了两天,你们才发现这件事?”公爵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天鹅绒一般,却令在场的贵族们愈加不安。
“那个魔鬼太狡猾了,如果不是一只黑猫,那些侍从到死都不会发现酒窖的墙壁里砌着的尸体。”威廉伯爵冒着激怒公爵的风险,大胆地解释了一句。
“卓戈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公爵将鱼肉拨到叉子的背面,送进口中,嚼得粉碎。
“那个魔鬼的侍从招供,卓戈和自己的英格兰侍从有染。”埃夫勒伯爵的话让宫廷的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在这个年代里,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可不是天天能听到的。
“知道了。”公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威廉伯爵坐回自己的位置。
事情的真相极为荒诞,卓戈这个佛兰德人不但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公爵的血亲,还在犯下如此罪孽后堂而皇之地和自己的秘密情人来到卡昂,甚至成功获取公爵的信任,带着诺曼底公爵本人赠送的一笔钱前往佛兰德伯爵之处出使!
如果说诺曼底公爵曾经是令人畏惧的战争领袖,那么卓戈的事件就是对公爵的最大嘲弄,几乎将威廉的尊严践踏得荡然无存。
以卓戈的逃亡为分界,诺曼底的佛兰德贵族们纷纷离开公国,这些曾经获得诺曼人赏赐的领主像潮水一样涌向佛兰德伯爵的旗帜下,便是此前玛格丽特夫人被软禁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对威廉公爵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佛兰德人和法兰西国王合兵一处,最大的灾难就可能降临到诺曼人头上,眼下,曾为威廉公爵服务的佛兰德人大部分已经跑到了罗伯特那边,公国的兵力越来越捉襟见肘,腓力国王看准了诺曼底公爵的弱点,正式向诺曼人发出了战争的威胁。这些年,曾经有些稚嫩的法王显得愈发深沉诡诈,将王室领地不声不响地扩大了一半,并从东南两面威胁着诺曼底公国。
欧洲大陆开始剧烈动荡起来,亨利皇帝已开始酝酿对士瓦本公爵鲁道夫·冯·莱因费尔登的决战,诺曼底公爵威廉又一次陷入群狼的围攻,这片西方猎场上到处是嗜血的目光,战争,战争从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