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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之人中等身材,面如干核桃,颏下无须,眼露精光,却是熟得再不能熟的人--皇上的贴身太监梁横。
水溶不可置信地望着梁横:“怎么是你。”随之进来的水岩和水泽也是大吃一惊。水岩更是铁青了脸。梁横说是他的贴身太监,倒不如说是他的好友。这人今年已近七十,十几岁时就成了暗阁的首席高手,后来再一次任务中不慎伤了命根子,先皇问其意愿,便把他赐给不过几岁的水岩当了贴身太监和暗卫。可以说梁横是看着水岩长大的。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两人之间几乎是无话不谈。现今梁横仍担着暗阁中大内暗卫统领一职。水岩思来想去也没怀疑到他身上,怪不得怎么都查不出奸细,试问谁会怀疑和自己出生入死一辈子的人。
水岩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生气还是失望了,沉声道:“梁横,好,好,我再没想到是你。你究竟奉了谁的命,得了多少好处,将咱们数十年的感情弃如敝履。”
那梁横目光炯炯道:“主子吩咐了,我是奴才,听主子话。”
水岩气得夺过水溶手中剑唰得在梁横身上开了个扣子,冷冽道:“你的主子是谁?”
梁横道:“主子就是主子。”
水岩觉得自己快气晕过去了。这时孙御医却是皱了皱眉,拦住皇上再欲抬起的剑道:“皇上,臣觉得梁横有些不对劲。”
水岩气道:“背叛主子的狗奴才当然不对劲。”
孙御医摇摇头,围着梁横转了几圈,复用一根银针在梁横一道大穴上扎了一针,顿时梁横脸开始扭曲,忽青忽黑,唇边流下一滴紫色的血,眼神开始迷离起来,映着灯光恍若厉鬼,让人胆寒。
众人一怔,看向孙御医,孙御医拔出那针,顿时梁横恢复了精神,丝毫受伤痕迹都没有。孙御医叹气道:“皇上也别恨他了,他也是中了蛊身不由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水泽打量半晌道:“不可能吧,玉儿中蛊那样,这梁横可是神采奕奕,比平时还精神百倍呢,世上有这么好的蛊吗?”
孙御医含笑瞥了一眼水泽,道:“太子有所不知,这蛊名叫迷心蛊。对人身体并无损伤,只侵蚀人的思想,中此蛊的人会完全听命于下蛊之人,只是他平时并无不同,只在得知有利于主人的事情时会不自觉把事情禀报给主人,按主人吩咐去做。但事情过后记忆就全销了,仍是一个平常人。所以您便等他清醒了问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因为他根本不记得。”
水岩皱眉道:“还有这么邪门的蛊?”
孙御医一叹:“正像皇上所说,这蛊极邪门的,需要在主人和被下蛊人身上同时种上,被下蛊人还好,那主人每夜子时还要经历半个时辰蚀骨之痛,每隔半月还要吃一条剧毒无比的毒虫。”
众人都打个冷战,什么样的仇恨才能让人甘愿忍受这样非人的折磨。水岩有些释然有些感叹道:“原来如此,那是不是有办法能找出那下蛊之人。最好不要伤及梁横。”终究对这个陪伴自己一生的人他还是有感情的。
孙御医淡淡一笑,道:“陛下仁厚,臣试试吧。只是臣也无万分把握,若一个不好,这一身武功怕是会废了。”
水岩轻叹,面蕴薄忧,道:“总归比没命了好,孙御医只管大胆一试。”
孙御医点头,摸几枚银针在梁横的后颈大穴上扎入一针,又在头上大穴处施针,就见梁横面目又扭动起来,额上筋脉如蛇般游移扭动,甚为可怖,孙御医手很稳,额上却早滴下汗来。
半晌,那梁横眼珠动了动,神态又木然起来。孙御医道:“如今蛊只解一半,若全解太过凶险且必会为那主人察觉,陛下不如先命他去找那主人。”看水岩点头,御医命月华解开梁横穴道。
水岩冷道:“梁横,朕命你带朕去见你主人。”
梁横眼神空漠,很是迷茫,叨念着“主人”二字,良久眼睛微亮,提气向外掠去。水溶水泽月华和外面侍卫忙跟上。梁横身遭剧创身手慢了许多,众人只不紧不慢跟着。
一路跃瓦度房,来到一处偏僻的宫殿,水溶眼神一凛,和水泽对视一眼,果然是清和殿。看梁横轻飘飘落进院子,熟门熟路来到惠太妃寝宫,轻轻敲了三下窗户,马上窗户被打开,梁横进屋跪在地上,对面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嬷嬷,却是白日所见三人中那个答话的,听她道:“怎么样,那丫头真活了?”
梁横跪倒半晌无言,眼神迷乱无错。那老嬷嬷觉出不对,道:“怎么不说话。”
水溶冷笑道:“你问他还不如问本王。”
那老嬷嬷大骇,惊起道:“谁!”随即看水溶携满身寒气飘进来。水溶见她欲将手伸进怀里,忙将剑鞘抛过去点中那人麻穴--他已看出那老嬷嬷并无武艺--老嬷嬷应声而倒。
水溶冷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我劝你最好好好招了,本王还可以留个全尸。”
那老嬷嬷桀桀冷笑两声,声音暗哑如如夜枭,道:“水王爷能找到这儿也算本事,想不到宫中除我之外还有会蛊之人,是我失算了,既已被你们所擒,老身神还有什么话说。你们休想从我口中问出一字来。”
门口水岩冷道:“惠太妃那样贤惠善良的人没想到会有你这样恶毒的传人。”
那老嬷嬷身子一震,努力册头向门口看去,眼神微变道:“想不到为老身一个快入土的人竟惊动了皇上。”
水泽愣住,为何这老嬷嬷的语气中似有万千感慨的样子。
水岩上下打量着面前老嬷嬷,道:“你既然是惠太妃的传人,朕便给你个面子,只要你说出背后主使,朕还可饶你一命。”
老嬷嬷有些感慨,声音微淡下来,虽仍暗哑,却多了丝平和,有些许怀念道:“想不到陛下还是那么念旧情。并无人指使我,我不过是要林家断子绝孙罢了,皇上何必趟这趟浑水。”
水岩气笑道:“林逸飞乃是朕的股肱之臣,林黛玉是朕师弟的女儿,你和他们作对就是和朕作对,还在怪朕多管闲事,何况你和忠顺王合作,已经坏了朕许多事情了,还敢说不是和朕无关?”
老嬷嬷冷笑道:“老身也不想的,只是皇上你任用谁不好偏任用林家人,难道还是对贾敏念念不忘,所以想把他的儿女也收入彀中补偿相思?”
屋中人皆一怔,水岩冷了面容道:“你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嘛,连当年朕对贾敏有些动心都知道,看来真是皇宫老人了。朕还真得好好查查了。来人,把她先压下去,记得不要接触到她身体,也别给她解穴。”
有侍卫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包住手拉那老嬷嬷出去。
经过水岩时水岩见她一双混浊老严淡淡地瞪着自己,莫名有些熟悉,忙止住道:“等一下。”
老嬷嬷脸色一变,见水岩仔细盯着她脸,忙低下头去。水岩眼睛虽看着,思绪却开始飘荡开,为什么总觉得她有些熟悉。良久他疲惫挥手:“带下去吧。”老嬷嬷不经意地松了口气。却没躲过水岩冷冽仔细的目光。
屋里没了外人,水泽才道:“父皇刚怎么了,怎么好像认得那人似的。”
水岩揉着眉心道:“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似曾相识,罢了,明儿再查吧。梁横就由孙御医带走解毒去吧。好在这奸细终于抓住了,只苦了玉儿了。诶,溶小子呢。”
孙御医笑道:“还等皇上问呢,他早溜了陪小郡主去了。”
凝碧轩里,水溶凝视着床上昏睡的黛玉,心如刀割。那憔悴的人儿弱得如风中的昙花,似乎只要风一吹过就会凋零了那一世的韶华,所以他不敢眨眼,只那么握着她纤弱苍白的小手,感受着那淡淡温暖的温度,默默地陪伴着才觉得不会失去。有些事不发生了永远也不知道有多珍贵,曾经他以为自己是很爱黛玉的,如今才知道,不是很爱,而是已经把她融进血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便是自己的全部,这已非一个爱自可以涵盖的了,她便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呼吸。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前世,还是今生?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寒夜散尽,红日终于冲破了层层黑暗,将万丈荣光豪不吝啬地洒向世间每个角落。水溶轻刮了下黛玉的鼻子,温柔道:“懒丫头,快起床了,明儿溶哥哥要带你去逛外面的庙会呢,若你不起来,溶哥哥就自己走了。”看黛玉没反应越发心酸,继续道:“黛儿,溶哥哥曾答应你‘静观流年换,淡看世人忙’,如今这个冤枉还没实现,这样的未来你不想要了吗,没有了你,我怎么去‘淡看世人忙’。黛儿黛儿……”要掀帘子进来的春纤听得心酸,忙又退了出去。水溶恍然无觉,只凝视着床上小小的人儿--他此生唯一的珍宝。
水溶一遍遍呢喃着,或许是听到了他的话,黛玉长睫如蝶翼般轻轻抖动着,缓缓张开了明眸。水溶大喜过望,情不自禁搂住黛玉,脸上忽觉有些湿,却没时间去管了,只颠来倒去说“黛儿终于醒了。”黛玉感觉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被水溶抱得紧了,有些无措,想挣却挣不开,只得用力动了动。水溶察觉忙放开她,看黛玉迷茫和询问的眼神,顿时了然,忙把这半天一夜的事情说了,末了叹道:“奸细已经抓住了,只是黛儿却伤了,早知道溶哥哥说什么也不让你来。”
黛玉轻轻一笑,柔和如悄悄绽开的梅花,浅浅的香,淡淡的甜。她喉咙干得厉害,因此并不接话,只低道:“那样的未来,黛儿怎么舍得不要?我没事了,溶哥哥别怕?”话里有些俏皮,有些释然。水溶欣喜若狂,原来自己说的话她听到了,随即拿来茶杯喂她喝了些白水,假嗔道:“黛儿尽管笑吧,我就是快吓死了。”黛玉听着水溶有些赌气的话,禁不住抬头,深深望着眼前同样憔悴不已的人,盛满了如水的清华,幽深而深情。凝睇良久,她才觉出屋中只自己二人,有些羞意,苍白的小脸泛起淡淡樱红,倒看着健康了许多。
这时月华端着碗热腾腾的粥从外面轻轻走进来。
黛玉在床上歇了半天一宿,又那样用力抵抗蛊毒,早饿得不行了,见月华端进粥来,不自觉用香舌舔了下樱唇,惹得水溶轻轻一笑。黛玉飞红了脸轻垂下头去。忽然唇边挨上了一点微温的触感,怔了一下,却见水溶端着那碗汤微笑道:“黛儿乖,张嘴。”黛玉脸上越发红如丹霞,奈何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道:“月华姐姐呢。”水溶笑道:“御医给她说你最近饮食禁忌去了,好黛儿,刚喝水还不是我喂的,有我服侍你就够了。”黛玉愈加羞窘,水溶也不催他,只笑盈盈道:“不烫了。”
黛玉长长眼睫轻轻忽闪,在脸上投下淡淡暗影,赌气似的樱唇微张,将整个勺子含了进去,淡淡清香的药粥滑入嘴中,竟是甘甜得很,丝毫没有药膳的苦涩。
水溶噗哧一笑,看着黛玉似嗔非嗔的娇俏模样,只觉已得到了此生最大的幸福。
外面晴秋灿烂,屋内春意浓浓,俱是人间芳菲节。可惜总是有人喜欢煞风景,外面传来水泽清越的声音:“溶弟,你知道不,刚父皇直接赐了那奸细一杯毒酒。”
“什么!”水溶和黛玉都是一惊。水溶忙道:“可问出什么来没?”
水泽叹气道:“就着儿奇怪了,那老太婆那样硬气,父皇和我亲自审她半天她愣一字儿没吐,结果后来不知怎么父皇忽然脸色大变,把所有人都撵出天牢,过了两刻钟就出来了,令人赐那婆子毒酒。我自然要问了,父皇说已经清楚了,她和林家有仇,见林家发达了,她就恨上了,催动了早年给梁横下的蛊,又和忠顺王联系上,俩人互相利用才整出这么多事情来。”
水溶一皱眉,道:“怎可如此草草,中间毕竟关乎几个大臣的性命呢。”何况那人害黛儿受苦,怎可如此便宜了他。
黛玉也奇道:“从没听说爹爹有这样大的仇家,当然忠顺王除外。”
水泽道:“可不是吗?我也问父皇那老婆子到底是谁,结果父皇很忧伤的样子,说‘生生死死知和因,真真假假笑人猜。’真个没头没脑的。”
黛玉浅浅叹息,凝视着窗外袅袅烟柳,道:“或许圣上真有苦衷吧,内奸已除,咱们又何必刨根问底,有时糊涂也是福吧。”
清和殿外,当今水岩一身素服伫立在玉阶之外,凝视着小巧清幽而又破败的宫殿,良久幽幽一叹:“人世桑海俱如尘,何须庸人叹息忙。太妃,您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