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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贾母便带着宝玉黛玉三春和宝钗过宁府来,邢、王夫人和薛姨妈俱说有事情告罪没来,贾母原就为带着孙子孙女玩玩,哪里理会她们,倒是硬给凤姐放了半天假,让她也跟了来。
刚到宁府门口,贾珍之妻尤氏和秦可卿正带着众姬妾在门口恭候着。见贾母下车来,尤氏早走过去搀着笑道:“就说老祖宗是最爱热闹的,不会不来。”
尤氏和凤姐每次见了必玩笑几句,因此尤氏对凤姐笑道:“我又没请你,你却来做什么,必是又跟老祖宗撒泼了,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起来,老太太一心软就捎上你了。说好了这里可是没你的座的。你只和丫头们去斟酒去吧。”
凤姐笑道:“要我斟酒,给别人斟倒可,轮到你那儿你还不吓得跪下来喝。我可断不敢让你丢了体面的。老祖宗今儿可是掐了时间的,你只磨牙,还不快把好东西献上来让我们瞧了好家去。”
尤氏笑道:“老祖宗还没发话你就作主了,还狂得没边了,小心这话太满一会还泼出去呢。”
贾母进了园子见园中白柳横陂,树翻红叶,小桥临水,曲径通幽,倒是清旷雅致的紧。路边摆满盆栽菊花,姹紫嫣红,于深秋初冬的寂寥时倍增韶华。于是笑道:“倒是你们精心,这菊花难为怎么开的,早梅都打苞了,偏这菊花还这么热闹,看得人喜欢。”
尤氏笑道:“难得老太太看得上,也是我们孝心诚了。”
凤姐笑吟吟道:“古时候有冬日百花齐放的胜景,这等事都在承平盛世富足之家才有,可见咱们两府现在蒸蒸日上,自然有这等祥瑞出现。”
贾母听得喜悦,笑道:“呸,就你没见识才说嘴。不过是寒菊罢了,菊分夏菊秋菊寒菊,秋菊最为常见,寒菊最难养,所以最珍贵,这花就这品种,你想让它早开还不能够呢,哪里有你这说法。你说那事却也有的,可断然到不了咱们家,偶尔有一二反时的花也不过是与地气相关,地气暖阳光足这花开得时候自然长些,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凤姐笑道:“到底老祖宗有见识,我哪知道这些,只会胡凑热闹。”
众人说笑着,黛玉只刻意留心秦可卿的行止。看样貌真真不俗,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高贵气质,令人不可小视。行事则是稳重平和,周到殷勤,难怪听说这家里上上下下都颇喜欢敬服她。正想着,雪雁忽然咦了一声,黛玉忙问:“怎么了。”雪雁悄悄道:“看这秦可卿的样貌倒有些眼熟,姑娘没看出来吗?”
黛玉细细打量,不禁也奇怪起来,悄声道:“真个是呢,可想不起来,你觉得她像谁?”
雪雁苦思冥想,忽道:“是了,她那眉眼像不像咱们那年上京救的那个人。”
黛玉歪头想了想,心里默默描画半天道:“那深眼睛和高鼻子倒是有些像,不过也只有点影子吧。”
雪雁笑道:“也是,哪里能那么巧了,真那么巧,咱们可省了功夫了。”
黛玉沉吟道:“是真是假试过才知道。没准咱们就碰巧了呢。那时候那个人显然正在受追杀,若真是他,其中可大有文章了,毕竟上面的人从没想过要杀他。”春纤红嫣听了个大概也明白了几分,因没见过那人,也不好说。
“林妹妹说什么呢。”宝钗携着探春笑吟吟走过来。黛玉淡淡笑道:“正说那菊花呢,有几个品种竟是江南特有的,看了不禁觉得亲切。”
宝钗笑道:“可不是。好歹妹妹今年还回去过,我这几年竟是不得回去,今儿看了这花倒像又回到家里了。”
黛玉听得刺心,毕竟自己明面上是因为“父丧”回去的,真不知这薛宝钗说这话什么意思,遂淡淡道:“宝姐姐若真思念家乡只回去就是了,你只是这里亲戚外人,又不是什么‘内人’,莫不是二舅母还有理由不放人。”说着转身去找迎春惜春说话去了。宝钗神色一僵,心中有些奇怪,这林黛玉以前和谁说话都还算客气,这次回来怎么不大一样了,那冷漠的样子倒越来越像惜春了,真是物以类聚。
“宝姐姐,林妹妹怎么走了。”宝玉刚从贾母那过来,正想找黛玉说话,不想黛玉竟走了。宝钗款款笑道:“我哪知道,可能林妹妹有事吧,那不是在那儿呢。”
宝玉顺着这宝钗指着的方向,果然见黛玉正和迎春惜春说话,忙兴冲冲走过去笑道:“林妹妹在这儿呢,叫我好找。”
黛玉淡淡道:“二哥哥找我什么事情。”
宝玉见黛玉神情疏远,语气冷淡,怅然若失道:“林妹妹这么长时间没来怎么越来越生分了,对我不理不睬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黛玉蹙眉道:“咱们也大了,二哥哥还这么着真让人都懒得说了。我倒问你当初怎样,今日又怎样?”
宝玉道:“当初妹妹来了,咱们一桌吃,一床睡,有了好东西我知道妹妹喜欢立时干干净净收拾好了给妹妹送去,虽然偶尔拌嘴也从没这么疏远过。如今妹妹人大心大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弄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哪里得罪了妹妹。”
黛玉沉下脸冷冷道:“你得罪我的地方多了。就像刚刚二哥哥说的什么话,这几年我住你们家加起来也没一个月,我自和老太太吃睡,,什么时候和你一桌吃一床睡了,那成日家和你嬉皮笑脸的姑娘里可曾有我?就算我年纪小也容不得你如此辱我,传出去倒说我林家女儿不清不白不懂闺训了。还请表哥口下积德,别说这造谣生事败人名誉的话,你不在乎我却禁不起。你给的东西你什么时候见我要了,说的好像我眼皮子浅没见过东西似的。我早说过请宝二爷离我远些,没的你不干净连带的别人也不干净了。若再有一次,别怪我请顺天府尹来抓了你去治你诽谤郡主之罪。宝二爷可别错打了主意,以为没人能治的了你。”
惜春亦冷笑道:“二哥哥如今也大了,怎么还是总说这些没影的话,常听那丫头婆子说外面本来就说咱们府不干净,你天天这样越发让人说连这府里的姑娘也不干净了。如今你这样更连亲戚都想饶上,倒不知二哥哥是真无心还是根本就是故意的。怪不得林姐姐一年也来不了一两回,有你这样黑心黑肺的人她怎么敢来,连累得我们姐妹都无法亲近林姐姐了。”
连迎春也是一脸不赞同。宝玉被几双眼睛责备着,尤其黛玉那冰冷的眼神让他从心里冒出一股寒气,前所未有的惧怕让他几乎站不住,转身忙跑了。惜春啐了一口叹道:“二哥哥都这么大了,还只这样天真,老太太竟也不管。”
黛玉冷笑一声:“老太太舍得管他吗,再有下次我是不会饶的。”惜春看着黛玉冷淡的目光,心里颤了颤,为什么许久不见,林姐姐说起老祖宗竟是一丝亲热的表情都没了。
正巧看可卿过来,惜春见了转身就走,理也不理,黛玉不解。因到老太太跟前说有些倦怠,想去歇歇,贾母忙命丫头嬷嬷好生照看着。可卿笑着回道:“我们这原预备着休息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把林姑姑交与我就是了。”又向黛玉的丫头道:“姐姐们,请林姑姑随我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去安置黛玉,自是安稳的。宝玉与看着可卿和黛玉并站一处,简直如青女霜娥并落凡尘,不觉羡慕,想跟,但想起刚才黛玉冰冷的目光到底没敢,痴呆看着俩人纤巧的背影渐渐走远了。宝钗见了已浸了一缸醋意,忙堆起和婉的笑容拉他到花圃,指着那些菊花和宝玉谈笑,宝玉只好打起精神。宝钗口才学问好,又和颜悦色,大方娇艳,那宝玉一会就也鼓舞起来,和宝钗谈得热火朝天。
可卿引着黛玉等人出了园子,来到一个小巧的院落,笑道:“林姑姑,这里原是我们专门为老太太准备的屋子,姑姑看可还行?”
黛玉含笑打量半晌道:“着我猜猜,这屋子看风格肯定是你布置的,果真名不虚传,你真是个心灵手巧的,怪不得家里上下都对你赞不绝口。”
可卿笑道:“姑姑说笑了,在您跟前谁还敢夸口心灵手巧,姑姑这般品貌我拍马都赶不上,只有敬爱的份了。”
黛玉笑道:“咱们这么互相客气让外人看见都该笑话了,跟互相吹捧似的,我只有点乏,你若不嫌弃和我说说话可好。”
可卿忙笑道:“那感情好,姑姑不嫌侄媳笨就好,和姑姑在一起我也可增加些见识。”
黛玉打量着可卿,身穿蜜合色缎面的褙子,桃红裙子,头戴水钻珠子箍,额前一颗晶莹艳丽的红宝石,颈中带着中间也缀着同样的红宝石的珐琅项链,脚上一双大红色缀珍珠的绣花鞋,妩媚中透着华丽。于是笑道:“你这套首饰倒是不错,果然你是最会打扮的,既华丽又大气,只是那玉佩倒是一般,我曾在江南的一个铺子见过一块上好翠玉,极趁你的人品,早知道就买了来送给你了。”
秦可卿笑道:“姑姑的眼光定是好的,不知那翠玉什么样,我虽没福气得见,听听也长些见识。”
黛玉笑盈盈道:“你也太客气了,和我很不必如此,说不得你那高贵之处这家里谁也及不上,很不敢让你这么客气。”秦可卿眼波一动,微有些紧张地抿了下樱唇,黛玉暗暗想原来她是知道自己身世的,爹爹他们还当她不知呢,继续道:“那翠玉椭圆形,和宝玉的通灵宝玉差不多大,一面雕兰花,看笔法是学苏轼,另一面有一个篆刻的‘清’字,还暗雕一圈螭纹。真真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玉呢。”
秦可卿听着不知不觉已呆了,怔怔坐着,连帕子何时从手中滑落都不知道。黛玉和春纤等都一喜,没想到竟是问对了。
黛玉也不急,默默含笑注视着可卿等她回神。也不过一会功夫,秦可卿缓过神来,见黛玉正凝视着她含笑不语,眼神颇有意味,干笑一声:“姑姑怎么这样看侄媳。”
黛玉轻轻坐直了身子,神色郑重起来道:“那玉佩想来你是见过的吧。”
秦可卿忙忙道:“姑姑说笑了,可卿自打十岁来贾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缘得见。”
黛玉轻轻叹口气,道:“秦可卿,你不需要这么慌乱,我自不会害你,难道你不想问我那翠玉怎么会流落民间吗?”黛玉一眨不眨盯着秦可卿深邃如黑曜石的眼睛,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声音清泠:“或者,我该叫你水涟,清涟潋滟,何等清雅的名字。”
可卿一颤,慌乱起身,哐地带翻了桌上的茶碗,茶水洒了一桌子,水滴滴入大红绣花绒地毯上,立时无影无踪。她看了黛玉半晌,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已经又平静无波:“姑姑想必有备而来,不过此时姑姑问起这是何意思。”
黛玉暗叹她此时依然能镇静如水,气度高华,微笑道:“我说过,我不会害你,当年有人既有心放你们一码,我又何必去做恶人。”
“有心?”秦可卿苦笑了一下。黛玉道:“不然,你以为你们几岁的孩子真能无恙,你们父亲已经逼他到那种程度,古来你可见如此作为有全身而退的,如不是有心,怎会如此?罢了,到底我也不想翻那旧案,如今说来也没意义,此时你自是安然,就不知他会如何?”
秦可卿叹道:“姑姑既说了,侄媳也不否认了,那些事情我一个女孩也无能为力,只姑姑从何知道那翠玉。”
黛玉叹道:“当年上京我曾救过一个人,他说叫‘祈清’,走时把翠玉悄悄留给了我,今天看见你觉得眼熟,就诈了一下,你也莫怪。”
秦可卿秀眉动了下,急切道:“他可是无恙?”
黛玉一叹:“自是无恙,如此说你也不知他在哪了?”
秦可卿苦笑道:“以前他曾看过我,我记事早,小时候一直因为庶出受欺负,只有这个同胞哥哥是玩伴,后来见他去看我我就和他相认了,他一直和爹爹的一个没被抓的老部下住一起,可前几年不知怎么他突然不再来,悄悄派人去找,发现他们家早荒废了,我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得知他的消息呢。”
黛玉想了想道:“依我看他竟是受追杀的样子。”
可卿道:“莫不是……”
黛玉摇头道:“不可能,上面已经失去他的踪迹很久了。所以我才奇怪,他既没被那边知道,怎么会受追杀呢?”
秦可卿苦笑一下道:“定是碍了谁的眼了,我们本不该存在。”
黛玉如水明眸浮起一丝感慨,道:“你何必这么说,上面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不是依然无恙,只要你们安分过活,就没人会伤害到你们。若我有了他的消息自会告诉你,也好叫你放心。这事情未免太过蹊跷,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秦可卿跪倒磕头道:“如此就有劳姑姑了,侄媳谢过姑姑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