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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说,我的初恋应该是迟到的。迟到的初恋,不同于婚后想入非非的只能称之为“邪念”的单恋,因为初恋是双方的相互的一种牵挂;也不同于婚外恋,因为婚外恋不仅具有丧失了婚姻新鲜感而感叹选错了对象的悔意,而且有把欲望变成现实的行为却又缺少彻底摆脱现实的勇气。那么,迟到的初恋只能是一个彼此有了牵挂却又无可奈何于已满足的不想也不可能舍弃的现实的自我抑制并不出轨的过程,所以,迟到的初恋是辛苦的,尽管也有现实的偶然让之变成现实的可能,但这种可能太过酸涩,往往要以对人致命的打击为代价,未免太过不值了:显然地,人不需要这种假设,人是不能假设的,唯独人不能,即使不假设,生活中也常偏有这种太过艰辛的巧合,姑且称之为巧合吧。或许我的概念不够确切,不过,我们终究不是在研究概念。暂且这么说吧,如确有不足,不妨从我的讲述中去找答案。
再三犹豫,我还是和阿秀结了婚。阿秀虽连小学也没有上完,却是我们屯子里公认的最俊最贤惠的女人。她左眉心有一颗黑痣,张半仙称之为乱草藏珠,如果嫁给命相合的人,必定大富大贵旺子旺夫。反之,注定要短命至少也命运多劫。待我到乡中心中学任教特别是做了副校长后,阿秀成了张半仙神算的有力佐证,他因此声名大振,据说他现在在城里拥有三套楼房,业务也已拓展到了城里。
且说当时虽然有如此让人憧憬的背景,结婚的那天,我却没有因为期待而带来的喜悦和疯狂,先是平静得如死水一般,继而便紧张得要命,尤其是客人散去后,我几乎要屏住了呼吸:里面有羞红着脸低垂着头的阿秀和不知所措的我,外面有听墙根的人故意让人听清却又做作地把声音极力压低的嬉闹声。
现在,我确已无法记起当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或许便只有阿秀那句土得掉渣的到我儿子平安降生才让我从羞怯中解脱出来的“关灯睡吧”。当然,我们做了新婚夫妻该做的功课,这一点儿印象最深刻,因为天刚放亮我娘就骄傲地把象征着阿秀贞节的被血染了的白床单挂到了门外。
我认为,这是我们那里最有损女人尊严的一种陋习,曾竭力反对,可我娘哪里肯听,她说,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那年,有人家忘了这事,遭人讥笑后才记起,可已经有嘴说不清了,兴许真的有事,后来果然真的出了事。我娘所说的出事,自然指家庭不和睦。奇谈怪论!难道人是为他人活着吗?我执拗地想。却不料,这事竟连阿秀也信,看到她那一脸的幸福相,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腻歪。真是浅薄!
婚后,我一直未回的那封信日益多了起来,而且似乎由于时间的积淀变得更加固执和坚持不懈,语言也越来越尖刻越来越露骨。
信是丽萍写的,一个文静的女孩,因彼此间有好感曾约定一起考省师范学院,后来失了联系,信几经周转才传到我手里。
只要有了隐私,人往往就无法坦然,除非已丧失了诚实这一最起码的做人原则。
一次爱过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阿秀坦白了。对于我的坦诚,阿秀甚感动,表现出少有的冷静,她只轻轻地推了推那厚厚的一摞信,便把头扎进了我怀里,用因辛劳而变得粗糙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胸膛,许久才说,俺知道,俺没文化,俺配不上你。
我能够感受得到她声音里的那份颤栗和不安,故意说,难道我有外遇你也不管吗?
她轻却坚决地说,除非我死了。说着,眼里竟夹着泪。
心中不忍,便对天起誓,她唯恐我说出那几个被她认作极不吉利的字,赶紧用手捂了我的嘴,轻轻地说,俺信你,你不会,你该给她回信。
之后,又再三催促,我才勉强给她回了信,因此却惹来了麻烦:那年暑假,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丽萍从遥远的省城徒步来到了我们屯子。
衣着前卫的她在屯子里一出现,立即吸引了全屯子的目光,大家象观赏珍稀动物一样盯着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这便是与众不同的后果——最容易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让人特别是让大多数的人关注也需要勇气。她偏有这样的勇气,或许这又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吧:除了不解之外,她显然没有丝毫的羞涩。
她无疑已完全变了样,变得让人不敢相信:刚进门便不容我分说地冲我爹娘甜甜地叫“爸、妈”,叫得本已相顾愕然的我爹娘茫然无措竟也毫不在乎,随后又冲向始终含着笑的阿秀,直嚷着要公平竞争,而且她是认真的,丝毫没有做秀的成分。
我爹娘早已躲进了房间不肯再见她,连饭都不让管。阿秀便劝,不管饭,咱们理亏。那时,阿秀因圆满完成了我们庄家的传宗接代任务已接过了我娘执掌了三十年的家庭财权,各方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颇有家道兴旺之象。我爹娘对此无疑是满意的,见她这么说,只说一句“傻媳妇儿”便躲到了邻居家,饭是坚决不与丽萍同吃的。
阿秀悄悄告诉了我,她说,放心吧,俺不会让你为难的。她做了我们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丰盛饭菜,并再三解释我爹我娘的行为,说一个亲戚家突然有急事必须赶过去。她在说谎,她原不会说谎,偏是丽萍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急得她脸颊赤红,若不是我随声附和,丽萍断不肯坐下来。
总算坐了下来,阿秀便开始上菜,阿秀是做菜的高手,她做的菜在我们屯子里那可是有口皆碑的。丽萍欢快地吃着,嘴里却在不停地吹嘘省城的饭店怎样怎样,乡下的饭菜又怎样怎样不讲营养。这已经让阿秀的脸上快要挂不住了,她仍在说,而且分明在胡编乱造,不着边际,譬如我们曾经关系如何如何铁又如何拥抱如何接吻之类。天地良心!
我几次欲打断她,可已经不可能,只好象她的翻译似的在她的每一句话之后都做必要的解释,她显然甚反感,但我必须要说,因为我分明已感受到了阿秀几乎要相信了的泪意。——即使阿秀当时闹起来,我也绝不会有丝毫的责备。但阿秀没有,反而扯了扯我的衣襟悄声说,让她说吧,俺不信。
或许丽萍由于没能看到阿秀那农妇勃然作色的泼辣相,甚为失望,便拼命地喝酒,最终醉得一塌糊涂,阿秀象护理婴儿一样照料了她。第二天,丽萍走了,没有留下片言只语。
后来才知道,丽萍复读一年后,仍按我们当时的约定考取了省师范学院。完成学业后,留校做了一名大学教师,但她一直独身以待。关于我的消息,她费尽周折才从同学处打听到,却料不到这样的结局。
至于我为什么非要考取省师范学院,虽然有还愿的意思,却并非完全为了她。在这里勿需赘述,只说人无疑能够最大限度地改变环境,却必须首先最大限度地适应环境。环境有纵横向之分,适应必也有纵横向之分。纵向的适应,因有时间的助力,通常表现为一种进步,进步无论从结果还是过程都在逐步地改变着环境;横向的适应,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适应,主要由巨大的空间差距所造成,由于空间不同于时间尽可以不断地变换与交叉,差距必然地要人表现为一种挣扎中的进步。
——省城是一个滨海城市,只有真正地走进它,才能真切地感受它:这里的人衣着前卫暴露,丽萍当初在我们屯子里备受关注的前卫,到这里却最普通不过了;还有,他们说话也大胆,可以毫无忌惮地议论评价任何人,从不躲躲闪闪,当然也要比屯子里乃至乡中学客观公正了许多;生活及其习惯上也有太多的不同,不再一一列举。总之,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新鲜的不一定就都接受,这是人接受上的一个客观规律,我显然既在不断地接受着又在本能地排斥着什么。
有一点儿必须一提,便是散步。这项令阿秀极为不屑的活动,在省城却是几乎人人都有的一个最自然不过的习惯:晚饭后或者其他什么时候,一个人或者三两人结伙,慢慢地走走,最好能有倾诉或者不算激烈的争论,决不单纯是一种锻炼和休闲,最能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经常有一些闪光的东西冒出来,我那些论文有不少得益于此。
那时,丽萍经常邀我散步。刚开始,我们似乎都在竭力地回避着什么,所以交流的甚不顺畅。但渐渐地,我被她对于教育学的独特见解所吸引了,她似乎总有一些新鲜的令人着迷的观点。已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不知不觉中,她竟钻进了我怀里。香气,一股全新的香气!!!我忙把她推开,她一愣,转身跑开了,却留下了一句:我有信心,我不会放弃。
我意识到,这是一座潜在的火山,一旦爆发就有烧毁自己的危险,便竭力回避。然而,越是竭力回避的东西往往越无法回避,问题终于在我即将离校的时候发生了,那天,她邀请了我的恩师们给我饯行,我无可回避。我醉了,醒来时,恐惧象蛇一样游遍了我的全身,因为我发觉自己竟赤条条地躺在她的床上,而她正冲我不怀好意地笑。正欲愤怒,她却未卜先知似地说道,傻样,我不会强迫的。我们果然没有发生脱轨,但真的无可奈何,所以,我拒绝了恩师留校任教的盛情。
我回到乡中学不久,丽萍居然通过校友的帮助也调到了我们乡中学,成为我们县初级中学唯一的硕士。虽然她并没有急于公开我们之间的关系,目的却是非常明确的。为避免事态的继续恶化,我只好让阿秀随我住进了教师宿舍,安排到校办工厂打工。作为对我这一举动的报复,丽萍转而与王维打得火热,并联手挤掉了我副校长的位置。
这时候,阿秀出了车祸,三天三夜的紧急抢救没能救了她的命。对了,再交待一句,对于阿秀的出事,丽萍表现出了莫大的愧疚,所以,从救治到后事她都给予了周到的照料。——这不单纯因为我由于悲伤的茫然无措,而是因为她有更加灵便的关系。现在这社会真的操蛋,什么事都需要关系,我怎么也无法忘记,只有到丽萍找了一个熟人之后,救治医生才显得忙碌起来的那一幕。
阿秀去世后,丽萍立即断绝了跟王维的所有关系,给予我们父子以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爱,惹得接替我做了副校长的王维脸终日里绿油油阴惨惨的。阿秀三周年过后,我和丽萍结合了。
对于我和丽萍的结合,我爹我娘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他们仍沉浸在失去阿秀的悲痛中。尤其是我娘,莫名其妙地就要悲悲戚戚一番,而且还要边悲戚边当着我和丽萍的面向我儿子秀贤不住地唠叨屯子里的那句老话:宁要要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丽萍竟有如此的耐力,居然能一声不吭。尽管这样,我敢肯定,要不是为我儿的前途着想,她定要把秀贤接回屯子里上学,因为她总顽固地认为秀贤是可怜的而且只有她才能给予他最令人满意的照顾。
秀贤是个懂事的男孩,曾获得过全县奥林匹克竞赛第一名的好成绩。但分明的,果如我娘所预料的,他与丽萍之间的不协调日益凸显出来。他在从不让人看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妈妈,我真的好想您啊。妈妈,我要告诉您,您走了,那个您认识的阿姨当了我妈妈。妈妈,您知道吗?她当了我妈妈以后,变得那么坏,要不是为了爸爸,我才懒得理她呢。您不知道,每次我喊她妈妈时,总是先把她想象成您的模样,要不然,便喊不出口。有一次,我贪玩弄脏了他们的床铺,她就要没收我的钥匙,我不给,她就跟爸爸吵。妈妈,您常教我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不好,对吧,妈妈。妈妈,我把钥匙交给她了,我能算懂事的孩子吗?我猜想,您肯定说是,妈妈,我看到了您的笑,因为贤儿听话的时候您都这样笑,您的笑好美啊。可是,妈妈,您知道吗?我好怕呀。——每到放学,我都要过那条马路去找她叫她带我回家。我看到了血,真的,妈妈。妈妈,您知道了吗?我好怕呀。妈妈,妈妈,您在哪里,您在哪里啊?
这份日记自然是我日后才发现的,事实上,丽萍自怀孕后,确变得自私、狭隘、偏执、竭斯底里,洁癖也越来越不可理喻。
悲剧再一次发生了,在距阿秀车祸发生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车祸又夺去了我儿秀贤的生命。从此以后,只要提及“车祸”两个字,我就会神经质地头疼欲裂,丽萍带我走遍了本地几乎所有的大小医院,最终也没能有所好转。而我爹我娘则把悲剧全部归罪到了丽萍的身上,说她有狐媚气,从她进我家门的那一刻,他们就预感到了不祥。由此,我爹我娘与丽萍完全对立了。
我原以为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总有一天对立会被打破,然而,连我女儿出生也没能打破这种对立,而且仍在继续发展着,直到我爹我娘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仍是我与丽萍尽快离婚。
那段日子,无疑是我最困难的时期,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让我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我因此变成了一座冰山,平静、沉默、孤独、凄冷,任丽萍时而放荡时而纯情时而冷漠时而激情似火用尽了浑身解数,也无法唤起我的激情。
女儿的一天天长大,象一把温火慢慢地烘烤着我这座冰山,因为她,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认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