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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池村近两百户人家,大都姓言。其余孔、孟、韩、王、张各姓,少则三四户,多则八九家,且都是数代在此生活的本地人。外来户只有一家,姓牛。据说是*****的老乡,从遥远的湖南辗转迁到这里的。
玉池村地处陕西宝鸡,要从湖南迁徙过来,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遥远了。牛老爷子给孙辈们讲述自己带领全家北上的过程时,神情是激昂的。老牛家这一路走过了很多地方,先入湖北,后到河南,再至甘肃,最终定居陕西。
牛老爷子官名牛传清,共有九个孩子,四男五女。六十年代末,老牛家刚刚落户到玉池村的时候,大儿子牛勇丰也刚刚成婚。这一大家子人起初是住在村后的玉池塬上,在半塬的黄土崖上先后凿了四孔窑洞。
待到老牛家搬到塬下,住到新盖的平房里,已经是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初的时候了。他们先盖了四间主屋和一间紧靠主屋的厨房,后来又添了两间下房,搭建了一座柴棚。当一圈矮墙砌好,围出了一个院子,虽说还未建起院门,但也有了一户人家的样子。
1988年的冬月间,大雪接连下了好几天,茫茫大地尽是一片素白的景象。本就是天寒地冻的日子,再加上这样的大雪,人们都不怎么愿意出门,若非村子里偶尔的犬吠,那静谧的感觉,真的会让人有些许孤独和恐惧。
“汪汪……汪汪!”
院子里的狼狗小黑狂吠了起来,拴狗的铁链被扯动得“当啷”作响,牛老爷子正准备站起来出去看看,就听见一声脆生生的说话,那是他快四岁的小孙子牛耕耘。
“小黑!不叫了,再叫,打你哩!”
狼狗小黑似乎很听话,很快就停了吠叫,钻进了窝里。院子里接着传来对话,听声音是村里的言文明。
“云云娃,你爷这边有人玩牌么?”
“没有……!”牛耕耘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他爷爷房门外的厚帘子朝外掀开了一道口子,头发有些花白的牛老爷子探出头来接了话音道。
“文明啊!雪下这么大,你要不进屋来坐一下?”
“牛叔,你这没有人耍牌,我就不坐了。天太冷了,我还是回家上炕睡觉去算了。”
“那好吧,你慢慢回!”
牛老爷子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外面实在太冷了,又吹着寒风,才这么掀帘子两句话的功夫,房间里好不容易攒存起来的暖意似乎就溜走了大半。
“哎,天真冷啊!马上就要过年了,雪又下个不停,大家都急着想要做准备,谁还有心思玩牌呢?再说了,我现在的情况,也没法打牌。”牛老爷子心里想着,他把煤炉上的烟筒口和下面的风口都打了开来,拎开炉子上坐着的水壶看了看火。
正忙活着,一个小身子带着一阵寒风掀开帘子蹿了进来,牛老爷子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时候除了孙子牛耕耘,不会有旁人,他索性把水壶放在一边,空出了炉火,坐下来取暖。
“爷!”
牛耕耘唤了一声,就挤到了牛老爷子的怀里,在手上哈了哈气,然后伸出去烤火。
牛老爷子呵呵一笑,爬满皱纹的脸贴了贴孙子的小脸蛋,粗糙的大手也握了握孙子的小手。小家伙的脸蛋和手都是同样的冰凉,再加上似乎刚从雪地里回来,短短的头发上,厚厚衣服上,满是雪花。此刻被屋内的暖意和炉火的热度暖化了,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
“刚刚是出去上厕所了?”牛老爷子站起身来,拿了条干毛巾,一边沾去牛耕耘身上的水珠,一边问。
“嗯,出去尿了一下,雪太大了,我看咱屋院墙上的雪,快要一尺厚。”
“雪下大了才好哇!冬月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牛耕耘听了,咯咯一笑,“爷,听起来像念诗,是不是还有两句?”
“这是老百姓的俗话,不是你读的诗,就这两句,没有了。”牛老爷子笑着说道,他把毛巾晾在炉子上方的铁丝上,见牛耕耘又搬了把小凳子,爷孙俩就挨着坐了下来。
“云云,你也跟着你叶公公读书认字快一年了,听说唐诗三百首也背下了快一半,要不你想一想,看能不能就着这两句俗话,编出后两句,凑成一首诗。”牛老爷子也已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微笑着说,话末还不忘加一句,“你要是编出来了,爷爷给你烤白面馒头吃。”
牛耕耘“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这倒不是因为受了烤白面馒头的诱惑,毕竟平日里牛老爷子也没少烤来给他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幼小的内心在听了方才的那两句俗语后,就一直在想着这后两句该是怎样的情景。
炉火开始旺了起来,有淡淡的火焰从蜂窝煤的孔洞里冒了出来,一孔,两孔,渐渐地十二个孔洞都冒出了火焰。红红的火光照映爷孙俩的脸,牛老爷子是饱经沧桑的,一道道皱纹在他的脸上勾勒着岁月时光,像是浓墨晕染的画面,顽强的撞进人的内心里。他的头发皆已花白,约莫寸许长,整齐的朝后梳着,根根挺立,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牛耕耘是稚嫩的,小脸被冬天的寒风冻的皴红皴红,皮肤不是很白,却在炉火的烘托下,显出几分粉嫩的色彩。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眼睛,此刻如若漆黑闪烁的星空,映着炉火的光亮,就像嵌着两颗红亮的星辰,满是灵动温润的光彩。
“冬月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常盼瑞雪兆丰收,粮满仓来谷满穗。”
牛老爷子没有料到牛耕耘竟然真的给编了出来了,他虽然不懂得作诗,但旧社会的时候到底也是念过几年私塾的,听了这后两句,不仅感觉意思和前面两句呼应上了,而且平仄韵味似乎也挺顺口。
“云云,快去叫你叶公公过来。”
牛耕耘答应了一声出去了,他知道爷爷读的书不多,自己后面的两句诗究竟编的如何,只有叶公公懂得。
叶公公和奶奶正坐在火炕上隔着炕桌说话。叶公公的坐姿很笔挺,上半身时时保持着板直,手臂自然的垂在身前,两手环抱像是在打坐的样子。他的身形原本就高大,又是这样的坐姿,让人看去隐隐散发着威严。奶奶带着老花镜,做着针线活,在纳一双布鞋的千层底。炕桌上除了奶奶用来装针线布头剪子等物件的蒲萝外,还有一本书《笠翁对韵》。牛耕耘刚才出去尿尿前,就是在炕上坐着念书,此刻走进去,心下不禁微微地有些怯。
“耕耘,你这正读着书,说了一声去厕所。怎么半天不见你回来,是不是又偷偷跑到你爷爷房间烤火吃馍去了?”牛耕耘见叶公公是微笑着说这话的,心下虽是舒了一口气,可在那高大威严的身形面前,依然有些不自在。
对于叶公公,牛耕耘是既畏惧又崇拜,既亲近又生怯的。畏惧的是叶公公教他读书写字时,总是一脸的威严,而且有错必定责罚,轻则跪佛堂,重则打手板或者打屁股;而崇拜并非一开始就有的,是他跟着叶公公学习,渐渐越来越觉得这个高大老者似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有时候就连他心里的想法,叶公公都能一下子说出来。
至于亲近和生怯,这是因为家里的大人说叶公公也是他的爷爷,让他叫公公,说是公公和爷爷的意思一样,这么一来他就有两个爷爷了。可在牛耕耘的心里,爷爷和公公是不同的,他可以在爷爷的怀里撒娇胡闹,在公公的面前就不敢了。即使公公也曾多次把他抱在怀里,或者用极温暖的语气和他说话。
有时候牛耕耘自己也会想,或许是自己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而公公是年初的时候才出现。还有就是,他幼小的内心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和他一样大的小孩都是自由自在,到处跑着玩的。他却要每天认字,写字,读书,背书。
这一切都是因为叶公公!
“公公,爷爷让您过去他那边。”牛耕耘行了一礼,说道。这是叶公公教他的礼节,见了长辈说话前要行礼作揖,称呼要用您。
“云云,你爷没有说啥事情么?”叶公公还没有回话,奶奶停了手中的针线问。
“奶奶,爷爷没说啥事,就是让我唤公公过去。”牛耕耘行礼回话。
“我刚刚听见院子里面狗叫呢,是不是有啥人来了?”
“奶奶,没有人来。就是刚才是村里的文明叔叔问爷爷这边有人打牌么?他见没有,就走了。”
牛耕耘见叶公公一边下炕穿鞋,一边和他挥手示意,不过他反应慢了一些,等到弄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听奶奶那边有些生气。
“这老东西,一辈子都改不了赌博的毛病!”
“你知道他改不了就少说几句,要不然总是吵架。我回来这边差不多已经一年时间了,他几乎没有再打牌了,这已经很好了。”叶公公说着话,过来牵了牛耕耘的手,“走!咱们赶紧去你爷爷那边,你奶奶生气了。”